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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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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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按照“食色,性也”逻辑,称得上是餐桌“性侵害”,应处以饥饿殛刑。
  其实,细细回想还是可以找出小管与我的小小恩仇。
  首先,它长得丑。依我的偏见,海洋里所有列名人类菜单中以“头足纲”亲族长得最丑,它们大多需要三杯烹调法、碳烤法加上九层塔去管训,如鱿鱼、章鱼、花枝、透抽、小管、软丝等。这一支氏族均佩戴墨囊,遇敌或受惊即喷墨脱逃,污染海洋。当然,丑不是它的错,它们不是为了给人吃而存在、演化的,若如此,它们早就整型塑身、倒掉墨汁演变成章鱼烧、花枝丸来到我面前了。况且,如果真这么发展,人类恐因倒尽胃口而灭亡;因为征服的乐趣除了表现在捕猎之外,更需藉由繁复的食用挑战而达到高潮。所以,那些刺多、壳硬、毛密,能让人类实践餐桌暴力美学的食物,绝对比一粒粒雪白鱼丸更能刺激生存欲望。所以,西装革履的美食家传授如何优雅地享用大闸蟹:掀盖卸壳,左旋三十度、扭,右翻四十五度、拉,在我看来是违反本能之举。我不吃蟹,若哪一天决定吃了,我一定拎着最壮硕的那只蟹加一罐啤酒到无人的所在,再找一根乡头或一颗刷干净的石头对待它,力道之猛,如第一个吃蟹的人类。
  所以,不管俗名叫“锁管”、“小管”、“小卷”、“大头仔”还是“枪乌贼”,其长相都是鳍占胴长三分之二,头大、身体短,十只触腕,体内附一只墨水瓶,两眼微凸、无神。丑,是它的天职,像一发子弹,像小男童包皮过长的性器。
  我父亲从事渔货买卖,每天从南方澳批发新鲜鱼品。自小,我家餐桌上五道菜必有四道跟鱼有关。父亲喜小酌,姜烧小卷乃成为下酒良伴,顺道成为我们小孩便当里的主角。这就让我叹气了,隔夜蒸过的小卷气味败坏,卷体变硬,嚼之如将一截水管嚼成十条橡皮筋。这也罢了,看看白饭被染黑一大片,食欲低落,影响考试成绩。我每次见到弟弟们从菜橱里抓几条小管当零嘴,吃得牙黑,不禁错觉他们刚刚嚼了一幅书法。
  有一天,小管复仇了,它们对我的惩罚是让我永远难忘;进不了我的肠胃,它们烙印我的心。
  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早上,我的父亲被鬼魂带走了。前一晚,他在大马路边一棵高大木麻黄旁出车祸,连摩托车后座的大鱼篓都飞出去。道士引领我们五个孩子到出事地点招魂。酷热太阳下,十三岁的我,披麻戴孝,跪在最靠近血迹的地方,焚烧冥纸,依指示呼喊父亲的魂魄归来。道士手中的摇铃忽缓忽急,如一匹盲目的马欲寻一个耳聋旅人。我跪着,泪已流干,鼻腔被一阵忽隐忽现的腥臭味提醒着,于是我看到草地上散布一二十条肥硕小卷,在烈日下发红发臭。我懂了,父亲出事前心中最想的一餐是小卷,打算回家后叫我母亲料理,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老位子一边喝啤酒配小卷,一边与我祖母闲谈。我忽然想到,他是饿着肚子出车祸的,小卷散在草地上,他没吃晚餐。
  我的眼光被小卷吸住,死的小卷,臭的小卷;恍恍惚惚,渐渐从无望之中生出奇异的希望。我想,如果我把这些小卷一条一条吃下去,说不定能扭转乾坤,换回父亲一条命。也许这一切是上天设的局,为了惩罚我对小卷的诋毁与偏见,所以,只要我诚心诚意悔改,吃下草地上的小卷,梦就醒了。
  我终于没吃。但从那天起,我不吃小卷,为了保留一份完整的哀伤,以及我父亲对小卷的渴望。
  


有一条鱼跟青春有关,时常浮现眼前。
  我极爱吃鱼,不挑剔地吃,近乎无品味无原则。实不相瞒,这癖好影响我对两件事的看法,一是决定死后海葬,绝不留半撮骨灰给后代,以“报答”鱼族养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议水族馆在入口撕票处发放筷子、小刀及一碟“哇沙米”,做什么?当你看到新鲜肥美的鱼群在你眼前游来游去,除了想到“生鱼片”还能做什么?这种念头很可耻,我承认我忏悔我改不掉。
