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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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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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
  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她想,什么时辰了?
  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下,好似缁色的长布上,滚落了十二颗玻璃珠,轻碰、轻碰……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咬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
  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
  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
  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地,但完全无迹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少风凉,你们!”

醒石(3)
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栈、破碎,变成灰尘的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
  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黏回去,用手心去抚平绉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如果翻不完呢?……”她没有问。
  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隔着一阴一阳。
  她推开门出去,依歪——依歪——依歪——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给我时间!”却不看天。
  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宽裳,迭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一审,着实像髑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与石不近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
  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不耽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
  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孩童:
  “昨晚,是你在弹琴吗?”
  他点点头。
  “是什么曲子呢?我真喜欢。”
  “给艾丽斯。”
  她笑了,点点头表示接受,十分深情地。
  孩童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问:
  “昨晚,是你在哭吗?”
  她羞赧地承认了。
  “为什么哭?”
  “因为,”她望望天,说:“因为,我……生了一种可怕的病……”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象,问:“像毛毛虫那么可怕吗?”
  “天啊!”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当然比不上毛毛虫可怕!”这童子救了她的悬崖心情。
  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石头吗?”孩童拿着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瞧,反面瞧。
  “像什么?”她问,那幅髑髅线条正对着她。
  “嗯,有一个小朋友。”
  她惊觉,一看,果然像。原来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视水与三岁观河,谁的视野深阔?她既惭愧且喜悦,有一种前嫌尽释、又被纳入怀里的感动。
  “送你。”她说,告别,便落入夏的框。
  回到屋子,她把凌乱的家具重新擦拭、摆置,让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时候,就坐在窗台边,风铃仍旧挂着,她随手去拨弄,时间是清脆的、亲切的,如一段童话。她觉得该休息了,往藤椅上躺着,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时间的健蹄驮着她,开始了生命的过程里令人难以阔步的梦游,她把这个世界的重量都托付给那一颗小小的黑石及那个孩童。自己却无忧无虑地远行着。
  有一天,世界来不及叫她。
  

拾箸观想
最喜欢听到打板的声音:
  “空!空!空!……”
  板子的声音遍传旷谷虚空,可不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刚上山时,与执事师父们同桌进餐,实在有点不习惯,倒不是吃不习惯,而是拾箸托碗诸般举止,学得十分辛苦。想我是个地道懒散的人,吃起饭来,可站、可卧、可趴,又有一面吃饭一面看小说的习惯,有时看得疲累了,干脆先睡一觉,起来再继续吃。无怪乎上了餐桌,宛如束手缚足,蜘蛛网粘搭住了一般,碗端得颤抖抖地,筷子拾得沉甸甸地,大概比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拾的那双银筷子更要伏手。吃了两个多月的斋饭,居然没打破碗、跌断筷,算是奇迹了。
  看看人家师父是怎么吃饭的!
  长衫一撩,落身一坐,果真“坐如钟”;“请”字令下,合掌恭敬,齐颂“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左手托碗,犹如“龙含珠”;右手拾箸,宛若“凤点头”。眼观心,心观一粥一饭得来实属不易,岂能不恭敬?观一菜一汤如此全备,自己何德何能堪享?岂能不惭愧?盘中肴,皆应同尝,心存平等;*未至,不可轻率举箸,心存忍耐;粒粒米饭,口口菜肴,不为己欲而食,乃为道心而尝,心存供养!
  吃饭,也是一种修行啊!
  但是,对我们这些吃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的人而言,吃饭更是种“考验”!
  好几次念完供养咒,眼睛一张开,正要举箸,就被吓得心口砰砰跳:
  “红烧鱼!”
  “青椒牛肉!”
  心里又疑又惧,疑的是清净寺院,何来鱼肉?惧的是师父们个个吃得眼不眨、眉不皱……可是眼前明明是鱼是肉……好吧!就挟来吃吃看,到底是鱼是肉还是……
  结果啥也不是,所谓“青椒牛肉”只不过是青椒炒黑豆干,所谓“红烧鱼”,原来是烧成泼酱的一条苦瓜罢了!
