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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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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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世上只有两种土,是值得用血脉贲张的手掌去紧抓的;一是故国家园的乡土,一是心灵净土。
  想象当时是何等炎热的烈日,没有游人,挑石的工人也不禁躲在树荫处,摘笠引风。独独这一群安静的师父,顶戴着太阳,蹲伏着,一支铁凿撑住一身心力,慢慢地把平滑石板,镂出一丝一缕痕迹!
  有汗如雨,沁入土中,好软了石泥,雕得更深密……
  有淤血在掌,就让它硬成茧,好凿尖处剥出细丝!
  日在午——
  仍旧铸去,要铸一条比岁月更久远,比星辰更幽邈,比盘石更坚固的路!
  日已暮——
  没有赞赏、呵掌,路在安静之中展开,辽阔且平坦。纵的镂线是纬,横的是经,这经纬之间,还有青翠的绿茵是带路的浪,引迷津的舟子,一步步航向巍峨的大雄宝殿——姑且称之“成佛大道”。
  我看游人如织,走过这条路,照相也好,奔跑也好,嬉戏也好,或者是到大雄宝殿进香也好,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是如何打造铸成的了!
  但,众生的脚步一直没有断过,在铸路之后。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1)
三月的风,燕剪裁了。
  何妨,单衣试春去。
  那么,就跟早窗外隐逸的太阳打个赌,也跟驮水的云驿打个赌,不穿厚重的衣,不带赘手的伞,一个人出门去。
  一路人少,空气还未裹上灰尘格外地轻,游于肺腑之间令人清明。不远处,小小翠山未醒,当然,山前黄泥地上停着的卡车挖土机也未醒。清晨是和平的时刻,允许万事万物梦着他们的梦。因而,这满堆的钢筋废铁也不惹人厌了,而三合院式的红砖古厝也不怎么堪怜了。
  想必,当初起造这屋落的定是一位温文儒者,要不,他怎么择上这“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诗小雅)的福地洞天。只是,他老人家屈算不到,昔时的闲湖今已被高速公路切腹而过;翠山依旧,挖土机的铁掌方殷。至于书香子弟呢?我多次因好奇走到院落去伫足,只见门扉双掩,青苔暗绿,成了空山不见人。但依檐下晾着的衣衫判断,应有一老妪、一壮汉、一少妇及数名稚子。平常布衣,想必不是豪富人家;屋顶也无电视天线,可能有些许清寒。或者,早已牵入高楼大厦,只是在吞吐不惯尘嚣之时,回来偎一偎老厝的余温而已,所以才人迹杳渺。
  对这个时代而言,翠山红厝也变成余温旧色了。我每日从左边的路口走出来与山色屋影招呼,又必须弯入右边的路搭公交车过柏油大桥;那种感觉,就像在一本精装的西洋经济理论名著里,翻出一页泛黄、蛀蚀、脱了线的古中国风土人物志。这一页,自然是寻不回原线装书去归还的了;就算看书的人有心要批几句旧情新意,写在新书上太空荡,提在旧页上又怕残篇太薄撑不住痴情文字的重。看书的人也就算了,依旧折好夹着,翻过另一页。
  因此,我每日对山,淡淡清喜,都是捡来的。
  从这儿到上班的地方,虽然有直接的公交车,偏我不喜日日走同样的路,把自己弄得早报似地定路定时投在固定的阳台,到入夜,又晚报似地送到固定的门扉。我情愿是一段游移文字而非一则消息,在日月晴雨之中,自四方的巷道穿过市集小区,看一栋公寓的人出来了,看一座市场醒了,这样,我便重组成一首晨诗,到上班的案前,才肯乖乖落款。
  这座小区是新建不久的。有着年轻、干净的气息。初辟的小公园新得藏不住春,疏松的泥吮了雨水虽是肥润,但立岩上还是憨憨的白,似个未长苔须的青少年。更别说那枫、柏了,我猜,它们是未懂得秋落冬枯的礼节的。
  但,这是春,谁管这些呢?况且,老先生老太太们在小公园里也很随喜。蹓鸟的,叼根烟自在听鸟啁啾,打拳的,左右云手捧。老太太们都是卸职的旧村妇,扶着树杆摇摇头、踢踢腿儿,且以很浓的各省土腔交换彼此的人情世故。小小园子顿时涌着欢声笑浪,我每回走过,总有溪水感觉。这岂不妙哉?老太太们不认得我,我也不知她们,两处不同时空的人却又在同一时空错肩,且在剎那时,把她们多少岁月才淬炼出的欢声笑语白白地抖落给我,我当然吃惊、受宠、欢喜了!因而我不禁痴想,当我的足音身影惹她们偶尔一探时,是不是也曾令老太太们钩沉许多当年女儿事?那或许在江南西堤、在战后空壕、在苏澳港湾……那或许是泪、是喜、是怨……总之,这些魂梦可以恣意地系在过路的我身上,而我也因此觉知这份牵萦的重量。这样想来,若魏王肯贻我一个时空大瓠,让我来挹这小小园子里的人情溪水,那清芬不知若何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2)
看着一条露天菜市醒来,才知道做女人的幸福。
  一辆辆的发财车驶到路边靠着,小贩们手脚伶俐地摆起一列竹篓;蔬菜、水果、海鱼、鲜肉……等你走过,便一一招呼:“小姐买菜!”“太太要什么?”
