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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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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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它居无定所,它是我众多迁徙中唯一的植物。世上既然有痴情的她托孤一棵小树,就会有痴情的我认养不会讲话的绿。经过几次搬运,原本茂盛的肥叶都恹了。曾经搁在办公室门口,一位同事剪了几支长藤去养水放在桌上,我发现时心里很自责,仿佛受托的小孩被陌生人砍断手脚。只好趁下班无人,慢慢将它拖回自己座位旁,喝剩的冷茶,喂它几口。写给朋友的信,仍然说谎:“它很好,放心,绿得不得了!……”
  终于到了所有叶子都瘦黄的地步,植物也会认人的,保姆与亲娘给的阳光、清水分量不同。把坏叶全摘掉,只剩一根黑柱子攀着本藤。没关系,只要根藤活着,它总会绿出来。我把它搬到新家,也搁在卧室窗台下,说不定它不爱上班。
  不久,它以惊人的速度烧出一把绿火,我也习惯每天从棉被弓出来时,先用绿叶揉眼睛。写给朋友的信纸是真的绿色,请她回来度假探亲。如果,她看了宝贝发出疑问:“怎么都没长?跟原来一样!”我打算这样回答:“因为你从来没有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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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把
像我这种依照“感觉”选购日常用品的人,天生就不是贤明的家庭主妇。毕竟,感觉与事实需要差距太大,尤其当置身于五花八门的货物摊,感觉的触须犹如一条兴奋的八爪鱼,荷包里的硬币、钞票也呼之欲出。结果常常是这样的,明明上街要买一条长裤,却买了裙子;明明上市场只买一斤鸡蛋就够了,却买了鸡鸭鱼肉、蔬菜鲜花水果、仙草爱玉粉圆养乐多,独独没买鸡蛋。
  我原以为自己得了购物狂,仔细一想,症状不符,购物狂不会漏了该买的东西。现在,我很确定不是狂字辈人物,只不过有点过动而已。
  虽然上街之前痛下决心,把该买的东西写在纸片,却依然知错犯错。原因在于感觉的活动力太强,永远可以找到一千个理由支持自己继续过动下去而且乐此不疲。所以,不爱吃胡萝卜的人可以因为它红得鲜艳欲滴而禁不起诱惑;既然买了红的,白萝卜又雪滑透亮,不如配成双;这个菠菜嘛,瞧它真像一只红嘴绿鹦鹉,买了买了!地瓜篓子里正巧有一枚长得像一头野牛,养在水盘里若冒芽叶就是尾巴啰,买吧!选了嫩笋子要做凉拌,当然不能缺沙拉酱,一次用不完,那么再买紫甘蓝、苜蓿芽、小番茄、脆黄瓜、青豌豆做生菜沙拉。据说葡萄柚维生素多,榨汁喝顶好的,可是很酸,自然再买柳丁一块儿榨啰。卖柳丁的女人眉清目秀的,说:“小姐,就剩这些了,全买算你便宜!”说得也是,全买了她就可以早早收摊回家抱小孩,于是十斤柳丁也上了。才出市场,门口蹲着卖笋子的阿婆,长得很像我阿嬷,再买些无妨。没走几步,一只竹篾盘里只剩一把地瓜菜,卖菜阿公闲着也是闲着,叼根芋撕起菜梗了,见了我说:“撕好的!”二话不说,带了。理由是,他太敬业了,而且是最后一把嘛。
  对这种购物习惯的人而言,上街逛市场是很乐的事,情感得到充分的发挥。所以,她有可能抱回一台电视因为它的外形像她那方头大脸的外祖父;或他可能想起自个儿老婆的睡觉姿势,提回来一尾大龙虾。
  

