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懂了,也许根本没有看懂我的目光。而爱你一万年已经朝着东林街的窄巷口直冲了进去。从这里向北,再穿过朴林街,就可以到达寻芳河边了。
从我们的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其间还夹杂着不少人的大呼小叫。看来扑罗香已经起作用了。这种轻微的迷幻药可以让人精神烦躁,并产生轻微的幻觉。效果虽然只能持续半个时辰,但是用来阻止九门提督的精骑兵却也足够用了。
因为是御驾出巡,所以刑部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被封锁了。原本可以并排两辆马车的街道,此刻也只有两队禁军在来回巡逻,加起来大概有四五十人。看到我这身穿刑部制服的人纵马狂奔,这些禁军都现出了错愕的神色。其中一个分队长服色的人伸开手臂想要将我拦下,一边大喊:“这位大人……”
爱你一万年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这人向后一倒,撞进了身后同伴的怀里。两个人都仰面朝天跌倒在石板路上。其余的士兵立刻拔出兵器紧追了上来,另外一队巡逻的禁军也被惊动,却并不过来救援,而是迅速的在街口排开了阵势。
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响。我迅速的抱紧了大黑马的脖子,将身体沉了下去。一支利箭紧擦过我的鬓角,“当”一声射在石板路上,激起了一簇火花。与此同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后面不远处喊了起来:“皇上有令,不许放箭!不许伤了西大人……”
果然再没有放箭。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我往这边逃,估计沈沛等人应该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杀出了西林街。在我前面应该还有最后一道关卡。
这最后一道戒备森严的关卡,守卫的人正是今天一早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队长。看到我冲出了西林街,他二话不说就举着长枪直冲了过来。
“当”一声兵器相击,我的虎口竟然被震得微微发麻。我惊讶的抬头看他,他却只是冷冷一笑,长枪象毒蛇一般向我的胸口直刺了过来。屠留刀迅速的将长枪缠住,却不料被他反挑了开来,屠留刀险些脱手而出。
这么一退之间,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一队人马正沿着西林街潮水一般向这边涌过来。
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银光,再一次刺到了我的眼前。我连忙向后一仰,屠留刀架开了长枪,顺势扫向了他的腰间。李队长反手一枪飞快的挑开了屠留刀,胯下的座骑蹬蹬后退了两步。
我飞快的向身后扫了一眼,潮水一般的卫兵已经快要冲出西林街口了。更糟糕的是,西林街两侧高高的屋脊之上,数名身姿轻敏的禁军高手也正在朝这个方向急掠过来。
我一咬牙,举起屠留刀重又杀向了李队长。屠留刀适宜在人群中厮杀,但是象这样一对一的交手,我终究是吃了兵器不纯熟的亏。三五招一过,屠留刀到底被他的长枪挑飞了出去。大黑马急掠向一边,我从马背上疾速探身下来,一掌拍昏了一名佩刀侍卫,夺了他的长刀重又跃回马背。而李队长的长枪已经刺到了我的后心,隔着一层粗布,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兵器即将入肉时那森然的寒意。
就在此时,“叮”一声脆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上了李队长的枪尖,长枪突然偏向了一旁。我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肩上。李队长闷哼了一声,一跤跌下了马背。
爱你一万年猛然窜了起来,从李队长身后的数名卫兵头顶一跃而过,闪电一般冲进了扑林街。扑林街并不是商业街,平素行人就不多。刚才这么一番打斗,早已让扑林街上的居民躲了个干净。然而一眼望向前方的街口,我的心又沉了下来。
十数名衣甲鲜明的卫兵整整齐齐的排开了阵势,已经在等着我了。他们应该是趁着我和李队长交手的时候,从扑林街的两旁包抄过来的。让我心头抽紧的是,这些人我都认识。即使还隔着一条街,我也已经看清了石云阴沉的脸,和竹保等人惊愕的表情。
我飞快的扫视身后,潮水般的卫兵已经涌出了西林街,紧紧尾随在我的身后。而两端屋脊上的高手却明显的慢了下来,就在我收回视线的瞬间,一眼瞥见左侧屋脊上最前面的那名禁军高手脚步突然一错,一跤从屋脊上跌了下来。
这应该是刚才出手救了我的人暗中放出的暗器。知道有人暗中帮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意。
而在我的前方,在石云和竹保等人的身后,就是寻芳河长满了青草的河堤了。我甚至可以听到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就象此时此刻,我身体里激荡着的热血。
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得我可以看到竹保握刀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青筋毕露。
石云抢先一步,拍马迎了上来。他手中的兵器是一对短斧,我还从未见他使过这件兵器。也许,从一开始,他对我就存着防备之心。我将佩刀虚晃了一招,避开了他沉稳的双斧,随即锋刃向上,斜扫向了他的腰际。石云猛然向后仰身,几乎平躺在了马背上。我手中的佩刀迅速的缠住短斧,微一迟疑,刀尖在他的脉门处轻轻一点。
石云骇然松手,左手的短斧砰然落地。爱你一万年飞掠过他的身旁,向竹保迎了过去。
身后的追兵距离我已经不足丈余。
竹保和竹默一左一右迎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其余的队员也用一种略带犹疑的姿态缓缓的围拢过来。我抬起佩刀,架住了竹保迎面的一刀,用力向上挑开。没想到竹保竟然后退了两步,长刀也掉落在了地上。而他这样一退,恰好挡住了身后的王浩。
另一侧的竹默大喊一声,举着刀气势汹汹的冲了上来。他的刀法与竹保不同,一把雪亮的长刀在阳光下舞得团团生风。我刚接了他两刀,他就大喊了一声,壮实的身体立刻向后一倒,连人带马撞上了身后的李春江。一时间扑林街口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我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看着摔倒在地,大呼小叫的竹家兄弟和他们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又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快!围住河堤!”身后有人大喊:“船!快点派船!”