  那条鱼出现在我少女时期某一个夏日黄昏,那是国中童子军课程举办“野炊”。我非常怀念这种具有“另组家庭”想象的活动,让女生们满足“办家家酒”的欲望。约五六人一组,男女都有,开菜单、携带炊具、分配工作。我们在操场边埋锅造饭,炊烟四起,语声喧哗,在笑闹、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讨厌!还不去提水!”男生顶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吗?”四周起哄:“是牵手啦!”于是出现女生持铲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学生两性关系”经典画面。麻雀在电线上吱喳,晚蝉来早了,随风奏鸣。这时刻这么美好,美得无忧无虑,连悒郁寡欢的我也暗暗陶醉了。
  学校为了让学生尽兴,设了比赛,几位老师依次到各组观看炊煮成果再评分决胜负。大部分老师都客气地浅尝菜肴,加以赞赏、鼓舞,提振士气。我们这组,有位善厨的女同学煎了一条肥硕的吴郭鱼——在二十多年前穷乡下的学生活动中出现这道菜,换算成今日,等同于一砂锅新同乐鱼翅。鱼被煎得完好,赤黄酥脆,泛着薄薄的油光,在晚风中、蝉浪里,如一尾披着龙袍的鱼酣眠着,等着犒赏我们这一群善良、纯洁却清寒的孩子。
  老师们赞赏过这一条鱼,在评分单偷偷写下数字后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师踅回来,约四十多岁,单身,赁居在外,体型稍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微笑也慢慢的,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吃鱼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单面三分之二鱼肉。我看到盘中吴郭鱼露出骨骸,听到梦碎的声音。抬头,看见他的背影,长裤口袋插着一双筷子,正慢悠悠地朝校门口走去。
  我这外表温和内心却暴烈、非爱即恨的中学女生,瞪着他的背影暗骂:“你何不带着筷子去跳海,吃个够!”我的良心立刻谴责自己不应如此无礼,遂隐入树林问遮掩眼角的泪光。
  操场上响起那首熟悉的歌:“夜风轻悄悄地吹过原野,营火在暮色中跳跃,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转个圈真快乐。”
  夜色果真降临,紧紧拥抱着无望的少女,苦闷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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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剥香蕉的手法
也许,我跟猴子有点血缘关系。
  “威镇在花果山的水帘洞,闹天庭闹地府水晶宫……水喷喷、水喷喷,阮就是英勇的孙悟空!”生于五十年代左右,像我一般不知不觉成为社会“中间份子”(被拱在夹心层,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来)的人,对这歌词应不陌生。当然,是布袋戏。就像云州大儒侠、苦海女神龙或十一哥出场时都有一条歌一样,孙猴子的主题歌一开头就气势不凡,迷死穷乡下的小孩。那阵子小男生都想当美猴王,头上框个厚纸剪的金箍儿,人人舞棍;有个家伙更夸张,耳朵藏一根竹签学孙悟空藏金箍棒,由于取用频繁,耳朵皮就非常光荣地破了。
  被人把我跟猴子连在一块儿的那一天,我的自尊严重受挫,以至于说出具有攻击性的话,把对方弄哭了。
  少女时代,我们几个女生骑单车出游,跟民家买了一串香蕉。由于非常喜欢吃香蕉,而且那年纪尚未察觉剥香蕉的技巧,所以,每根香蕉都被我撕成三瓣皮式的。这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位女生却像发现新大陆般高声说:“你剥香蕉的方式跟我们家养的猴子好像哦,只有猴子才剥成三瓣哩!”顿时每个人检视自己的剥皮技巧,果然只有我撕成三瓣,其余皆四瓣。她咕咕笑个不停,又加了一句:“你上辈子一定是猴子哟!”
