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取出一块腰牌,向坐起的几个旅客沉声说:“办案的。没有你们的事,睡你们的觉,不要乱动,以免惹火烧身,殃及池鱼。”
一听是办案的,醒了的旅客惶恐地重新躺下了。
“等搜出你身上的铁翎箭,你就明白在下说些什么了。”大汉转向高文玮说:“你不该救走雷霆剑,更不该下毒手射伤咱们三个人。”
“那三个人有没有四阎王四猛兽和四太岁在内?”他知道赖不掉了:“拼一个是一个……”
“你少臭美,你的铁翎箭只配射那些混饭吃的捕役。说,雷霆剑为何不在这条船上?”
“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但能找到你也不错,雷霆剑的下落,全在你身上,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落人咱们手中,不怕你不招供……哎……”
一枚制钱无情地贯人大汉的颈侧,奇准地切断了右侧的大动脉。
同一瞬间,近舱窗安睡的一名中年人,刚挺身而起便颓然重新躺下了。
高文玮一跃而起,抓起包裹。
满天花雨灵活得像头猪食的豹,迅速地从两具尸体取回两枚制钱,提着包裹冲出舱门外,低喝:“跳!两个太岁在官舱。”
舱门外是舷板,两人涌身一跳,水声震耳,滚滚浊流一涌,形影俱杳。
“有人落水!”后舱传来艄公和水夫的狂叫声。
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江滨的荒野,慢慢晒干了铺挂在草地上的衣物。
满天花雨与高文玮,各披了一块包裹布围住下身,泡湿了的衣物短期间干不了,他们在等。
高文玮倚坐在一株小树下,眉心紧锁有点优虑。
“江兄,你认为三霸天会沿江搜寻我们吗?”他忧形于色向满天花雨问。
“那是当然,但三霸天不会远离府城,派出的人至少得在三天后到达,那时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满天花雨泰然地说:“他们估计我们会奔向九江,九江必定高手云集,文书可能飞传赣南,大索雷霆剑的踪迹。”
“我们……”
“我们买小舟扮渔夫,乘夜偷渡九江江面,昼伏夜行,直放安庆去找你的人。”
“要不要到九江通知雷霆剑的朋友……”
“那不但你我凶星照命,雷霆剑也白死了。高见,你们这种多读了几天书的人,做起事来情义兼顾婆婆妈妈,所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天花雨不客气地说:“像你们在山东那边传道播种的工作,兄弟就不敢苟同。集合一些明里心存救国,暗中却醉心功名利禄的人,读一些明夷待访录、四书讲义等等。
“黄农义的明夷待访录,对醉心名利权势的人有如对牛弹琴;吕晚村的四书讲义,更是看了要被砍头的禁书。你们这样做,不啻插标卖首,哼!”
改朝换代的第一个特征,便是地名的改变,前朝的南京,改为江南省。以后,又划分为江苏、安徽两省。
江苏的省会,就是江宁府,这里也就成了治理江南的政治中心。
自从甲申国变迄今,已过了漫长的九十八年。几十年的生养,江宁最大的变化是人了增加了整整十倍,脏乱也增加了十倍。
富人比往昔更富,穷人比往昔更穷。新增的暴发户和特权人物,大多是与当时权贵沾上边的新贵。