我夹紧了马刺,爱你一万年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朝着河堤飞驰而去。我的耳边,嘶杀声都已经模糊,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却已经分不清这样激烈的心跳到底是我的还是它的了。
爱你一万年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间纵身一跃。
我的心脏似乎在那瞬间停止了跳动。目光无意识的越过了对岸桑树林的顶端,一直看到了远处恬静的农田和村舍。
一秒钟,也许两秒钟,一团深深浅浅的绿色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随即身体猛然一顿。爱你一万年已经在河对岸平安着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迅速的钻进了桑树林的深处。
在我们的身后,瞬间的寂静之后,立刻爆发出了更加混乱的嘈杂,有人在喊船,也有人在气急败坏的召唤弓箭手。不过,这些嘈杂声很快就被我们抛到了身后。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些模糊。爱你一万年发了疯一样的向前冲,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只是不停的跑、跑、跑。景物一片模糊,不断的从眼前掠过。而我,似乎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象一个上足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完全听任身体本能的反应在掌握着缰绳。
我们一人一马,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勉勉强强的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我几乎刚一爬下马背,就一头栽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跃上了大黑马的后背,怀里是吓得直发抖的古丽塔。大黑马带着我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纵情驰骋,他带着一颗不甘被驯服的跳跃的心,顽皮的左右躲闪,一心想要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它腾空跃起,带着我和古丽塔一头扎进了草原深处那一汪冰冷彻骨的湖水里……。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尺之外,明韶那张完美如雕像般的脸。他的眼睑微微颤动,在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视线之前就睁开了双眼。那是我头一次离这么近打量一个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测。他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也有刹那间的恍惚,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漾开了一点暖暖的温情……
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
黄昏柔和的光线透过了头顶的树梢,暖暖的洒在我的脸上。枝叶的后面,是宝石一般澄净的自由的天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除了风声轻柔的掠过树梢。
爱你一万年凑了过来,温柔的拱了拱我的脸。那双金苹果一样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信赖。
我一把抱住它的大脑袋,紧紧的把头靠在它的脖子上,放声大哭。
番外 明仪
在中京呆得久了就会发现,这里可以让人消遣的地方并不太多。
敏之总说这是因为我变得越来越懒惰了,懒得再去发现新鲜的玩意。他说得也许是对的。但是在一个城市里连续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不知不觉的,总会产生一些疲倦感,觉得不论走进哪一个角落,看在眼里都已经不再有新意了。
不管怎样,一提起出去散心,还是会选临水阁;一提起喝酒,还是会去福烟楼。尽管大家都摇头叹气的说那里的酒也没有多么好,菜也并不是多么的可口。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深切的同意敏之所说的懒惰。也许我们都已经开始变老了,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只有开始衰老的人,才会变的越来越懒惰。
我把酒杯举到了鼻子下面,竭力让自己象往常一样皱起眉头发牢骚:“福烟楼的酒真是越来越没法喝了。”
敏之没有动。自打进了雅室,他就一直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他好象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活象一个死刑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我暗自揣测:他是文官,绝不会跑去看刑部武试的这场热闹;而且今天一整天他都在翰林院当值,白天的事,不会这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里了吧?
可是该怎样把今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对我来说,还真是很为难的事。我知道在记家的几个孩子当中,敏之和这个妹妹的感情从小就好得不得了……
我闷着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该怎么说呢?该从那里说起呢?