  这下子我恼了。十二生肖中鼠蛇猴猪最不受宠,挖苦人的俚谚里俯拾皆是鼠目、蛇行、猴腮、猪鼾,拿我比猴子,还了得,当下拿《西游记》人物回嘴:“我上辈子是猴子,你就是猪八戒!”这话太泼辣,讲完就后悔;她挤眼睛吸鼻子从此不跟我讲话。丢了一个朋友,为了一只猴子!不,为了猴子的剥香蕉手法。
  仔细观察,人在无意中流露的肢体语言有一部分类似猴子。紧张时不知所措地抓耳挠腮的样子尤其逼真。如果说,猴子是不矫饰喜怒哀乐的人,而人是善于伪装技巧的猴子,大概说得通吧!然而,我很难接受把猴子打扮得人模人样牵着溜大街,或将它锁在牢笼里,让它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人。人有人道,猴有猴道,还是放它回山林啃野果比较天然。
  当那只名叫“次郎”的日本猴子,穿西装打领带,模仿布什总统晕倒而博得满堂彩的电视画面出现时,我正在吃香蕉。“布什桑,大丈夫ごす!”主人憋着笑对它说。次郎躺在桌上一动也不动,我从未看过那么严肃的猴脸,它一定替自己感到悲哀,为了能在台上小憩片刻才愿意不断表演晕倒吧!据说主人准备到美国巡迴,说不定布什会败在次郎手里呢!
  我仍然把香蕉皮剥成三瓣,像最后一只天真的猴子。
  一只萤火虫把夜给烧了
  ——谈喜剧
  喜剧,乃是黑夜一般的人生旷野上,突然飞出的一只萤火虫。
  它天真地认为,靠尾巴的小火可以把黑夜焚了。
  我没什么喜剧故事。自从信仰悲哀与无常的人生架构之后,喜剧恐怕不是我的主要情调了。
  所以,我说它像萤火虫,愈小的孩童可以一瓶一罐地抓,抓到嫩嫩的小手掌变成透亮黄水晶也不稀奇,玩腻了,慷慨地放它们走;人到中年,或许只剩可怜的一只,像忽明忽灭的灯泡,合掌拘了它,贪看流光又怕不留神飞了它。到了老年,轻罗小扇早朽了,所有发光的东西也都成了煤渣。
  一向对悲剧讯息的接收能力较强,虽然行年尚未老迈,对人生路上的散光余芒早就不信任,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憧憬喜剧的心?很难翻出一件明确的纪事,可能源自天生本性。有些人见到花之未落、月之未缺,却预备了流水心情,伤逝的新芽总是在春天埋伏。悲剧可以引领我们到悲哀巅峰因着人的无辜而流下干净眼泪,把生灭常变的生命看得更清澈些。悲剧也可以使我们与古往今来的人有了一种“亲密联系”,仿佛我正在排演他们演过的戏,而在我之后的人终有一天也会轮到。我常有一种感谢的心,当阅读、聆听别人的悲剧故事时,感谢他们认真地演出,使我更清明地体会人生的真谛;进而也期许自己能好好演出自己的人生剧本,让未来的人拿到同样剧本时不会惊慌失措,因为在不可篡改的悲剧戏码里,我们曾经无形地拥抱过。
  相对于悲剧而言,喜剧是一种暂时的解放。我甚至不愿意使用“喜剧”这两个字,宁愿称它“悲喜剧”。对生命而言,喜剧可能是形式,悲哀才是内容。那些撰写喜剧的作者,必定怀有悲天悯人的胸襟,既然人生荼苦,何不找个山洞,大伙儿嬉笑一番,暂时把等在外头的豺狼虎豹忘掉,说不定能激励向上意志,信仰人生仍有光明与圆满。因此,如果要抵抗生命的悲哀本质,喜剧是最具叛逆力量的。
  虽然这么说,基本上我也赞成每个人都应该培养一种类似兴奋剂的心情暂时回避漫长的悲哀。但,这不能叫“喜剧”,恰当地说叫“喜感”,因为“剧”的完成牵涉过多人事,非我们能够自编自导自演;喜剧必须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群人物在一段时间里相互摩擦出复杂情节,最后完成令每个人都大致满意的结局。如此简单的定义,如此困难的工程。而“喜感”却可以自主地在刹那间完成,藉用的外物俯拾皆是:一封情书、一则*笑话、一条报上的新闻、捡到一块钱、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犀牛的人、意外的生日礼物、爱炫耀财富的邻居驶着宾士车与我擦身而过时爆了胎、朋友用老板的名字命名他的狗、一个魁梧男人的肉球般膀子上刺着“阿珠我爱你”而我开始偷笑他一定用另一只膀子搂别的女人,诸如此类。“嘻!”我常发出这个音,很快地坠入快乐的蚕丝一畏,乐得轻飘飘。这些欢愉的片刻无法与人分享,它们属于一次性消费,像牙签一样。只有痴傻的人等待圆满的喜剧降临,我不存这个心了,凭自个儿本事酿造喜感,快乐一下,偶尔笑得花枝乱颤。