  “幻”之为理,我算是盘中尝了。
  看看旁边的秀美,眼睛牢牢地睃着,嘴巴痴痴地嚼着,一口咽下,才如大梦初醒,用手肘推了推我说:
  “怎么那么像肉……”
  这一场大梦,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就心照不宣了。
  山上一瓢粥,山下一勺饭,其实无异;师父手中的粒粒米食与我口中所尝的,又有何别?不同的只是在拾箸剎那,所观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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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之传奇
所谓“球”的传奇,倒不是球会变魔术、奇形怪状之谓,而是玩球的人没规没矩居然也玩得有模有样、一派君子之争貌,况且玩的不止一二人小猫二三只,而是四五十人满满一场子。啧!这群师父们,奇也不奇!
  按照山上的说法,所谓“球”另分大球、小球。小球者,长在树上的;大球嘛,那就是拿在手上的啰!当然,这些是师父们的说法,在我们这起野丫头、浑小子的脑袋瓜里,才没那么麻烦呢。简单得很:小球能吃,大球不能吃!只爱小球,不爱大球。
  不过,算我们四人合当无此福分。七月上山,吉老带我们山前山后寻幽访胜一番,只见两径夹树,郁郁苍苍,仔细瞧来,哟!不得了,是肥肥的荔枝哪!
  一时间风起云涌,谦谦君子、窈窕淑女宛如回到了花果山,唾沫摩掌,正待轻身一跃……
  忽见树干挂有一牌:“偷窃水果者,移送法办!”
  怎么堂堂佛光山,如此小气巴啦!
  “那是别人的!”吉老吭声啦。
  “别人的,那我们的呢?”快快道来!
  “在那儿!”
  好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手势!这起猴儿都快“眼成穿骨化石”了。
  “不过……”吉老有话要说:“不过,都摘光了!”
  真是痛不欲生!
  “那时候啊!”吉老描述着:“每到黄昏,师父们干活儿都告个段落,拿着竹竿,提着篓子,山径林园寻一遭,见那棵荔枝红熟了,便撑直竿子打,底下的师父提着篓子装,篓子满了,树上的荔枝还是累累的……这就是‘打小球’!”
  听此一番话,更叫人“心向往之”了,没想到平日见师父们忙得昏天黑地的,也有这么清心悠闲的“打球”时间。
  “别急,打不成‘小球’,你们可以去篮球场跟师父打‘大球’!”吉老说得言之成理。
  说起这“大球”,在我看来,还可分为:天上飞的跟地上跑的。
  天上飞的,自然是羽球了。自从某日清晨参加了几位女众部师父们组成的“西瓜杯羽球赛”之后,心中一直恋战不止。
  比赛仍是采单打方式进行,无所谓组队、敌我,没有中场网架,更绝的是:没有裁判——每一个人都是裁判嘛!
  比赛在七嘴八舌中进行,只见球飞拍影。
  “小心!小心!退后!”场外的人忙加指点。
  “师兄加油!”小一辈的喊着。
  “师弟加油!”大一辈的也不甘示弱。
  “裁判,触网了!”
  哪来的网?我赶紧张望,没网呀!何触之有?
  “没触!没触!差一点点!”有师父忙加辩解。
  啊!说什么呀?
  “这一次触了!”
  “阿弥陀佛,真的触了!他的球!”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
  只是场子里衫影翩翩,点步无声,落履无痕。球亦有羽,自在高空遨飞。时正初曙,阳光透过树梢筛来,一霎时,群树溶绿成田,两位师父的轻姿如低飞的鹭鸶,那羽球自然是晨出的鸟了。
  原来,一场球也可以赛得如此晨波粼粼、温柔敦厚啊!