西夏,其实她今天一出来的时候,样子就让人感觉很不寻常。起初我只是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并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哪里有所不同。直到我穿过刑部内院,想要追上她问话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被孙新削落在地上的那一缕头发。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女子的头发就那样落在地上,让人看了有种凄凉的感觉。所以身不由己就捡了起来,可是拿到手里,才发现她的头发,竟然是灰色的。
她今年应该是十六岁?要不就是十七岁吧?这样的年龄,怎么会有这样的头发?这个飒爽顽皮的女子究竟怎么了?
我追到刑部的门外,她还没有离开。再次打量她,才发现她真的是不同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长兄身后偷偷溜进临水阁的顽皮女子了,她身上那种引人注目的闪亮的东西不知怎么,已经消失了。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悲伤。让人看了,无端的就有种心碎的感觉。
我并不了解她,甚至还谈不上熟悉。但是当她骑在黑马上,手里提着那把奇怪的刀,从我的面前一掠而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还是看懂了。
我的贴身侍卫双眼冒光的跑回来,用一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崇拜的语气悄悄告诉我:“跳过了寻芳河,脱身了。”的时候,我心里竟然也有一股酸热的东西一直冲上了头顶。她的话,竟是为这个预备的?
可是,那样一番和记家划清界线的决绝的话,我又该怎样转述给敏之听呢?
我端起刚斟满的酒杯,原本只想浅酌,但是酒杯送到口边,到底还是一口饮尽了。
如果事情能够按照我的意愿来改变,我真的不愿意这个女人把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变得如此惨烈。
这让我又想起了年幼时送进宫里来的那只红鸟。那是一只毛色艳红如血的鸟,长着极其美丽的尾羽。他们说那叫烈鸟,极难捉到。可是从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就不吃不喝,不停的用身体撞击那银丝编制的鸟笼,不停的用嘴和脚爪撕扯那银色的栏杆和小锁,把自己撞得满身都是伤。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让它停下来。等到皇太后大发慈悲命人打开笼子放生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它就那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飞上了天空,然后在我们的惊叫中筋疲力尽的一头扎进了碧水湖,再也没有浮起来过。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养过一只活物。
我茫然的看着手里的酒杯。看来我真的是变老了,平白无故的,思绪竟然就飘回了十几年前……
“今天……”敏之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象在说不相干的事:“那个……是我三妹吧?”
我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只是一脸的茫然:“他们说有个女飞贼畏罪潜逃……,她怎么会是女飞贼?她不是禁卫军副统领吗?”
我想说她原来是。但是看到敏之茫然无措的表情,这样的话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
明德的心意,也许我早已经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让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他是皇帝,而我,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成年的弟弟,纵然母妃从来不曾提醒过我,我还是本能的知道,对于我来说,多说一个字,就多一分不测。
“她当然不是飞贼……”话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看皇上的反应,连御书房都砸成了那个样子,人估计是铁了心要找回来的。西夏只有是飞贼,才可以让刑部下海捕文书,在全国境内张贴榜文搜捕。
我把校场上发生的事简短的说了一遍,然后犹犹豫豫的补充说:“她今天看上去很不对劲,也许……明韶的事,让她知道了。”
在我看来,如果单纯是明韶的事,也许还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尽管他先娶庶妻,让记家多少有些伤颜面,但是庶妻毕竟是庶妻。在焰天国的贵族家庭里,庶妻不但没有资格接受诰封,甚至没有资格参加新年祭祖的活动。而且,西夏似乎也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女人吧。
但是牵扯到了皇上……
说到他,不免让我对明韶要娶亲的事有了几分疑惑。看他和西夏相处的情形,总觉得明韶不会做出这么伤她颜面的事,会和那封信有关系么?
我摇摇头,事情也许不会那么凑巧,但是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那封信的事就发生在明韶回来之前,所以,我很难不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去年父皇在宫中宴请老皇叔,隐居在戴县的老容晟亲王。但是在寿筵上有刺客行凶,显亲王被刺客当场刺死。而二皇叔庆谨贤,因为“渎职”和“对皇太后大不敬”两项罪名被圈禁。因为两位皇叔都在那样敏感的时刻出事,所以,不免让人猜疑他们是不是跟私采金矿一案有什么牵连。这件事因为当时正值跟大楚国交战的缘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议论,但是私下里,有不少人对二皇叔存着疑心。
我也不例外。所以,我也想方设法的在那个牢笼里安插了几个钉子。
所以,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拿着二皇叔的那封亲笔信前脚出了二皇叔的宅子,后脚就有人把他探视二皇叔的消息送到了我的手上。
不过蹊跷的是,转天二皇叔就染了时疫,加上身边的几个亲信,宅子里一共死了六个人。听影子传回来的消息,二皇叔的宅子里颇有些人心惶惶。因为怕时疫传染,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