出三山门向西走,沿莫愁湖西行,五六里外便是外城西郊的江东门。这一带,除开莫愁湖附近的徐家产业外,便是一些种果菜的人家。西南角一带,便是荒草萋萋的白鸳州。
这里的生活环境,与三山门内的人家,简直不能比,在生活上,城外的人是贫乏的、困苦的。但在精神上,他们都是悠闲的、丰裕的。这里的农产品,皆从三山门进城销售。城门旁的下水门,就是秦淮河城西的出口,出门北流经过石头城,流人大江。门内经过城内的十五六里流程,就是天下闻名的秦淮风月胜境。
这段河流自从康熙十一年,因水患而关闭上水门,(通济门旁)只留一孔通水之后,便逐渐成了一条大臭水沟,但水流不太畅,画肪璇宫反而更多更华丽了。
江东门只是一座象征性的门楼,堆起一道土堤权作城墙,附近住了三五十户人家。东面里余南首,是本地颇有名气的王家桃园。
当然,这位桃园的主人王伯权,并不是往昔王榭名门的王家后裔,他只是一个安份守己的老农,既没有财富,也没有地位,只是一安享余年的乐天派老人。
但他的儿子,廿五六岁还没娶妻的王国华,却是对面江心洲鱼户的头儿。那一带的渔户,以好勇斗狠著称,连活跃在大江的水贼,也不敢在江心洲附近作案。至于城内秦淮河风月场中的保镖、痞棍、流氓,天胆也不敢闯到城外来。
莫愁湖中山王的子孙呢?胜棋楼内大概还有一两个姓徐的人,共他早就烟消云散了,在大明皇朝未倒坍之前便成破落户。城内的中山王府,已不知换了多少主人。何止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简直是物换星移衰草腐,断栋残垣夕阳暮。
一个渔户头儿算不了什么,江心洲其实渔户仅有一二十家。像这种小人物,平凡得令人不屑提及,在那些满朝新贵中,没有人听说过这号人物。
在巡检们的心目中,王国华却是并不怎么讨厌,也并不怎么受欢迎的小人物,大事不犯小事不断,不值得在他身上费工夫。
辰牌初正之间,小舟航在斗门桥南。这是作代步用的小舟,不是风月小肪。舟插入两艘画肪中间靠上堤岸,画肪内寂静无声,门窗紧团,这是过夜生活的人正常的现象。
王国华穿一件短青外袄,青油油的大辫子盘在头顶上。腰带盘了三匝,在腰右系了一个蝴蝶结,下端带尾可以作汗巾使用。
他的身材并不显得特别粗,但手长脚长,肩宽腰圆,粗眉大眼,上唇剪了短短的小八字胡。
第二章
他与鱼牙子魏老六踏上堤岸,扭头向操舟的大汉说:“老三,等我半个时辰,你可以到前面徐店子里喝杯茶,别生事,知道吗?”
老三一面系索,一面说:“头儿,放心啦,一大早街上鬼都没有几个,想生事也生不起来哪!”
街对面便是小有名气的春风如意楼,规格据说是仿前朝秦淮十六楼的型式建造,酒菜贵得惊人,也十分精美,三间门面,后面有雅致的客厢。当华灯初上时,这里座无虚席,笙歌令人沉醉。
门口,两个青衣大汉抱肘屹立,两双怪眼狠盯着他。
他领先便走,哈哈一笑说:“你两个扮门神,可吓不倒我这小鬼,瞪什么?”
“小王,你给我小心些,郑头很不高兴呢。”右首的大汉说。
店堂空荡荡,店伙大概还没起床呢。一位小后生神秘地向他两招手,领他们登楼,进入一门厢房,然后悄悄带上房门退走。
桌旁坐着三个人:负责镇淮桥以西一带治安的郑捕头郑雄。三山门城霜一带的吴巡捕吴起、和一个穿青袍国字脸膛的大汉。
“哟!两位菩萨都在。”他在下首落坐,泰然自若不在乎地说:“不会是找我来喝酒的吧?魏老六十万火急把我从鱼市硬拖来应卯,我犯法了吗?”
