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芷姑娘,闻言不由微微一怔,那双澄波的眸子,含有几分怯意地向着郭飞鸿望去,遂即轻轻点头道:“相公这几句话,我可是记在心里了。”
说着话,春红已捧着一个古瓷盖碗走出来,芷姑娘微微一笑道:“相公请用茶。”
她说着遂自春红手中,接过了茶碗,送向郭飞鸿面前。
郭飞鸿双手迎接着道:“谢谢姑娘,我还不渴。”
话未完,不知怎地,只见这位玉人儿似的芷姑娘,足下跄踉一滑,口中“唉呀”叫了声,手中茶碗,整个地向着郭飞鸿身上飞了过去!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事出突然,不及防备,只见他口中“噢”一声,右手蓦地向外一分,掌心微送,已用食中拇三指,轻轻捏住了盖碗的底部。
同时间,他身形侧转,如同一只燕子似地飘到了一边!
那种姿态,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这两种动作,几乎是同时施展,接碗,腾身,刹那完成,等到落地之后,再看手中那碗茶,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滴水未溅。
这轻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来,丝毫不觉得勉强,竟是那么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着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飞鸿急切间,不自觉地施展出了一手轻功,为对方看出了秘密,脸上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当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烫着?”
芷姑娘望着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难免要出大丑了,真是大大的失礼。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说着话,那双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视过来,似乎是极力地想由郭飞鸿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对于这个人,她仍然是一个“谜!”
一场虚惊,很快的就过去了。
可是,这位风华绝世的芷姑娘,却似乎自此而后,已失去了原有的兴头,而显得有几分落落寡欢。
她不时地凝视着郭飞鸿,或暗暗地发着呆。
她那一双娥眉,时而轻轻地蹙起,可是当它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时,却透出一种尖锐的意志,只是这些,对方那位初涉欢场的少年,竟是没有发现!
首次来访,尤其是对像芷姑娘如此一个风尘奇女子来说,郭飞鸿不便多留,坐不多时,他就起身告辞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门前,才依依不舍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来坐呀!”
郭飞鸿笑道:“一定!”
一揖转身,大步向前面走去,芷姑娘遥遥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露出了一丝浅笑,喃喃自语了一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郭飞鸿回到了家门口,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子,门前立有一双大石狮子,深黑色的两扇大漆门上,挂有一双大铜环,映着寒月闪闪放光。
这是苏州富户,郭老员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面,离“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两子一女,长子飞羽,早已成家立业,服官京中,女儿飞萍,尚待字闺中,不过自幼已许配了人家,过了年,也就要过门了。
说到这个次子郭飞鸿,那是老员外最伤感的一件事。他禀性聪明却不求上进,知书达理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这个家对于他,竟是丝毫不值得留恋,自从郭飞鸿在十五岁走失之后,整整八年没有音讯,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以后,性格丝毫未变,似乎较诸先前更怪异了许多。
郭老头一生气,也就懒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飞鸿生活得倒也自在,只是他如海的心胸,久怀的壮志,却愈发地掩不住了。
这个家里,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讲几句话,他是很难得理谁的,他独居在一个小偏院里,院门永远是深深地闭着,不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时间久了,下人们却传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他们传说这个二少爷所以独居的原因,原来是便于练习武技。
据一个年老的家人鸿福说,在一个月明的晚上,他亲眼看见二少爷在院内的修竹上飞跃着,起落间,竟有如飞鸟似地快捷。
鸿福还偷看过这位二少爷练习剑术,他后来形容说,所看见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声有色地说,曾亲眼看到这位二少爷用掌中剑,劈下了两只当空的燕子!
如此一来,这位二公子身怀绝技的传说不胫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飞鸿也就为此显得更孤独了,他很不习惯人们那种好奇惊异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迁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马来到了门前,郭府的两个人灯笼,照着门前高大的登马石,郭飞鸿翻身下了马,他脑子里仍在想着那个芷姑娘。
他喜欢她的风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双明媚的眸子。
正当他要上前叩动门环,身后突起一阵轻微的足步声,他飞快转过身子,却只见暗影中走出了两个汉子。
仔细一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两个他认识,乃是苏州府的三班大捕头闪电手曹金,及其手下捕快鱼鳞刀秦二风。
这两个人,在公门中,地方上,都很吃得开,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这时二人突然到来,郭飞鸿不禁有些吃惊。
为首的曹金,老远地哈腰高声道,“二爷回来了,我们等了老半天了!”