  诗经时代的妇女是没有这么幸福的。周南里有一首诗说:“采采疲q,薄言采之;采采疲q,薄言有之。”那一定是三五成群的妇女互相招呼说:“走啊!去采车前子吧!想要车前子的,快跟我们去采了又采啊!”据说,车前子是治不孕的。所以,有一桩心愿的女人家就特别勤:“采采疲q,薄言掇之;采采疲q,薄言捋之。”拾着地上落着的还不够,还要剥未落的。但我相信,也有一两个妇女意不在疲q,她们去河边采参差的荇菜、池岸拔白色的蒿、于四野摘嫩绿的蕨……准备回家做几样可口的菜肴。等到她们相呼要回去时,采车前子的女人们一定笑她们抱着满怀的野菜如抱子;而她们也一定取笑这几个贪心的女人,满裙摆的车前子掖在腰带间,如同怀孕了似地。这便是诗经时代女人们采撷的幸福。
  而现代妇道人家的幸福是另一种的,属于物阜民丰的那一种恣意。若说水果,冬天里买得到夏天的莲雾,春天还吃得到冬橘、柳橙,红色的小西红柿则没有四季概念,怎么也不肯褪色。这时代的女人是挽菜篮的女皇,一出巡,春夏秋冬都来朝拜,把它们多汁、丰实、漂亮的果子纷纷拿出来进贡。所以,我觉得女人买水果的时候,应该先掂在手掌上称一称春雨有多重?且爆一个响栗,试试艳阳有多厚?拧一拧果蒂,闻一闻秋收有多香?我站在一篓发亮的橙子前这么痴想,老板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拒绝,便闲挑着。记得几年前在公馆逛水果街,对着一车山也似的橙子不知从何挑起时,老板随手捡几个放入塑料袋里说:“这几个一定甜!”我拿一个在手上审了又审,像珠宝楼的鉴定家,还是不得其所,便问:“怎么说这个一定甜?”他指给我看:“喏!屁股上有一个硬币的!”我大笑,和他一道找屁股上有一枚币痕的橙子,直称了五斤多才捧着回宿舍。但今天我只需买两个就够了,因为冬藏的烙印我早已晓得了。
  至于菜摊子上,陆地与海洋的消息都有的。逛菜铺,像逛一则则的童话:玉米棒是扬须爆牙的小老头,白萝卜的澡雪精神像清官廉吏,胡萝卜是忠烈祠里断腕的壮士,那豌豆,则是属于枪战时代的。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拿豌豆当子弹,一共射了五发,其中的一发正巧射在一家二楼的阳台上,那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瘦弱的小女孩,命很垂危的。有一天,妈妈替她拉开窗帘,发现了正在冒芽的小豌豆,就跟女儿说:“你快看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我们阳台上抽芽呢!”那小女孩很好奇地问妈妈到底是花种籽呢还是树种籽?妈妈说:“你自己问问它嘛!”小女孩从此每天看着嫩芽,看它舒叶、看它爬行、看它开花,终于有一天小小的果实嘻然一笑,小女孩舒着一口气说:“哦——原来是一棵豌豆呢!”而她获得了重生的秘诀。
  不知道有没有一位妈妈将这么多的果菜买回家,除了炒成一盘盘可口的菜给孩子吃之外,还将果的传奇菜的寓言告诉给孩子听?那必是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属于太阳、土地、水分如何孕育万物的,也属于浩瀚人世间每一个生命如何被万缘包容、受宠、欢喜的!