另一种香
有一回上朋友家度假,因为极熟,他要我多住几天,还把书房让给我。朋友是个读书人,专治中哲,在学校教课。一早,他得上班去。忽然听到朋友在楼下叫他的妻,我隐约听出是要她找一本书的,她进到书房,眼睛白花花扫瞄,又出门问:“放哪里?”这回听清楚了,第二排第三格,《庄子》,可是没说是哪一面书架?我与她闷头找书,朋友等不及,自个儿冲上楼,瞧都不瞧,取了书便走。三人皆无话,各忙各的去,书房里的小涟漪也平息了。我坐在他的书桌前,忽然有点替他们担忧。
  治中哲的人带在身边的《庄子》,恐怕比婚姻生活还长吧,而且是手头书,不是书架上的僻字。假使,连这么一本熟书都找不到,表示除了同时进卧房之外,一个在厨房,一个在书房。
  虽然进德修业是自个儿的功夫,但是同处一个屋檐下,难道谈都不想谈吗?如果想谈的时候,一个兴致勃勃,一个似鸭子听雷;一个热腾腾,一个猛打鼾,大概也难以为继吧!当然,饱学的人不一定想娶饱学的老婆,找个好女人把家治理好就心满意足的也大有人在。做学问的女人也不一定想嫁做学问的丈夫,只要两人情投意合,照样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说起来,书香不是决定婚姻生活圆满与否的关键,难怪大部分的家庭,书房都由一人独占,另一人不是书少得可怜就是连一本书都没有。
  有没有一种香,比饭香菜香花香更持久不淡的,这种香,既能使生活循环代谢,又能帮助个人进德修业。我不确定,不过我相信,有了这种香,当别人问起你的另一半最近在看什么书的时候,你不会说:“我不知道。”
  

一生无事小神仙
当朋友们以不耐烦口吻批评过年愈来愈无趣,并且纷纷安排出团避年时,我时常不知如何表*迹;其实,我很喜欢过年,像中蛊一样。而且——如果允许多说一点的话,那是我至今还保留的几项童年遗迹之一。
  所以,我也不必再忸怩了。每年自元旦过后,说真的,心里就开始甜蜜起来,这种甘蜜般的心情是跟厨房稳洁、碧丽珠、玻璃稳洁、洁厕剂、庄臣爱地洁及碧莲万用去渍霸混合在一起的,我酷爱它们,也爱配合它们的各式长短圆扁刷子。如果是个礼拜天又逢冬阳普照,我的快乐会从早上七点钟延续到三更半夜,因为劳动一整天后,我的家简直像新装潢一样散发诱人光芒(只有打扫的人,才能窥见一栋屋子活起来的过程)。有句广告词叫:“今年的污垢今年清。”我想,如果没接受教育,在职业介绍所的志愿表上,我会把“清洁工”列为第一志愿。
  然后,一定得排除万难去一趟花市,水仙、仙客来、郁金香、兰花……这些花卉足以让春节充满魅力。除夕前再添几把银柳或杏花,仿佛迎进了喜气与四季平安。
  实不相瞒,我喜欢背一只大袋到南门市场及太平洋崇光百货办年货,挤在一群吱吱喳喳四川腔、湖南腔、客家腔、台语腔的老阿婆、欧巴桑、资深家庭主妇之间,让我很兴奋。我崇拜腊肉、火腿、笋丝干、芥菜、白萝卜、甜糕、咸糕、发糕、宁波年糕、松糕、八宝饭。过年,就是要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满到够养一个兵营。
  春联与红包袋也得慎重选择。有一年买到一副联,下联是“一生无事小神仙”,那年果然凡事喜畅。我喜欢发红包,像老师喜欢发考卷一样;所以,换千元、五百元、百元新钞是绝对不会忽略的大事。我的红包对象不敢说遍及六道,但至少包含畜牲道,隔壁家的狗也得了个小红包,用红绳挂脖子。至于尚在肚子里的宝宝也有一份,虽未出生,也是个人。
  除夕那日,剪红纸条圈住水仙花茎及椪柑,好像圈住好山好水与幸福家园,有一份喜悦。然后祭祀,感谢守护的神一年来的庇佑,同时祈求一个平安愿,给岛上的人。
