展昭坐在木凳之上,被三人围在正中,依公孙先生所言,宽下上衣,露出布满大小伤痕的铜色肌肤。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低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在那右臂肩胛之上,有一条长过两寸的刀伤,伤口周围已经结痂,周围肉色已经渐发粉色,表明生肌长肉,已无大碍,只是伤口猛一看去,却是十分触目惊心。不为别的,只为那伤口两侧皮肉被几根歪扭七八的黑线缀住,猛一看去,竟好似一只多脚蜈蚣趴在展昭肩背相接之处,而在那“蜈蚣”尾巴之处,还系有一个不雅的蝴蝶结。
展昭听得两人吸气之声,心头不由一跳。
想这南侠展昭出身江湖,跟随包大人之后更是日日辛劳,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但在公孙先生医治之时,摇头叹气之声有,抱怨唠叨之声也有,就是未曾听过吸凉气之声。再想到当初金虔缝合伤口之时,手法的确有些怪异,加之那伤口伤在肩胛之处,察看也不甚方便,只是觉得伤口渐渐流血停止,所以展昭倒也未曾在意。可是此时,堂堂南侠也有些动摇,不由回身望向公孙先生。
只见公孙先生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展昭的伤口,仿若神游天外般。
包大人也是紧皱双眉,欲言又止。
半晌,公孙先生才面色凝重道:“展护卫,你这伤口可是被金捕快所治?”
展昭缓缓点头。
“金捕快!”公孙先生突然一声大喝。
金虔趁众人发呆之际,已经几步溜到门口,一只脚正跨出门槛,正欲溜之大吉,突听背后公孙先生一声河东狮吼,脚下一颤,险些扑到在地。
“公、公孙先生,有、有何吩咐?”
“展护卫的伤口可是由你医治?”
“算、算是吧……”
金虔一边嘴里含糊答道,一边观察对面公孙先生的阴沉脸色,心里直打鼓:啧啧,那猫儿大小也算是北宋时期首都地区——搞不好是全国地区的首席偶像,如今咱把他的肩膀缝成那副死样子,破了猫儿的“背像”,岂不是给咱开封府抹黑?瞧瞧公孙竹子的脸色,八成是要找咱算总账了。
想到这,金虔吸了口气,忙挤出一个笑脸打圆场道:“公孙先生,当时时间紧迫,属下一时焦急,难免失手……但是属下也亡羊补牢地系上了一个蝴蝶结,其实整体来看,还颇有意味……”
公孙先生腾地一下站起身,疾步走到金虔面前,目光如炬,看得金虔心里直发毛。
“金捕快,缝合皮肉疗治伤口之法你是由何得知?”
咦?
金虔不由有些纳闷,心道:这公孙竹子是怎么回事,似乎对猫儿背上的蜈蚣造型不感兴趣,对蜈蚣的来历却很是关心。等等,这缝合伤口的方法虽然在现代是司空见惯之事,但也许在古代还太过超前?但此法在师傅的医书上明明就有记载……
啊呀!
金虔突然明白,不由大惊失色。
自己在那“医仙”所传的医书上见到此法,融合自己的现代知识,也未曾多想,只觉是平常之事,可如今就冲公孙竹子如此紧张的神色来看,这缝合伤口的疗法八成在这个时代还未普及。
如此说来,自己是那两个无良师傅嫡传弟子的身份岂不是要露馅了?
大事不妙!
金虔顿时满头冷汗,踌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其实是以前看过一个老大夫用如此方法帮人疗伤,所以……”
不知如此真假参半的回答能不能安全过关?
公孙先生双眼一亮,道:“老大夫?何种相貌?何时见过?”
“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在一座山上,一年以前……”被公孙先生盯得浑身不自在,金虔不觉竟吐出了大半真话。
公孙先生上前一步,又道:“可是在云隐山附近?”
云隐山?怎么听着耳熟?啧啧,那不是那两个无良师傅的老巢吗?这公孙先生是特工出身吗,怎么连那山的名字都知道?
金虔只觉背后冷汗淋漓,将脖子弯成九十度,含糊其辞道:“属、属下不晓得那叫什么山……”
公孙先生听言,面容之中竟带有微微遗憾之色。
包大人与展昭见此,都有些莫名。
包大人问道:“公孙先生,这伤口难道有何不妥之处?”
公孙先生摇头道:“并无不妥。金捕快用针线缝合伤口,此疗法虽然令人匪夷所思,但却是神来之术。学生只在医术记载中读到过,但从未见过。相传江湖之上,只有一人能运用此法。”
展昭听到此处,顿时明白,接口道:“先生说的可是十年前与‘毒圣’一同绝迹江湖的‘医仙’?”
公孙先生点点头。
包大人问道:“这‘医仙’又是何人?”