  看男众部的师父们赛篮球,却又是另一番风云了。
  篮球本就是地上跑的,只是赛球的场面过于盛大,四五十人一齐比赛,立足之地犹无,何有奔跃之余裕?因而直往空中发展,长传、短接,花样真多,只见球过处,纷纷举手拦截,远望犹如一排栅栏,当然神乎其技的师父还是势如破竹,反身一跃,长传快攻,稳稳得分!
  球到了慧愿法师手里,如鱼得水。
  球到了慧明法师手中,翻姿成鹤。
  若到了大师手里,举手投篮,便如泰山日出。
  我是场外的人,却也随他们投篮时抚掌,长传时荡漾,忘了场边记分板上到底几比几,他们是我的足,而我脸上的笑是他们心里的姿态!
  谁说“其争也君子”的时代湮没了?这一场球,仿佛让我回到了论语时代。
  我顿时想:“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这一场球,岂非般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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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檐
在众鸟飞姿里,我最赞赏的还是那座亭顶的飞檐。
  也许,有暮归的燕群惊于这石雕的翅,认为它可是安眠鸟?
  但这的确不是飞禽,也不是雁阵遗下的折翅,是八荒九垓的一个黑夜,小师父攀在亭柱之上,双手塑出来的飞檐!
  任何一件工作一旦被当成心愿,那便是“艺术”了!
  也许,这檐随便一个泥水匠都做得出来,也许,根本不难去聘请一个雕塑家来设计,但,当他们都拒绝时,小师父的发心,便是一桩壮举。没有一件事情是困难的,也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因艰巨的理由而被拒绝!海可以献出地,云划破了便成雨,这是我在山上最感动的事实。
  那么,有多少座龙亭因世人的怠惰,使我们失去了蔽荫的地方?又有多少座比龙亭更宏伟的巨构,在寸寸手泽之中落成?
  在八荒九垓的黑夜中,因为这师父的赤诚心肠,黎明也被塑成了!
  

行住坐卧
我常想:理在何处?在浩繁的经卷里,我们噬到老一如书蠹?或是在春风秋雨里,我们一吸一呼都是篇幅?还是在升斗小民、邻里老妪身上,举手投足,自有道理门派?
  理在何处?
  至少,在佛光山上,我想:理字遍满虚空,却又历尽人事。
  从托钵拾箸开始,理在一饭一粥。
  从着衣穿鞋开始,理在言行容止。
  在这里,没有所谓“上课”、“下课”、“放假”、“休假”,唯有不把“理”字当成课堂学问、腹笥珍藏,理才能活泼泼地濡沐众生,举手投足,法华生香。
  刚来山上,总惊于师父们的行止从容,不急不徐。尤其那次黄昏,遥见依日法师阔笠、僧袋,一袭长衫微裼而过时,更令我惊觉:芸芸众生之中,错身而过者何止千万,怎不见一人如他?宛若秋风游移,又不见一叶飘落!一步一履,端的是止水之风。
  因而,我开始体会:寺院中所谓“行、住、坐、卧”,不仅只是恪守的规矩,它更是生活的实践;无一不是出自衷心。发而为行,行如止水之风;为住,住是苍翠古松;为坐,坐如暮鼓晨钟;为卧,卧似无箭之弓。
  也许,正因为师父们喻理于生活的境界,才更让我汗颜吧!自己读圣贤之书所学何事,有时仍不免以蝼蚁为戏,置之于死。比诸依空法师窗下展卷,目遇书蠹,犹能一掌托起,窗前轻呼送行,我纵是学富五车,也抵不过他理字一身了!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路在掌中
走路的人,路在脚下;铸路的人,路在掌中。
  我想,世上只有两种土,是值得用血脉贲张的手掌去紧抓的;一是故国家园的乡土,一是心灵净土。
  想象当时是何等炎热的烈日,没有游人,挑石的工人也不禁躲在树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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