  曾祖母教祖母这么过年,祖母教妈妈,妈妈教我。我承认自己喜欢用最传统的方式迎接春节,我当它是个溯游之旅,在鞭炮与锣鼓声中,像孩子一样回到诞生之地。
  

巴掌
人嘛,生下来就是欠揍的,脚脖子一拎,赤手空拳啥也不必解释,给他一记屁股,哭得愈带劲儿愈好,要是哼也不哼,那可惨,十个月精粮脍肉全都白养了。可见,人会抗议也是与生俱来的。算起来很公平,滚出娘胎的时候,婴儿哭,大伙儿不哭;滚回西天的时候,大伙儿擤鼻涕甩眼泪,瞑目的人睡得四平八稳的不必哭。
  一个巴掌两面刀,哪个小孩的臀部没当过磨刀石?刀得救人亦能毁人,刀口对准了,上鳗泥鳅也能脱胎换骨,变成摇头晃脑袋的书生;要是对歪了,眼睁睁一个机灵儿被打笨了找谁赔?大人们一面高喊爱的教育,暗地里摩拳擦掌来点暴力;我不反对打一点小屁股,但反对暴力——尤其是情绪失控的大人所使出的暴力。
  早年看过一个父亲打小孩,那真是深思熟虑加老谋妙算,他采用记账式,积满三笔一次算清,又善于制造气势,经营紧张、悬疑,大巴掌一扬,虎虎生风,挨着屁股不过十只蚊子的痒劲儿,小孩哭,一半是因愧疚而哭的。他在一旁递手帕儿还帮着擤鼻涕,和颜悦色讲一盘道理,他最厉害的一句话是:“我打你,就像在打我自己,你是我生的。”这小孩不痛改前非,除非泯灭人性。
  前阵子上名胜山寺本想修心养性,临走时看到一场巴掌,几日修持毁于一旦。一个小学女老师领了四五十个小可爱也上山玩,不知怎地对一个小男孩大声泼骂,听那骂词大约是脱队乱逛之故,忽然一掌正反劈,扎扎实实打在小孩脸蛋上,旁边的路人及时劝了,那小孩站在大太阳底下,狠狠瞪着他的老师,面对四五十个同学,哭都没哭。
  山寺边一排接引佛,一掌低垂,援引众生。当下想与大佛打个商量,借个手,给那该打的大人一巴掌。
  

干爹
现代人汲汲追求新社会,自然衍生一连串新人际、新伦理、新道德、新价值、新生活,这也无可厚非。反正“社会”就像一块滚动的巨石,泥屑苔痕自会在运动的过程中不断地被抛弃或更改。
  有些新,倒是史无前例的,另一些新,则是旧瓶新酒。比较起来,后者比前者饶富趣味,譬如说“干爹”这名词吧,一缸墨水也写不清是啥意义。它不像“继父”、“继母”一目了然,起源于婚姻关系。所以,凡是带“干”字的关系都耐人寻味,“干妈”、“干姐”、“干哥”、“干弟”、“干妹”、“干儿子”、“干女儿”,看来是附属于家庭关系的,可也不像,因为哥哥的干爹跟妹妹的干爹不同一人的例子俯拾皆是;若说失怙失恃,另寻亲情上的补偿,又不太像,多的是家里现放着亲爹亲娘,又添了干爹干娘的。再说父母基于浓情高谊,让子女喊知交干爹干娘以志情义,自是美事一桩,不过,碰到儿子女儿认了干爹干娘,家中父母不知他是谁的,又说不通了。
  曾经请教高人释“干”之今义,从此茅塞顿开。盖“干”者,不带电是也。换言之,即是非常安全的绝缘体。譬如恋爱触礁,又不想伤害和气,叫一声“干哥”或“干妹”,不就解决了。反正丈夫妻子法定只能一个,干字辈的可以无数个。当然,干爹干妈的形成比这复杂多了,到底是情义之交或利益同谋,查无可考。唯一确定的是,不必进祠堂拈香、行三叩之礼、交换信物、晨昏定省、养老送终。若有以上礼仪,那是“义父”、“义母”,若循法律办理添了户籍,那是“养父”、“养母”,可我说的是“干爹”,没这等繁文缛节,问题又回到原点了,“干爹”是什么?这大概可以佐证中国的人情之美,什么都不是变成什么都是,外国人用亲爹、教父解决不了的事,中国人用“干”字就解决了。所以,要讲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一家,还得拜“干”字之赐。
  假如你去喝喜酒,发现新郎娶的是他干爹的亲女儿的干妈的干女儿,你不必奇怪,因为说不定以后你会娶你干妈的亲女儿的干妈的亲女儿!