展昭接口回道:“禀大人,这‘医仙’乃是江湖上医术顶尖之人,江湖曾有传:阎罗锁人,先问医仙。”
公孙先生捻须道:“那‘医仙’的医术出神入化,只是他老人家退隐江湖,却无传人留世,令人扼腕。”又转头对金虔道:“想必金捕快一年之前所见之老者就是此人了。金捕快能有幸见得此人一面,并能习得疗伤之术,实乃三生之幸事。
金虔听到此处,知道自己身份算是暂时瞒住,不由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光是见“医仙”一面就是三生有幸,那自己在两个无良师傅眼前待了一年时间,岂不是把这几辈子的运程都搭上了?啧啧,难怪自己从一下山开始,就一路霉运当头……可恶……
包大人听完,不禁面带欣喜道:“如此说来,展护卫的伤势是已无大碍?”
公孙先生替展昭披上外衣,边收拾药箱边道:“早已无碍。金捕快的医术的确令学生佩服。”
展昭听到此言,也安下心,将上衣系好,回身对金虔施礼道:“展某多谢金兄。”
金虔急忙回礼,干笑两声。
公孙先生拎起药箱,对展昭道:“展护卫,虽然你的伤势已无大碍,但这几日却是劳累过度,还是早些安歇,以养精神。”
展昭听言急忙站起身道:“但是那张颂德一案,属下还未曾将查案之结果禀报大人——”
“展护卫——”包大人无奈道:“先行休息,明日一早再向本府禀报案情。”
“……属下遵命。”
此言听在金虔耳中,却简直犹如天籁。急忙躬身施礼,转身出门,直奔旁厅衙役休息之所。
可刚迈了两步,就听身后公孙先生呼道:“金捕快,请留步。”
金虔顿时身型一滞,僵硬脖子回首道:“公孙先生,有何指教?”
难道自己又露出了什么破绽?
公孙先生走到金虔面前,微微一笑。
这一笑,宛若儒风拂面,却让金虔浑身发冷。
有人说,公孙先生笑的时候,要么是案情明朗的时候,要么是计上心头的时候,要么就是有人要倒大霉的时候。
此时的境况,依金虔推断,八成是第三者。
“金捕快,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望金捕快能借一步说话。”
金虔顿时脸皮隐隐一抽,急忙道:“公孙先生,属下已经随展大人一路赶来,已经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了。”
公孙竹子,你多少也要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公孙先生又是一笑,继续道:“此问用不了多少时间。”
金虔一望公孙先生的笑脸,自知是敌不过,到嘴话硬是被吞了回去。
“……公孙先生请问。”
“金捕快,你的缝治伤口的针法也是向‘医仙’所学?”
“……”
“为何要将伤口缝成蜈蚣状,在下想了许久,却一直难以窥得其中奥妙。”
“咳咳……这个……其实……那个……如此缝法,是为了……我也不知,只是当时那名老大夫如此缝法,属下依葫芦画瓢罢了。”师傅,对不住了!
公孙先生思量片刻,微微点头,若有所悟道:“‘医仙’手法果然玄妙,其中道理——在下汗颜……金捕快,时间已不早,你早些歇息吧。”
金虔一听,赶忙施礼退下,离去之时,偷眼回望,只见公孙先生还在边走边凝眉思索,神情专注。
啧啧,公孙竹子,对不住了……
*
第二日清早天刚亮,金虔便被人从被窝中揪起,顶着一双熊猫眼,被几个衙役拖进了火神庙正厅。
正厅之内,包大人厅堂正座,公孙先生左侧站立;展昭一身大红官袍,直直右侧站立,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累之色;王朝、马汉立在展昭身后。
在大厅中央,还站有两人,其中一人,正是昨晚投诚的刺客项富,而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人,相貌与身形都与项富皆有几分相似,正是发射梅花镖的项普。看他一脸恭敬之色,想必是与项富一样,已经归于开封府门下。
金虔打了打精神,躬身施礼。
包大人问道:“金捕快,展护卫刚刚已将你二人在陈州查案经过一一禀报,那从张颂德家中搜得的药罐与沾有砒霜的纸张可在?”
“在。”金虔立即答道。心道:当然在,猫儿在赶路之时都不忘对这两件东西啰嗦万千,搞得现在咱都成了条件反射,到哪都不敢把这两件累赘撂下。
金虔从怀中取出白纸,又从腰包中取出药罐,递给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细细查验之后,点头道:“大人,药罐之中的确有砒霜之毒,白纸之上所沾也确是砒霜。”
包大人点点头,扭头对展昭道:“展护卫,依你所言,那张颂德与黄氏都与那安乐候有所牵连,所以此案必与安乐候有关。”
展昭拱手道:“属下推测所得,但并无实证。”
公孙先生道:“大人,展护卫推测确实有理。但是这其中个中缘由,却仍需详查。”
包大人点点头,道:“此案虽然棘手,但此次陈州赈粮之事更是迫在眉睫。我等只好先赈粮,再查案。”
众人点头。
此时,门外有人禀报:“大人,张龙、赵虎两位大人求见。”
包大人一听欣喜,急忙道:“让他们进来。”
张龙、赵虎双双步进正厅,抱拳施礼完毕,抬眼一见展昭、金虔,两人不由一愣,问道:“展大人,你们不是在陈州查案,为何会比我二人先到此处?”
