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大剩下的那只眼睛就直直地望着菊,菊义无反顾的样子。
鲁大就骂:“你放屁。我现在没心思整女人。”
菊说:“我没放屁,我要嫁给你。”
鲁大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用手去摸身边的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他就喊:“老包,我要喝酒。”
老包就给他端过来一碗酒,鲁大一口气把酒喝了,又把碗摔在石头上,碗碎了,声音很响。
鲁大就说:“你放屁,你再说一遍。”
菊仍坚定地说:“我要嫁给你。”
鲁大就说:“疯了,你疯了。”
鲁大就指着老包说:“她疯了,你从哪儿领来的,就给我送到哪里去。”回过来又冲菊说:“你这个疯女人,给我滚。”
花斑狗就说:“大哥,送上门来干啥不要你不整,让给弟兄呗。”
“操你妈。”鲁大挥手打了花斑狗一个耳光。
花斑狗撇着嘴巴说:“算我放屁了还不行?”
老包推仍立在那儿的菊说:“走吧,还赖着干啥,我大哥才不稀罕你哩。”老包一边说一边往外推菊。
菊突然大骂:“鲁大,操你妈,你不是个男人,你杀了我吧。”老包一伸手把菊夹在腋下,像夹了个口袋似的把菊夹了出去。菊仍在骂:“操你妈鲁大,你杀了我吧。”
鲁大一直看着老包把菊夹出去,直到听不见菊的叫骂声了,他才叹了口气说:“这女人疯咧——”
鲁大又看了眼呆怔地看着他的众人,生气地说:“都看我干啥,我要睡觉。”
说完便一头躺在炕上,刚躺下又坐起来骂:“你们都死了,炕这么凉,咋还不烧”
花斑狗就让人到洞外抱来柴火,架在炕下,火熊熊地烧起来。
杨老弯发现菊像变了一个人。
杨老弯发现菊的变化,是杨宗走后。菊先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哭得黑天昏地,上气不接下气。杨老弯以为菊仍在伤心让她和胡子睡觉的事。自从菊知道不是杨老弯亲生的后,对杨家便冷了。
杨老弯弓着腰敲着菊的门说:“你咋了,哭啥?”
菊不答,仍哭。
杨老弯便推门进来,瞅着趴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菊。菊见他进来就说:“你出去,我咋也不咋。”
杨老弯看着菊伤心透顶的样子就说:“和胡子那天,是你爹不对。等过几日,我托人给你寻个好主,嫁出去好好地过日子。”菊哭得愈加伤心,不可收拾的样子。
杨老弯心里没底,就在屋地上驴样的转圈儿,转了几圈儿,终于也伤心起来,搜肠刮肚地安慰菊:“都怪不争气的杨礼,可话说回来了,女人早晚还不都是那回事,你不说我不说,外人咋会知道你和胡子的事。”
菊不哭了,红着眼睛把一个枕头扔向杨老弯说:“狗,滚。”杨老弯一把接过摔过来的枕头,琢磨一下,又放在了炕角,拉开门出去,一边走一边说:“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
杨老弯一边走,一边想起了那个要死不活的杨礼。杨礼就知道管他要钱抽大烟逛窑子,他一想到杨礼,泪就流下来。
杨礼自从捡了半条命从朱长青营地回来,似乎也害怕了几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流眼泪。犯了大烟瘾,撕心裂肺地折腾着,他就喊:“爹呀,妈呀,我不活了。”
杨老弯看着儿子那副难受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气恨恨地说:“抽哇,咋不抽死你?”