  

后娘
什么人不好谈,竟然谈后娘?这两个字在中文的用法里太活泼了,不仅表明身份称谓,还可以用来形容天气、表情、修养……反正辞穷的时候,一时无法使用穷凶恶极、母夜又、扫把星、天煞地罡……这类高难度形容词时,只要说“后娘嘛!”没有人不懂。
  既然离婚率愈来愈高,晚婚的单身人口愈来愈多,如果单亲家庭或单身人口也不反对组成新联盟的话,势必后娘(或继父)这一行前景看好。当然,继父也很难做,不过,乡下人有句警世俗谚:“狗屎吞得下,后母才敢做。”可是没提继父要吞什么屎,反而有“爱花连盆,惜子连孙”溢美之词,可见要当后娘得通过基本学力测验的第一关——吞狗屎。
  第二关是两难。饮食起居拉杂什物,得巧妙地把前妻的影子请出家门;假如前妻做菜主咸,后娘主淡,孩子爱甜,丈夫居中间,得研究一道不咸不淡又带点甜的拿手菜。每隔三五天,得用漂白水将丈夫脑子里的记忆区消个毒,免得听到“新人不如旧”这类噪音。管教孩子当然要斗智不斗力,打也不是,邻居会说:“你看看,不是亲生肉,下手就痛扁。”不打也不是,邻居会说:“你再看看,不是亲生肉,管他去死。”在家是枕戈待旦,出了门便是逐鹿沙场。孩子的外公外婆舅舅阿姨、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姑姑,当然还有孩子的妈,一把零用钱加电话号码告诉孩子:“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后娘想安内攘外,得研究五院职权兼外交手腕国防炮弹。挨了闷棍不能往娘家跑,免得颜面扫地尊严全无。当然得懂得宗教,至少家中备茭杯,孩子生日替他买蛋糕,不凑巧,孩子的妈也买了蛋糕,这时候执茭,阴茭归妈,阳茭归后娘,一阴一阳归爸爸。后娘大多虚胖,自食其果又常常吃蛋糕!
  一位四十多岁受过三年严格训练的后娘说:“我把自己当作菩萨,忍辱负重,布施精进,如此而已。”
  职是之故,修得正果的后娘,死后一定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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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
嘴巴的功用有二:一是饮食,一是讲话;一进一出,一属形而下,一属形而上。当然,造物者设计嘴巴时已经预料人类会非常繁忙,所以,人可以一面吃饭一面讲话并行不悖。如何在杯盘狼藉之中化干戈为玉帛,也变成现代人极重要的交际训练之一。
  吃进坏食物,闹翻肠胃,毕竟事小;说错话,把朋友得罪光了,简直是药石罔效。从前,有个不善言辞的人,在家设席款待宾客,第一句话就说:“要吃夹去吃,免夭鬼假捆致!”意思是,你们这群饿鬼不必装啦,尽量吃。客人们手足无措,吃了,承认是饿鬼;不吃,又假兮兮的。这话若改成:“家常便饭,没什么好招待的,当作自个儿家吧!”就不同了,客人还未拾筷,毛孔先吃了人参果。
  讲话的目的虽不同,大抵分成“官腔”、“私腔”错不了。凡是“全案正由有关单位积极处理中,近期内将会有令人满意的答复”,这是官腔,漂亮极了,讲了等于没讲。会打官腔的人愈来愈多,甚至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偶尔也来点官腔:“这项计划,公司目前仍在保密阶段,列入高级业务机密。不过,你放心,一旦做出决议,我第一个通知你!”官腔打多了,太不够朋友,酒足饭饱之余,一起上化妆室,“私腔”出现了:“刚刚人多不好说,我私下透露给你,你听过就算了……”第二天,听的人把业务机密搬到公司的紧急会议桌上,拍胸脯保证:“消息来源可靠!”不过,别高兴得太早,有可能中计,这种事《三国演义》里俯拾皆是。可见,“化妆室语言”不能一概相信。
  外头的话鬼眼多,关起门来跟自个儿老婆总可以畅所欲言吧!也——不见得。三更半夜回到家,老婆备了宵夜说点家常话:
  “又加班了?”
  “是啊!”
  “你看了新闻没有?今晚林森北路失火!”
  “没有哇!我十一点多还在那里,好得很!”
  “我跟你打赌,有就是有,你在哪一带?”
  “锦州街一带,哪有什么火警?你输了?”
  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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