公孙先生便将事情大略叙述了一遍。
张龙、赵虎听罢,不由面带敬佩,定定望着展昭,半晌才抱拳道:“展大人忠肝义胆,属下佩服。”
金虔一旁听得十分不是滋味,心道:这两个家伙,只看见展昭忠肝义胆,难道就没看见咱舍身成仁吗?
展昭回礼道:“此乃分内之事,何况此次展某能顺利来到安平镇,也多亏了金捕快相助。”
啧啧,还是猫儿有良心。
张龙、赵虎这才向金虔抱拳施礼。
包大人起身,向众人命令道:“如今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启程,赶赴陈州放粮。”
“属下遵命。”
*
在这一路之上,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大金刚护卫,御猫展昭左右不离,加上项富、项普两兄弟新加护卫,途中安全自然无忧。
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大约十日,便到了陈州府。
依惯例来说,钦差大臣所到之处,当地地方官员必须出城迎接,以示皇恩。
可当包大人的队伍抵达城门,这城门口却是冷冷清清,别说迎接钦差的官员队伍,就来往行人也未曾见到一个。
包大人挑帘一看,不禁紧蹙双眉。
众人也是心中直犯嘀咕。
公孙先生走到轿前,低声道:“大人,这陈州城如此反常,恐怕暗藏杀机,入城恐怕危险重重,大人何不……”
“公孙先生,”轿内传出包大人声音,“传下令去,立即入城,直奔知府衙门。”
公孙先生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提声道:“入城——”
人抬轿起,队伍前行,包大人的队伍缓缓进入陈州府。
只见这陈州城内,买卖萧条,行人稀少,与半月之前展昭等人来时的景况相比,简直是判若两城。路上偶尔路过几个行人,一见到包大人的队伍,却是扭头就跑,仿若见了洪水猛兽一般。
不多时,钦差队伍就来到陈州知府衙门,大轿沾尘,队伍停在府衙门前。
包大人吩咐道:“让知府到轿前答话。”
“是。”
张龙、赵虎提马来到府衙门前,抬眼一看,这衙门,毫无人气,大门紧闭,门前除了一对石头狮子,连个喘气的都没有。
二人从马上跳下,啪啪叩打门环:“开门!”
时间不大,角门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探出一个年迈苍苍的老者,问道:“找谁啊?”
张龙没好气道:“找你们知府大人,就说钦差包大人来了。”
那老者一听,被吓了一跳,急忙缩回脖子,叫道:“我这就去!”
又等了片刻之功,大门开放,有几个仆人往左右一分,从中走出一位官员。
只见此名官员,头戴乌纱,身穿蓝色官袍,四十五六岁上下,白面净皮,尖下巴,留着三缕黑胡,猛一看去,倒和鲶鱼有几分神似。东瞅瞅、西看看,蹑足潜踪,来到包大人轿前,躬身施礼道:“钦差大人在上,卑职陈州知府李清平有礼。迎接来迟,望大人恕罪。”
包大人看了看,沉声道:“李大人,你可知本钦差到陈州放粮?”
李知府一个哆嗦,回道:“早、早就知道。”
“因何不到城门迎接?!”
那李知府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急忙道:“大人息怒,卑职有下情回禀,此处不便,请大人委屈委屈,到府中一谈。”
包大人望了李清平一眼,点点头,从轿中步出,走进知府衙门。其余众人也依次跟随其后。
李知府陪包大人走入正室,包大人落座,供上皇榜圣旨,李清平跪倒叩拜。
礼毕,李知府二次给包大人见礼,口中连声称错:“卑职未能出迎,实在是失职。”
包大人沉声问道:“为何不迎?”
“这……”李清平面露难色,犹豫许久才道:“乃是因为安乐候爷曾派人前来府中指示,若有人前去迎接钦差大人,则全家抄斩。卑职也是迫不得已,请大人恕罪。”
“荒唐!”包大人猛一拍座椅俯首,冲冲大怒道:“本府此次是奉旨赈灾,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安乐候居然敢下如此命令,分明是藐视君主、目无万岁!”
那李清平只觉耳边一声炸雷,顿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钦差大人恕罪啊啊!!”
包大人转念一想,也不能怪这知府,毕竟安乐候的命令他也不得不听,便压下火,又问道:“李知府,你可为本府准备行馆?”
“没有,安乐候不让准备……”李清平正在答话,抬眼一看,包大人脸色一沉,急忙改口道:“大人如若不嫌弃,就把这府衙当作行馆,先行安身如何?”
包大人顿了顿,才叹了口气:“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李清平这才松了口气,命仆人端上茶水,请公孙先生、展昭也一同落座。
包大人便开始细细询问陈州灾情情况,李清平自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作答。
就在此时,街上却突然响起爆竹之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声大如雷,震得知府衙门房梁上直跌灰尘。
屋中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金虔心道:呦,这是怎么着?刚才不来迎接,这会儿倒想起放鞭炮庆祝了?
连包大人也是一愣,问道:“这是何故?”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报事卫兵撒脚如飞,跑进大厅,高声道:“禀报大人,陈州城门突然紧闭,吊桥高挑,街道尽数戒严。”
嗯?
众人同时望向李清平李知府,意思是:你们这陈州什么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