  “嘻!”就是这个单音,类似胡椒粉跑进鼻子的搔痒感觉,然后放肆地朝这个世界打喷嚏,调皮地想象世界在你的喷嚏声中粉碎。
  悲剧仍然管理着生命,可是我们也不妨随时抓点题材制造乐趣,别一张苦瓜脸混了一辈子。乐些吧,久而久之居然长出一株不合逻辑的蔓藤类思维植物,反绑了悲剧之神的手脚。
  一只萤火虫当然不可能把黑夜烧光。
  但,有一只萤火虫认为黑夜是被它烧焦的。
   。 想看书来

一札钱(1)
“220789074792785944121080867810204801022659611990821090831011234050912024458136125302202135100371613105”
  没有人能解读这串数字,除了我。因为它是我到目前为止所保有的重要证件编号及密码。这样做,突显我以复杂的感性思维丈量人生之外,另一种追求极度简单的数字化倾向。我对数字从小敏感,但只是零星地应用,直到大*考前做历史总复习,发现自己能够在白纸上写下一长串数字——所有在六册课本里出现的年代,从此开始了以数字记录生活的习惯。它使我在无需翻查电话薄的情况下,完成金融、交易、催讨债务、核账、慰问、叫瓦斯、祝朋友生日快乐等琐事。
  有一天,在朋友家厮混,穷极无聊掀了钢琴盖弹一串单音,似乎还不难听,她问;“什么怪曲子?”我说:“这是我常用的电话号码群,你没听出你家的号码吗?”
  “神经病嘛你!”她说。
  这话叫我如梦初醒,耽溺于数字世界而不考虑他人的阅读障碍的确构成危机。为了防止有一天我果然发神经或意外暴毙,家人无法解构庞大的数字迷宫,我不得不慎重地写下“解码书”及“藏宝图”,要不,他们绝对没办法从一叠存折、一堆卡片、一捆印章及一串叮当数字中兜出线索领到半毛钱。数字可以锁定很多东西。
  没人知道我的经济状况。数字化世界里,物与物的亲属关系及其游戏规则比单纯计算月收支更使我着迷。我从不规定自己每月必须收入多少或只能花费多少,因为人生如此无趣,如果连这都要压抑、管束,更添无味。“尽管花,不用怕!”我告诉自己,这使我在精神层次保持自在,不必为五斗米向任何令人厌烦的体制低头。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的确有本领随时调整自己的欲望内容——什么日子都可以过,什么饭菜都能吃,从最简单的物质条件里发挥最大的创造力,不做金钱奴才。但这不表示我缺乏赤字观念,相反地,我的心里住着一位头脑清楚的账爷:她会事先衡量我的年度欲望水平,预拨一笔款项让我挥霍而不影响其他固定支出。可是,我从未用光,原因是当我临时起意想添购昂贵物品时,乡下人的苛俭习性就出现了,好像心里住着金钱警察,我会找一百个不需买的理由打击五十个必须买的理由,很不幸大多成功了。于是,垂头丧气地捏着一叠钞票找地方发泄,喝杯咖啡、买几本书、看场电影、一束鲜花、一块点心,立刻面带微笑地回家。就在往后喝茶吃点心看书、抬头欣赏花朵怒放的生活里,原先购买昂贵物品的念头熄了。
  至于该买的必需品,实在必须感谢莫名其妙的好运,大多在准备添购时自动上门,沙发、冰箱、电视、除湿机、茶几就这么自动自发地来了,惜物观念也使我不介意二手用品与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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