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一朵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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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你一朵火烧云-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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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龟年一只手搔着头皮,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耳朵说:“主要还是思想认识跟上不去。人家总说是不深刻嘛。” 

  白东明若有所思地说:“是呵,你公孙龟年同志怎么能够深刻得了?你们刊物上那篇文章,以此事件本身作例,分析得就已经太深刻了,再让你这个总编辑南其辕北其辙去做检讨,你还能深刻得了?”

  说罢,白东明又拿起刚才放在炕上的那封杨大康的信,在手中晃了晃说:“老兄,要么,你就别理睬这档子事,硬梆梆给咱顶着,要么你就听我的,我教你一个做检查的好办法,你就照此办理,准备打它一个写检查战争的持久战。一过,其实呢,以我看,只要有此公在,你写得再深刻也枉然。此公不取代你,恐怕是绝不会饶过你的。以我经见过的人与事而论,有那么一些人,关键时刻,他的建设性也许不足,但破坏性却绰绰有余,能量很大。”

  白东明所说“此公”是指《场》杂志社第二把手杨大康。

  这次下乡扶贫,是公孙龟年和这位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处长的第二次接触。第一次是多年前那次河阴调查,他们一块抽调在中央调查团工作,但那次时间很短,不到两个月,说是在一块工作,其实两个人在一块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更不要说互相之间有任何了解了。这次下乡扶贫就不同了,要在一块要呆整整三年时间,何况又是区区几个人。自从这次接触以来,公孙龟年发现,只要一提到他的副手杨大康,这位省委组织部青干处长白东明总是一副鄙视口吻。看来他对他是很熟悉的。

  公孙龟年说:“硬顶,恐怕不行。不管这检查还需要写多少次,我想,还是照写不误吧。东明,你就说吧,怎么写?”

  白东明笑说:“咳,这容易。就是采用数学上的数字排列组合法嘛。比方说,你的第一次检查叫甲乙丙丁,以后你就丙丁甲乙、甲乙丁丙、丁丙乙甲……内容不变,认识不变,只须把次序颠过来倒过去,变化一下组合就行。不信,你试试看,只要你每倒换一次次序,人家都会说,呵,还是不够深刻嘛,但比上一次是有所进步的。” 

  公孙龟年将信将疑,马上拿出一摞稿纸放在土炕上,并把马灯也从墙上摘下来放在炕上,立刻就要付诸实行。白东明却顺手从炕上又拿起杨大康的雪浪花信笺,在灯下又看了一遍。看过,又啪地一下放在炕上,手指头弹钢琴似的点着炕沿边沿说:“此公的书法还真不错。老兄你这一下乡,这一阵子,恐怕也是此公最为忙碌的时候。”

  公孙龟年赞同地点点头,似乎是在为杨大康辨解般地说:“是呵,刊社一大摊子事,大大小小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哩!”

  白东明不无讥讽地说:“老兄呵老兄,说你是书呆子可真不假,你以为这位大康同志真要为你公孙龟年同志分忧解愁?我说他忙,是说他正忙着搞他的书法创作哩。我敢说,此公现在肯定已经写了好多条幅,并且请人裱装起来了,正忙着在给各位领导亲自送哩!”

  公孙龟年从没问过白东明与杨大康什么关系,见白东明夸奖杨大康书法,也接住话头说:“大康的字确实不错,好多作品还被国内外一些大美术馆博物馆收藏。大康在书法上也真是够勤奋的,社里那些旧报纸总是被他练过笔之后,才被收破烂的回收走的。”

  白东明摇摇头说:“可惜可惜,有些东西是天才和勤奋没法修炼得到的呀。比如此公的字,好是好,就是太过匠气了些,骨头缝里透露着一种雕琢,一种刻意,一种心机运算,这是灵魂之貌,改不了的。”

  公孙龟年非常惊讶,白东明对杨大康认识的入骨三分,本来他不想谈论杨大康,这时却忍不住问:“东明,你和大康很熟?”

  白东明说:“谈不上很热,甚至谈不上一般的熟,但在认识其人上应该说很深刻。嗨,今天不谈这个。你也别忙着写什么检查。”    

  显然,白东明自己也不想在公孙龟得面前谈论杨大康这个话题,并且看来也确实有事是要同公孙龟年商量的。

  公孙龟年只好把已经铺好准备写检查的稿纸,推到一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放在炕上说:“好,先公后私。有什么事,你说。” 

  白东明自己从公孙龟年那盒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噙到嘴上点着,吸了一口,说:“龟年兄,你可知道你这位房东老宣头何许人也?”

  在公开场合白东明称他老公孙,私下场合却总是称呼他龟年兄。

  公孙龟年一怔,随即笑笑,说;“还能是皇亲国戚?”

  白东明朝公孙龟年肩上擂了一拳,说:“你算说对了。” 

  公孙龟年惊奇地问:“此话怎讲?”

  白东明说:“我也是刚从小燕那里知道的。老头竟然是河阴两位赫赫有名人物的亲戚。一位咱俩都很熟悉。你还记得那位李谈天吧?”