杨礼就叫:“亲爹亲娘哟,救救我吧。”
杨老弯终于忍不住了,便到三叉河偷偷地给买回够抽一次两次的鸦片扔给杨礼。杨礼见了鸦片立马就不哭了,等不急了似的,掰巴掰巴就扔到嘴里嚼了。杨老弯见儿子这副样子,拍手打掌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天老爷呀,这可咋好哇,老杨家要败了。”杨礼不管败不败家,吃完鸦片似换了个人,不哭不闹了,洗了脸,梳了头,冲他妈说:“妈,我饿咧。”
杨礼被大烟瘾和女人折磨得再也不能安分守己地在家住下去了。他知道这时候向杨老弯要钱是要不来的,便趁杨老弯不注意,偷偷地牵了自家一条骡子,到三叉河卖了,跑到烟馆吸足了烟,又逛了回窑子。
杨老弯知道了,气得背过一次气去,他唤来两个家人用绳子把杨礼捆了,杨礼烟瘾一犯就喊:“亲爹,你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杨老弯就哆嗦着手指着儿子骂:“你这个败家子,我哪辈子缺了阴德,养你这么个害人精哟。”
杨礼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像叫春的猫,凄厉刺耳。叫得杨老弯心里难受了,便掰点鸦片往杨礼嘴里填,杨礼便不叫了,再叫再填。但他却不给杨礼松绑。杨老弯想,只要杨礼不离开这个院门,他爱咋就咋吧。
杨老弯被败家子杨礼搅扰得忽视了菊的变化。那些日子,菊不哭不闹了,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痴痴呆呆地想心事,不叫她吃饭,她就不吃,就那么一直想下去。杨老弯见了菊一天天瘦下去的样子,心里难过,一遍遍地说:“是我对不住菊哩。”
那一日,杨礼吃完鸦片睡了一觉,精神显得挺好,他就冲杨老弯说:“爹,你给我松开绳子吧,我在院里溜达溜达,老这么捆着,我都要死了。”
“你保证不出去?”杨老弯见杨礼整天躺在炕上的样子怪可怜的。
“我保证,我向亲爹保证。”杨礼说。
杨老弯就给杨礼松开了捆绑着的绳子。杨老弯仍不放心,让家人看牢院门。
傍晚的时候,菊的屋里就传出菊的哭骂声:“畜生呀,畜生。”杨老弯不知发生了什么,忙向菊的房里跑去。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杨礼把菊按到了身下,撕撕扯扯地往下扒菊的衣服,菊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杨礼的脸上已有了几条血印子。杨礼一边扯衣服一边说:“干一次怕啥,就干一次。”
杨老弯一见就大叫:“杨礼呀,你个该死的。”
便在炕上抓了一把扫炕用的扫帚疙瘩,往杨礼的头上打。杨礼放开手说:“爹你别管,她又不是我亲妹,胡子能干,我咋就不能干!”
杨老弯抖抖地就要晕过去。杨礼见状,便抬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不干就不干。”
菊不哭,披头散发僵了似的坐在那儿。
杨老弯就跪下来了,然后很响地刮自己耳光,一边刮一边说:“菊,爹对不住你啊,要没有那个败家子,咋能有这事,你哥是畜生哩,你就当没他,爹给你跪下咧。”杨老弯直到把自己的脸刮得火热,最后又刮出了眼泪,才站起身说:“明天,我就托人给你找个主。”
杨家的人,不知道菊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待到杨老弯发现菊人去屋空的时候,他没想到,菊会一去不复返。一连等了三天,仍不见菊的影子,他这才觉得大事不好。想起自从菊裹着襁褓抱到杨家,他真心真意地待她同亲生闺女一样。菊一天天长大了,见杨礼抽大烟逛窑子,他知道,这个家这样下去早晚得败在杨礼手里,他就一门心思想给菊寻个好主,日后自己老了,有菊也是个照应。可他没料到杨礼会让朱长青绑票,又没有料到菊让胡子给睡了。
杨老弯的日子黑了。杨老弯不想活了。
他找过菊,后来听三叉河镇上人说,菊跟胡子上山了。杨老弯咧开嘴就哭开了。
小金沟来日本人那天,杨老弯正让人捆绑杨礼,杨礼这次又偷了一匹母马,正想牵到镇上去卖,被杨老弯发现了。一边绑杨礼,杨礼一边喊:“亲爹,我不活了。”杨老弯一边听杨礼的哭闹,一边琢磨,该给杨礼找个女人了,也许找个女人会拴住他的身。可知道杨礼这样的人家,谁肯把姑娘嫁给他呢?