  有一群歌声伴着风琴飞来!是这小区一家幼儿园正唱起早安歌。嫩嫩、细细、尖尖的童音参差着,若天籁!蹓鸟的老先生走过幼儿园门口,脚步慢了,歪着头看着。拄杖的老太太们走过,指指点点地,不知又忆起什么?有三两个挽菜篮的女人干脆依在铁栏杆外,认真地看,我猜她们是孩子的妈妈。
  红砖绿瓦的时代不再了,老先生老太太们的心事我们也不可能去亲历,但,他们认真守护过的时空却延续成今日我们的立足之地;而我们认真看守住的每一寸时空亦将成为孩子们歌声的草原!那么,旧与新嬗递的伤痕不重要了,老与少不相识的鸿沟夷平了,每一个人都是圆浑的终点且是晶莹的始程,就像是一首源源不绝、缘缘相护的天籁,任一个音符都跃向无限!
  就像什么?像闲来翻经翻得的那句话:“若有人于河中掬一瓢饮,当知,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当我们俯身就着生命河岸,以一己有限的时空为瓢时,当知一瓢之掬,已饮世间一切河水!
  至于,一切河水滋味如何?——嗯!我说,这橙子果然甜。
  

人在行云里(1)
第一次见到梅觉,是七月的一个晚上。
  那时,晚寝的鼓声已止,钟的单音扩散于山间谷坳,引起了蛙之鼓及夏虫唧唧。
  南台湾的夏夜好像另有一个太阳似地。人躺在木板床上,只敢侧着睡,深怕一平躺下去,压破毛细孔里藏着的热精灵,汩汩地出一背的汗水。一支电风扇摇头晃耳地为三、四个人驱热,偶尔脚底板分得一丝凉,才能沉沉地渐梦。
  朦胧中,有人推门而入,似乎睡在秀美旁边的木床上。我想起,这支电扇本来是较靠近她的,后来趁她们去晚课时,我与秀美将电扇移近了我们这边,这样电扇会多看我们几眼,但不知她那头有没有吹到?我转个身朝她那儿噤声问:
  “喂!你有没有吹到啊?”
  她醒觉到我在问她,也噤声答来:
  “有啊!有啊!”很厚重的声音。
  我又问:“要不要移过去一点,吹得到吗?”
  “没关思!没关思!我不热啊!”不太标准的口音。
  秀美也未入睡,她是个很容易与人熟稔的女孩,也偷偷问她:
  “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你讲的话跟我们不太一样?”
  “加拿——大!”
  我们都很新鲜,睡意少了一分,这屋子里竟有舶来品!
  “你叫什么名字?”秀美问。
  “梅——觉啊!”她的“ㄩ”音发得很好玩,嘴巴一定嘟得老高!
  “啊!好好听的名字!”我说,嘴唇上虚念了几次她的名字,突然有一种顽皮的联想,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心里憋不住好笑,便“嘻嘻”两声向秀美偷说:
  “有点像‘没知没觉’的‘没觉’……”
  秀美“哈哈”两声向她说了:
  “‘梅觉’的意思,就是‘没知没觉’……”
  她听了,一点也不愠,“嘻嘻哈哈……”乐了一会儿,自顾自说:“对!对!”然后,我们三个人同时“嘘”,睡觉了,一室寂然。但我脑子里低回着她的名字及加拿大,从那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来的女孩,她不怕热吗?决定天亮的时候,把电风扇移过去一点。我想。
  次日醒时,她们都已经做早课去了,只有我与秀美还“懒”在床上。佛光山寺院里的规矩很严格,早晨四点半就必须上殿课诵,我与秀美连续发了几次心,仍旧赶不上上殿的时间,也就不了了之,她们当我们远来是客,并不要求,而我们因此更愧疚良久。连个小小起床事都难于上青天,更不要提什么悲、智、愿、行了。
  “您早啊!”梅觉推门进来,穿着一式玄色海青。
  就着天亮,我看她仔细地把海青脱下迭好,露出一袭佛学院的学生制服,简单的淡蓝色令人感觉天亮得早;脚穿白袜,蹬一双黑色僧鞋,仿佛万里路就这么走过了。尤其令我惊坐而起的,是她那两股垂腰的大辫子,如勒马的缰绳。我说:
  “啊!你的头发好长哦!”