鱼鳞刀秦二风跟着抱拳道:“二爷有事没事?”
郭飞鸿看着二人,微微皱眉道:“二位来此有什么事么?”
捕头曹金,年约五旬,身子骨儿很是结实,赤红的一张脸膛上带有几道皱纹,秦二风年约三旬,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一些风尘之色。
曹金闻言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我们是专为拜访二爷才来的!”
郭飞鸿不由面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么违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摇手道:“二爷你误会了,我们来此是有所请求!”
秦二风也耸肩笑道:“二爷可真会糟蹋人,我们有多大的胆子,敢找你郭二爷的麻烦!
得啦二爷,你赏个光,由咱们作个小东,咱们三杯下肚再说好不好?”
闪电手曹金又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飞鸿微微一笑说:“二位太抬举了,我可不明白你们说些什么,我还有事,二位有话请快说,不必客气,如能帮忙我一定效力!”
闪电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逗我们玩了,我给你这么说吧.我们哥儿俩遇上了一桩难题,这件事,嘻,非得二爷你帮个小忙不可,要不然我哥儿俩就过不了关!”
秦二风搓着手,又插口道:“二爷你只要一点头,就算救了我们哥儿俩了,说句不怕见笑的话,二爷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还粗些!”
他们绕圈子说话,郭飞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弄得糊里糊涂,他显得不耐烦地道:“你们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横胳膊,笑道:“你可千万别走,我们在这门口腿都站酸了!”
郭飞鸿皱眉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曹金干咳了一声,眨着眼道:“跟你直说了吧,城门楼子上那张告示,二爷你总该看见了吧?”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什么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爷,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你是说那个女飞贼?”
曹金一摸头,啧了一声道:“不错,女飞贼,这个女飞贼可害死了我们哥儿俩了,二爷,这个女飞贼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两下了!”
秦二风又接口道:“两卜于?十下子也不止呀!简直是看着烫眼,摸着扎手,我们哥儿俩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爷你笑话,那可真是鸡子儿碰石头,不能不碎!”
郭飞鸿哈哈一笑道:“你们穿上官衣,自应为官家办事,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为之一怔,曹金眯着小眼呵呵笑道:“二爷,你真会装,你难道见死不救?”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道:“我是爱莫能助!”
秦二风急得直抓头,道:“二爷,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侠,你老是不露锋芒,这件事就算不为了我们哥儿两个,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着这个娘儿们这么胡闹么?昨儿晚上西城的贾胖子大掌柜的,丢了千两银子还不说,两个耳朵也给割了!”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贾胖子素来仗势欺人,这也是该受的教训!”
曹金一笑道:“一点不错,西城要是数坏呀,头一个就该数他贾胖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爷,你就算看在我们哥儿两个的面子上,帮咱们这个小忙吧!”
秦二风更躬下身道:“二爷只要一伸手,这个女贼也许就吓跑了,地方也就安静了!”
郭飞鸿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随即冷冷一笑,道:“你们也许是看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个读书人……”
曹金还要再说,郭飞鸿已一抱拳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力量!”
说罢,转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远远望着郭飞鸿的背影,奉二风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闪电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会不会武功,我一试就知!”
说着他眸子向两边一扫,蓦地大吼了一声道:“好飞贼,看你往哪里跑!”
口中叫着,身子蓦地向一丛树林中扑了进去,前行的郭飞鸿不由霍地一个转身,只见他足尖微微一点,就像一支箭似地窜了过来。
身形一落,已来到那丛林前面,真可说快如电闪星驰,紧跟着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道:“曹捕头请退,我来擒她!”
叱声中,忽见正面大树上微微一动,郭飞鸿身形微晃,已以“龙形乙式随身掌”的起手式,把身子拔了起来,只是一闪,就到了树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声:“朋友,请下去吧!”
双掌向外一撤,一扬,掌力已发了出去,那棵大树立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的树帽像小山般翻了过去,枝叶飞溅得半天都是。这种威势,委实足以惊人。
就在枝飞叶扬中,一条人影,“唰”地自上面直窜了下来。
郭飞鸿一声冷笑道:“朋友,你还想走么?”
身子蓦地向下一飘,便到了那人身后,双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现掌”的绝技,搭在了对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负荷的“啊哟”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声道:“二爷,可真有你的,是我呀!”
郭飞鸿蓦地一呆,由语音中,他已听出这人就是那位捕头:闪电手曹金。
当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虽未被他伤着,可是他掌上余力,仍把他逼得跄出了七八步,才拿桩站稳。
郭飞鸿面色一沉道:“这是怎么回事?”