这时,就有人家慌慌张张来报信说:“日本人来哩,扛着枪,还有炮。”
杨老弯一时愣住了,他不知道,日本人到小金沟来干什么。他随着报信的人,慌慌地就往院门口走。他打开门,就看见一队身穿黄军装的日本人,叽里哇啦地说着朝这边走,他忙关上门,用背死命地抵着门。
日本人在砸门,一声紧似一声,杨老弯咬紧牙关用力抵着,喊:“还不快来帮我。”这时,他发现下人早就跑得不见踪影。杨老弯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这时,“轰隆”一声,门被推开了,杨老弯摔了个狗吃屎,他趴在了地上。
他扭过头的时候,看见了几双穿皮靴的脚,长驱直入地走了进来。
杨老弯想,我不活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第四章
杨宗乘上了入关的列车。
东北军离开了奉天。
雪野在杨宗眼前飞驰而过,雪野上残破的村庄毫无生气,雪野上逃难的人们,呼爹唤儿艰难地在雪野上挣扎着。
杨宗的目光眺着远方,远方仍是一片灰白,阴云低垂着,有三两只麻雀不安地飞过。杨宗不知关内该是一番什么景象,那里还下雪吗想到这儿,心里多了一种惆怅。
整个列车上的兵士们也都沉默着,只有列车撞击铁轨的轰鸣声,充塞这空寂的静寞。
杨宗那一年离开大金沟来到奉天,奉天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东北军们的身影。杨宗离开大金沟出来上学,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让自己开开眼界。
杨宗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青年学生的爱国情绪也空前的高涨,一时间,从军成为一时风尚。中学毕业后,杨宗和其他青年学生一样,报考了东北军的“讲武堂”。讲武堂毕业后,他当上了一名东北军的见习排长。一次张作霖到营地巡视,兵士们荷枪实弹接受大帅的检阅,大帅的三套马车威风凛凛,在队伍前驶过,杨宗看到了大帅脸上的孤傲和自得。杨宗那一瞬间,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大帅的马队缓缓地在队伍的眼前驶过,这时,杨宗看见一支枪管在慢慢抬起,随着马车上大帅的身影而左右移动。他意识到什么,没有来得及多想,他挥手臂抬起了那支枪。枪响了,一串子弹呼啸叫着蹿上了天空。队伍骚动了,企图向大帅射击的士兵,当场被乱枪打死。
也就从那一次,张大帅把他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当了一名贴身侍卫。大帅被炸,他九死一生逃出来。少帅出山,他想,也许东北军会和日本人有一场恶战。
那些日子,日本人在奉天郊外圈定的地界里,整日里舞刀弄枪,操练兵卒,然而日子依旧平静。杨宗的心里莫名地竟有些失落。少帅出山后,很快委任他为少帅警卫营的少校营长。当了营长的杨宗,眼前的世界开阔了许多。这时,他有些瞧不起大金沟父亲土财主似的生活了。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明白了生活的目的,出人头地的想法,日渐在他心中膨胀着。
那些日子,一封封密电传到少帅的手中,杨宗知道事态在一点点地变化着,当他得知,东北军即将入关时,他想到了驻扎在三叉河镇的朱长青。他心里清楚,朱长青是不会随东北军入关的,留下朱长青无疑给家乡留下了一个毒瘤。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家安危。在三叉河一带,自己家是那里的首富,脱离开东北军的朱长青,没有了供给,无疑又会当起胡子,胡子们吃大户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他杨家。他知道父亲经营家业的艰辛和不易,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卫自家的利益。
少帅似乎对朱长青那个团一点也没有印象,杨宗就说:“不能让任何人打着东北军的旗号,败坏东北军的形象。”这一句似乎说中了少帅的要害,少帅便让他带着一队人马,去处理朱长青的事。少帅并没有让他消灭朱长青,而是让他劝说朱长青和他们一起走,否则便撤销朱长青的番号。杨宗下令吃掉朱长青,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他万没有料到,会让朱长青跑掉,逃掉的朱长青像毒瘤一样留在了他的心里。
东北军要走之前,他意识到,东北将是日本人的世界了。他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不安。高兴的是,有日本人在,朱长青就不会兴风作浪;不安的是,他不知道日本人将怎样处置这片他们留下的土地和人民。