  “是啊!很久没有剪了。”她很不好意思地拉一拉辫子,我因而见到她那一张黝黑的脸,及写在脸上那放旷的五官:浓眉、大眼、有点戽斗的下巴。随时随地,这人推门进来,总让人认为她必定刚从一个遥远的、酷热的、荒凉的蛮荒处回来。
  我说:“不要剪啊!好漂亮的头发!”
  “谢谢啊!”她温和的样子真可爱,尤其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使人觉得和她讲话是一件快乐的事。
  后来,我与秀美又换了寝室,没再与她们同住。但,过不了几天,再看到梅觉,几乎认不得她:
  “啊!你怎么把头发剪掉了!”我大惊。
  她又不好意思地摸一摸短得像小男生的头发,随即摊了一个很顽皮的手势:“I don't know!”然后嘻嘻哈哈很快乐地笑了一会儿,才正经地说:“太麻烦了!我每天都要这样这样……”她做了编发的手姿,从头编到脚,我们都笑弯了腰;我就伸来食指、中指,支成剪刀模样,往她虚编的长发处“咔咔”剪了两下。

人在行云里(2)
这一剪,数年长发乃身外之物。
  我想,当她踏出多伦多大学的校门,一定有一个属于宇宙的秘密蛊惑着这位南中国的女孩,使她忘了去编织巴黎最流行的发式,去剪裁最新颖的服装,去学习最惹人的交际;一定有一个生命的谜题困惑着这位快乐的女孩,逼迫她小小的胸臆,于无人的月夜落着无数的问号之泪。
  “然后,我工作筹钱呀,我要到处去看看啊!”她的眼睛因长时空的奔波,掩了一层难以探问的黯淡。
  或者,她要说的是,我要到处去问问啊!问何以日落月升不曾错步?问何以生生不息,又死死相续?问生源于何,死往何处去?问该对初生的赤婴唱什么歌,该对怀中的死者落什么泪?问未生我之前是谁?既生我是谁?化成一抷土后又是谁?问芥子纳须弥,还是须弥纳着芥子?问为什么芸芸众生我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唯一等我的人?
  “去了美国、欧洲、日本、韩国、东南亚……”她很费力地想着她去过哪些地方?也许行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她也记不得那些碎为微尘的云烟过往了。
  “就这么一个人走吗?”
  “是啊!一个人。”她理所当然地说。
  那么,把家园屋宇之色系为帽沿的飘带,把双亲兄姐的爱语做成行囊的铃铛,把学识书帙卷为攀山涉水的杖,而生命的缘故啊!那乃是永恒的指南。
  多少山岩河川、森林曲径行脚过,松与柏或女萝,无言;多少海洋天涛摆渡过,波与浪,无言;多少阴或晴的天空航行过,风或云默默;多少条纷歧的路向陌生的行人质疑,而每一个方向都山穷水尽。
  “不想家吗?”
  她摇摇头。或许,在异国那座初晨的森林,她自睡袋里醒来,阳光的手已掀走那顶家园的帽,松针缝金阳丝衣为她的桂冠,谁说时间乃一匹无常的布?或许,天涛与海岸边她枕暮色睡下,见海水在白昼化为云霞,云霞于黑夜又回到海洋,她想,一方与十方何异?或许,当她行脚过挨家挨户,听稚子哭啼的声音,闻年迈人母哀挽的凄喊,她自觉不该藏有爱语的铃铛,将它羚羊挂角,送给每一家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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