  公孙龟年说:“噢,枪毙的那个李谈天啊,老宣头是他什么人?”

  白东明说:“他是老宣头的上门女婿。”

  公孙龟年一听,显得有点吃惊:“哇,宣素青的丈夫啊!”

  白东明说:“可不,你老兄那部《天眼》还写到了人家哩。”

  公孙龟年心中暗暗叫苦,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岀来,接住问:“你不是说两大名人吗,另一位呢,是谁?”

  白东明说:“另一位恐怕你想都想不到。这老头还是咱们常务副省长陶重农的前岳父哩。他的前夫人你知道是谁吗?”

  公孙龟年笑道:“笑话,你不是已经点明了,老头是陶重农前岳丈,那陶重农的前夫人不是老头大女儿,还能是谁?”

  白东明也笑了,说:“当然是老宣头大女儿。我是说,老宣头大女儿我们大家都见过,却没想到那就是副省长大人的前夫人。”

  公孙龟年也笑着说:“人的身上又没贴着标签。”

  白东明说:“你记得不记得,咱们工作队在县委招待所准备下村那天,在招待所院里那个转来转去,穿戴还挺整齐人也挺漂亮的疯女人?”

  公孙龟年顿时想到,怪不得这几天总见面的老宣头小女儿宣素青,他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原来就是县招待所院那个疯女人的双胞胎妹妹!于是好奇地问:“你说是她。她是老宣头的大女儿,陶重农的前夫人?”

  白东明肯定地点点头。

  公孙龟年说:“是又怎?不是又怎?”

  白东明望着昏黄的马灯,抽着烟说:“我们进村几天了,本来布置下要仔细摸摸全村乃至各家各户情况的。可偏偏遇上个植树造林,每天累得贼死,这件事也没来得及好好去做。刚才我和老肖商议,干脆咱们调查摸底时,也把名家各户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在外的各种社会关系搞清楚,也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这个资源也是可资开发利用的。”

  公孙龟年不无嘲笑意味地说:“你是想靠走后门扶贫啊。”

  白东明没理睬公孙龟年话,接住自己的思路说:“据说这老宣头孪生女儿中的老大宣素兰,原是城关镇联校校长。和陶重农结婚时,她是小学教员,陶刚由公社秘书提拨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离婚时,陶已是地区专员。我就奇怪,咱们进村好几天了,怎么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如此重要情况?”

  公孙龟年笑着说:“你以为龟峁庄村民也都像你们党政机关坐办公室的,对领导的裙带关系之类不但感兴趣,而且热衷于打听传播?再说,陶重农当不当常务副省长,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最重要的是温饱问题。而且我敢肯定,恐怕全龟峁庄人谁也不会去想沾他陶重农什么光。老宣头的那个疯女儿,毕竟现在已不是陶副省长夫人了嘛。”

  白东明想想,说:“你说得倒也是。何况陶重农和这个疯女人的离婚故事还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有霉味哩。听说他们离婚还是因为……”    

  公孙龟年接住白东明话说:“……喜新厌旧,喜新厌旧,官做大了就把糟糠之妻一脚踢了,对吧!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

  白东明摇摇头,说:“不,据说,根本不怪我们常务副省长大人。是这个女人自己犯了一个什么花案。但是也有人猜测是被陶借故甩了,陶是陈士美。到底怎充回事,我也说不清,这大概都是民间版本。听说那疯女人在疯之前,还是河阴县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哩。”

  白东明只管自顾自顾自说着,并没有注意到公孙龟年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脸色骤然一扫原来的平静,有点紧张了起来。

  “嗨,龟年兄,咱们当年参加河阴事件调查时,怎么就没有一点风闻?宣素兰宣素表姐妹,可都是当年的河阴之花,河阴县有名的大美人呀,并且这宣素兰还是位诗人,按说也是你们文学圈中人嘛。她还有个笔名,叫什么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白东明拍拍脑袋,“张小燕说,那是《山海经》上一种鸟的叫法,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指燕子……”

  笔名是指燕子!何为燕子?《山海经》上叫法,即玄鸟也。

  原来这玄鸟,竟是自己房东老宣头的大女儿宣素兰!公孙龟年本来一听白东明说老宣头大女儿是位诗人,就有了一种预感,现在又听他说出“燕子”“山海经”这些字眼,脸色刷地一下发白了……

  可此刻的白东明,似乎已经陶醉进他的那个可资利用的“社会关系资源”的开发计划之中,仍然只管在自顾自地说着。  

  “我和老肖商量,咱们能否先搞一个单项计划,先向省里要点钱。陶重农虽然和老宣头女儿离婚了,但老宣头毕竟还是他前岳丈嘛,何况他和她还生有一位女儿,现在是一所什么广播电视学院大学生了,藕断而丝连嘛。他又分管着农业和农村扶贫这块工作,我估计他会给龟峁庄一个面子的。我们俩商议,咱们先立一个人畜吃水项目,先给省扶贫办打个报告。这个报告要写得动人一点,所以我们就想到,请你老兄这个大作家执笔……”