鱼牙子魏老六有点神不守舍,在另一张凳拘束地坐下。
“不要耍嘴皮子逞能。”郑捕头不悦地说:“找你来当然有事,犯没犯法也由不了你。”
“对,对,完全对。”他嘲弄地说:“我摘了那一个混球的脑袋,你高兴起来可以说我正当防卫,干得好。要是不高兴嘛,我吐口痰你也可以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打四十板屁股坐三天牢,还算是法外施仁从轻发落呢。”
“不许胡闹!”吴巡捕作色叱喝。
他的住处是吴巡捕的管辖区,不怕官只怕管,他当然得卖吴巡捕三分帐。
“好,遵命。”他嘻皮笑脸地说:“老天爷,到底把我从十几里外拖来,就是为了我叫我不要胡闹吗?光棍眼中揉沙子,你们就开门见山敞开来说吧,虽然这里开门只能见到粉头。”
“不可无礼。”郑捕头无可奈何地说:“我替你引见,见过和放的蔡巡检。”
巡捕不是官,巡检却是正式的起码官,地位当然高一级。他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蔡大人,你好。”他淡淡一笑:“算起来该是邻居,小的那些渔户,有时会到贵地江面打渔,请多照顾。”
“好说好说。”蔡巡检居然相当客气:“蔡某这次前来贵地,特地请郑巡捕将你送来会晤。”
“蔡大人客气,不敢当请字,但不知……”
“我知道你对和州至贵地这段江面很熟,所以专诚前来请教。”
“小的不胜荣幸。”
“十天前,敝地乌江镇江面,出了一件劫船杀人越货血案,已查出是贼首刘化所为。刘贼有个姘妇住在对岸的江浦县,很可能逃到这一带潜伏。你对这一带熟悉,所以请你提供那伙水贼可能潜伏藏匿处所有的线索。”
“蔡大人何不去找南捕通判陈大人?府南匪情他了如指掌。如果想查燕子矶以东的线索,可找北捕通判朱大人。”他一口气明显的拒绝对方的请求:“郑捕头是知道的,小的从不与水贼打交道,有贼的地方就有是非,我可不愿郑捕头和吴爷天天上我那儿去找麻烦。很抱歉,小的真不知道刘化藏匿的地方,真的。”
“国华。”郑捕头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就别在我面前耍花枪了,你明知道咱们南、北两位通判,连他们衙门里有几个人都不清楚。蔡大人是我的好朋友,冲兄弟薄面,帮帮忙好不好?我知道你行。”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他点点头道:“被劫的人是何来路?”
“和州的和户殷实人家,得罪了州城的周举人周爷子,不得已迁居避祸。”蔡巡检怒形于色地说:“船发当天便遭了横祸,一家六口无一幸存,四位船夫三死一重伤,重伤的跳水逃得性命报案。这是买通盗贼屠杀仇家的恶毒阴谋。周举人本来就是一个鱼肉乡里的狗东西。”
“你无奈他何?”蔡巡检苦笑:“官绅狼狈为奸,我一个小小巡检算得了什么?所以我发誓要活捉刘贼,这样才能要那个周举人下十八层地狱,帮我,老弟。”
“郑头,你认识雍老雄?”他向郑捕头问。
“你是说高桥门的雍老雄?”郑捕头反问。
“对。”
“那小痞棍前天才出狱,酗酒打架伤人关了七天。”
“所以你们才不注意他。”他笑笑说:“下午带三二十个人,带弓箭、先围上再破门,堵死那后院的地盘,不要让他知道,回去好好准备吧。”
“谢谢你,老弟,在下深领盛情。”蔡巡检拳为礼:“老弟下次渔船到和州,千万抽空赏光到我那儿喝两杯,在下洁樽以待。”
“谢谢,有空一定去叨扰大人一顿酒食。”他喝干了杯中茶,向门伸手:“诸位公忙,请吧。小的不能和你们走在一起,免惹是非。”
送走了三位公人和鱼牙子,他侧耳凝神倾听片刻,眼中冷电一闪即逝:悄然站起,无声无息地开门外出。
走道空阒无人,右邻的厢房静悄悄,房门紧闭。
他贴在邻房的门旁,片刻,房门一寸寸地拉开。
他的右手,按上了房门,轻轻一推。
房门像被万斤重物所撞,凶猛地内移,他一闪而入。
一名青衣大汉,撞昏在房中央。
他掩上房门,俯身伸手在大汉光溜溜的天灵盖上按了一掌,出房带上门走门了。自始至终,除了房门撞中大汉发出一声闷响外,干净利落不着痕迹。