闪电手曹金回过身来,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二爷,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一面说,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时一边的秦二风也笑着跑了过来,一面抱拳道:“二爷这两手绝活,我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虚传!”
接着又连连向着郭飞鸿打躬,道:“二爷,你要是再不赏脸,我可要给你跪下啦!”
至此,郭飞鸿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计,不禁着恼,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曹捕头,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说罢拂袖就走,曹金吓得连忙赶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爷,不这么着,哪能逼出来你这手功夫呀,二爷,我们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这么狠心么?”
秦二风又过来赔笑道:“二爷,我给你跪下了!”
这回是说跪就跪,真个的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郭飞鸿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快起来,有事好商量,当街跪着多难看!”
秦二风嘻嘻笑道:“二爷你不答应,我宁可跪断了腿!”
郭飞鸿生怕路人看见,不好意思,再者,他内心里也实在对这个闹翻了天的女飞贼动了些好奇之心,当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闪电手曹金及秦二风闻言不由大喜,后者着实地向着郭飞鸿作了一揖,才站起来道:
“二爷,你真赏脸!”
曹金咧着嘴道:“二爷,你可说话要算数。走,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话虽如此,可是我却也不敢说大话,那女贼既能在江宁、苏州如此横行,无人能予制服,我也不见得准成,我只能尽力试试!”
曹金点了点头道:“有二爷你这句话就行了。走,咱们喝酒去!”
郭飞鸿摇头道:“我还有事,不用客气了。此事我一定留心,只是你们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郭飞鸿寒下脸来,道:“那么一言为定,有事不必来这里找我,我自会去找你们二人!”
言罢转身自去,曹、秦二人弯腰相送,等他走远了,那秦二风才咧着嘴道:“我的奶奶,好难请的诸葛亮!”
闪电手曹金一只手摸着下巴,微微一笑道:“只要他答应了这件事、就不愁那女贼再能上天!看见没有,人家那两手,才叫做真功夫!”
说着他咳了一声又道:“走吧,咱们去闹他两盅去!光愁也不是办法!”
两个家伙,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
郭飞鸿独自在书房沉思着,书案上点着一盏明灯,今天晚上的艳遇,使得他平静的心湖,起了巨大的波涛。
他真没有想到,那个坠身青楼的芷姑娘,竟然会是如此一个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么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做作,更不像堂子里别的姑娘,那般满脸脂粉,满头珠饰,她只是那么淡雅的轻妆,随便的衣着,正因为如此,她才更美得脱俗,美得出尘。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
窗外虫声啾啾,窗内一灯明灭,这位多情的少年侠士,感受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寂寞!
灯光闪闪,摇曳灯花中,似乎现出芷姑娘那一张微微长圆形的粉脸,由她那沉郁的瞳子里,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独,她寂寞……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样的,似乎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她那种忧郁和不幸,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飞鸿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由这位芷姑娘,他又联想则自己。
照说自己应该是一个幸运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确定的,这么大的一个家,并不能安下自己的一颗心。
十五岁离家,整整八年的时间,他想到,在天山的绝顶,恩师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记得在叩别恩师之时,恩师曾严肃地对自己说:“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我的责任,也就是去人群里化不平为平,化恶为善,立定一个目标志向,生死可以不计!”
“飞鸿你要记住,珍惜你这一身武功,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然后,老人家把他随身四十余年的那一口“寒松剑”,赠予了自己,师徒一场,也就如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他老人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走到了书柜前,打开了柜门,那口寒松剑静静地放在木板上,杏黄色的剑穗上,扎着核桃大小的一颗孩儿红栅瑚结子,烛光之下,闪闪地发着红光,这是一口杀人的利刃,它锐利的锋口,不知饮过了多少恶人的血,可是当它属于自己之后,竟把它束之高阁,无以为用。
郭飞鸿信手拿起这口剑,止不住长眉微挑,热血沸腾不已。
他拇指紧压剑上哑簧,一片丝丝声中,抽出了剑身,只觉得冷气森森,侵肤生凉,颤抖着的剑刃,微微发出龙吟之声。
低头抚剑,使他几乎已冷却的雄心壮志又升起来了。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剑上当!当!弹了两声,颤动的剑光影里,这位身负奇技的少年侠士,慨然念道:“宝剑无羔,斯人沉醉……郭飞鸿呀,郭飞鸿,你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