他给父亲杨雨田写了封长信,信中告诉父亲杨雨田,东北军走了,东北将是日本人的世界了,让父亲一定小心行事。杨宗走前,他并没有忘记妹妹秀,他去女子师范学校看了一次妹妹。妹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自己的老师柳先生。柳先生三十多岁,穿长袍戴礼帽,很斯文的样子。
当初秀爱上柳先生,杨宗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他知道柳先生和自己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柳先生只知道做学问教书。秀嫁给这种人也许是一种福气。
杨宗向秀告别时,柳先生也在,柳先生不说话,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窗外落着雪,整个城市上空都被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笼罩了。
杨宗望眼妹妹,望一眼柳先生的背影说:“你们多保重。”
秀就盯着他说:“哥,我是大人了,我知道咋样。”
杨宗说:“有时间去看看父亲。”
秀点点头,她眼里很快地掠过一丝愧疚。
“我走了。”杨宗说完身子并没有动,他在盯着柳先生的背影。
柳先生背对着他说:“国破山河在,东北军真可耻。”
杨宗觉得柳先生这人有些怪。他又望了眼柳先生的背影说:“我把秀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哥。”秀的眼里含着泪。杨宗开门的一刹那,秀在后面说:“你也多保重。”
杨宗冲秀笑了一下。
杨宗走在雪地里,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柳先生仍站在窗口望着窗外。他心想:柳先生读书读痴了,就是有些怪。
雪打在他的脸上,凉冰冰的。
杨宗坐在列车上,列车轧轧地向前行驶着,山海关的楼门已经遥遥地甩在了身后,他不知道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一时间车上很静,他发现脸上有潮潮的东西,伸手一摸是泪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他又望了眼窗外,外面已漆黑一片了,他什么也没有看清,顿时,他觉得心里很空。这时的杨宗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对家乡的最后诀别。
列车上,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接着哭声便响成一片,压过了列车的轰鸣声。
哭什么?杨宗想。
秀在没有认识柳先生以前,一直为自己夭折的爱情而悲伤。
秀被带到奉天以后,便被杨宗关进了奉天女子师范学校。秀并不情愿到奉天来上学,她几乎是被哥哥杨宗押解才来到奉天的。
秀来到奉天以后,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乡下女子。她看到同学们绿衣,黑裙,齐耳短发,一个个都那么青春美好,才感到自己土得有些过分。自己一身大红大绿的裤袄外,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都让她觉得土气碍事。很快她也学着同学们的打扮装束了自己。那时,她仍在留恋和鲁大在一起的时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那挂摇着铃铛的马车,无疑给她留下了美好又凄楚的回忆。她不知道鲁大现在是死是活,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远在大金沟的鲁大。鲁大的汗味、烟味还有鲁大有力的手臂都让她彻夜难眠。女生宿舍里,别人睡着,惟她还醒着,回味着苦涩的爱情。有时,她睡着了,便梦见了鲁大,鲁大穿过黑暗,来到她那间屋子里,带进来一股冰凉的风,火炕上,鲁大用胸膛压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可周身却那么舒畅,她轻轻呻吟着。一会儿她和鲁大牵着手,在荒野里奔跑着,最后鲁大没有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她茫然回顾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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