出了店,他向左首不远处老徐的徐家茶肆眺望。街上有不少行人,徐家茶肆门口人声嘈杂。
他脚下一紧,排开人丛进入店堂,一名店伙叫:“王小哥,快到上面去,李三哥被人打惨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梯口,跨人楼门,便看到划船的老三,被两名大汉左右夹住,让另两名大汉痛打,拳头打在胸膛上如击败革,李老三口鼻流血,快昏过去了。
四大汉看到了他,一个欣然叫:“好哇,你也来了,今天让你快活快活。”
两名大汉左右齐上,饿虎扑羊势若奔牛。
他冷哼一声,大步抢入,双手左右一分,两大汉狂叫一声,向左右飞跌。
挟住李老三的两个人,丢下李老三,一个抄起一张长凳,砰一声扫在他的左胁腰,力道凶猛。
他被击退了三四步,身形踉踉,另一名大汉乘机扑到,一拳捣在他的小腹上。
按理,那一长凳足以打断一个人的腰杆,这一拳也可能令内腑崩裂。但他并未倒下,左手一伸,便抓住正攻出第二拳那位大汉的发辫根,向下一掀,右膝上抬,卟一声撞在大汉的下颚上。
嗯一声闷叫,大汉仰面便倒。
使凳的大汉追到,却被同伴后倒的身躯所挡住,没料到国华仍能灵活地从同伴身侧切入,脚下一虚,被国华伸来的左脚,钩住了右脚后跟,死抓住长凳仰面便倒。
先前被拨飞的两名大汉已经爬起来了,立即扑上,三个人拳来脚往,打成一团。
下颚被膝盖撞中的人,满口流血爬不起来了。
被脚钩倒的大汉,右踝骨脱了臼,虽然能站起,但已无法加人群殴了。
两打一,拳脚交加乱成一团,你来我往疯子般一记还一记,一拳一着肉相当惊人。
四周的五六名店伙,既不喝彩也不助威,看得正有劲。
如果四大汉不是先倒了两个,四打一国华必吃亏。
楼梯一阵响,奔上两个体面的中年人,一个迅速插入,大喝一声双手一分。
缠斗中的三个人,分向三方暴退。
“住手!”中年人大喝:“你们在搞什么!”
国华扶起李老三,抹掉额上的大汗,向中年人说:“神拳怪掌张五爷,四打一,很好很好,咱们走着瞧,有种的城外见,今天在下栽了。”
四打一,四大汉有两个受伤,他也有一个人被打得脸孔走了样,谁也没占便宜。
“等一等。”神掌怪拳张五爷拦住了他:“人不能不讲理,我要问清楚是谁惹的事。如果我的人错了,我向你赔礼赔医药费……”
“四打一,谁错了你心里明白。”他抢着说:“咱们后会有期,那儿见那儿算。”
他扶了李老三,夺门而走。
茶肆门口,满天花雨背手而立,目送国华掺扶着李老三走向泊舟处。在这里,这位江湖怪杰是个陌生人。
“这些泼皮,真是无可救药。”身旁一位中年人摇头叹息,似有无穷感慨。
“对,真是无可救药。”满天花雨深感同意:“可幸的是,杀人放火结伙造反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只是一些无足轻重,招摇撞骗酗酒打架斗气寻仇的泼皮,官府对这种人,根本懒得过问。”
“那位神拳怪掌,可是钩鱼巷一带,莺莺燕燕的保护神。”中年人说:“也是个告密者。”
“哈哈哈……”满天花雨狂笑,扭头走了。
王国华的小舟离开不久,春风如意楼一阵大乱。据说,楼上出了人命,一个泼皮死在无人的空房内。
春风如意楼出了人命,当然与徐家茶肆的殴斗无关。
小舟划出西水门,后面跟来了一艘小艇。
王国华停下桨,舟泊城河南岸,低声问:“老三,支撑得住吗?”
老三挣扎着站起,点点头苦笑。
“头儿,你的灵丹真是神乎其神,推拿的手法也真有鬼,还有一些隐痛而已,不要紧啦!怎么在此地泊舟?”老三问。
“我回家看看,你如果你撑得住,把船划走,明天见。”
“放心啦!当然撑得住。”
“那就好。”他跳上岸,走上西行的大道。
这里本来就是一条街,是仕女们出城至莫愁湖游春,至白鹭州踏青的大道。大清定鼎后不久,城外成了新迁户的安置区,一度成为秦淮河风化区的延伸地段。湖南岸至白鸳州中山王的东府花园,迈出美女如云的风月胜境。
三十年前一场大火,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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