  白东明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却发现公孙龟年不见了,低头一看,公孙龟年正在地上爬着,如一只巨龟,头高高向上昂起,嘴吻呶着向上高高翘起成喇叭状,脖颈伸得老长,而眼睛外突且透出幽绿幽绿的光。

  “龟年兄,龟年兄,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白东明惊惧得失声大叫,慌忙俯下身去要扶公孙龟年,但一想又觉不妥,应该先叫人才对,急忙跑到院里去叫隔壁的老宣头。

  可是等白东明和老宣头、老宣头小女儿宣素青、孙子小顺子和那位漂亮少女,即老宣头外孙女、常务副省长陶重农与老宣头大女儿宣素兰的女儿陶莹,进了窑洞,却发现公孙龟年正没事人似的站在炕沿边,正拿着烟盒向外抽取着一支烟。反倒对他们的到来有点感到奇怪。

  老宣头不解地朝白东明看看,似在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老宣头小女儿宣素青没说话,见公孙龟年好好的,一改这几天来公孙龟年常见的那种笑魇,犹如终于见到寇仇似的,恶狠狠地朝公孙龟年看了一眼,拉上儿子宣百顺,就率先走岀窑洞。

  倒是老宣头那位美丽的外孙女陶莹,借着马灯灯光,从上到下把公孙龟年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并脱口对公孙龟年问:“您就是作家驮夫先生?”

  公年龟年答道:“过去是,现在是工作队员公孙龟年。”

  姑娘显岀惊讶神情,显然不明白公孙龟年话的意思。

  陶莹说:“您就是写《天眼》和《国家公务员》的那个驮夫先生呀!”

  公孙龟年笑了起来,“怎么,您觉得不像?”

  陶莹抿嘴笑笑,没再说话,只是又专注地看了看公孙龟年,仿佛要把公孙龟年的模样铭刻心中似的,然后就同外祖父一起走岀窑洞。

  白东明和公孙龟年送老宣头爷俩岀了门,白东明这才转身,对站在自己身后没事人一样的公孙龟年又细看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双手抚在胸前,好像还在喘着粗气。

  倒是公孙龟年对白东明,刚才突然把房东老宣头爷儿几个请来,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神情,更说了一句令白东明惊恐莫名的话:

  “东明,他们刚才来干啥?是不是也碰到那个长脖子怪人了?”

  “什么长脖子怪人?”

  于是,公孙龟年向白东明讲述了刚才下工时,路上失足的事。

  白东明倒没有被公孙龟年遭遇怪人吃多大惊,反而是对公孙龟年今晚所犯怪病吃惊之余,平添了一种担心。今天晚上,白东明本来是想和公孙龟年说罢给省里打报告事,就回队部,也即龙王庙继续起草那份《扶贫规划方案》的,几天前他就开始悄悄地起草这个《方案》了。可没想到,却遇到公孙龟本人这样可怕的情况。

  白东明临时决定,今晚不回龙王庙了,就住在公孙龟年这里。

  白东明决定和公孙龟年好好谈一次心。

  ………………

  而公孙龟年呢,打从进驻龟峁庄第九天的这个晚上,白东明告诉他房东老宣头一家的这条消息时起,在他以后的日子里,至少有半年时间,晚上睡觉,经常会做起同一个梦——雨过天晴后的家乡小山寨,坡道上细流淙淙,被雨水山洪灌岀洞的蚁群,一只只蚂蚁总想爬过它们面前的指头宽的小河道去,而它们又总也过不去。梦中的他,总拿着一根小草茎或小树技,在为它们搭桥,他一边为小家伙们搭桥,一边还唱着儿时娘教给他的歌谣:

  三粗两细一抹黑,

  摔到沟里跌不坏……

  而每当做过梦之后,醒来,公孙龟年又总是想到包括自己本名在内的几个专用名词:公孙龟年——龟城——龟峁庄——龟峁山……

  公孙龟年总想:这是否也是一种宿命呢?

  其实,就在这个与年轻的工作队长同睡一个土炕的晚上,公孙龟年不仅第一次做了他那个蚂蚁过河的梦,还做了另外两个梦。

  
  
  
  
  

第三章:缰绳抑或鞭子
第三章:缰绳抑或鞭子

  008

  五十年前,已具有三千年文字记载的这座省会城市,连所属郊县算在内也就只有五十多万人口,而现在却是一个三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大都市。作为省城,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它不但曾有一个高雅的名字叫龙城,也曾有过一个有伤大雅却也曾叫得很响的名字:龟城。

  据有人考证,龟城这个名称来源有三:一说是它座坐落的这个盆地中央,那块高地是一块龟型丘地。不知那丘地形状是本来就其形如龟,还是历来在此设郡建邑的统治者们有意为之削形龟状?那丘地历史上确实曾叫龟丘,也叫灵丘。城墙就是沿龟型丘地周边而筑,因而也叫龟墙。二说是先民在此筑构城邑之时,曾裂龟占卜,故意把城建成龟型,以取龟寿万年之意。以上两说据说都是有文字记载的。另外还有第三种说法,属于民间传说,并无文字记载,说是先民曾见巨龟出行于此,因而把城筑为龟型。到底哪种说法更切近历史真实且不去管它,不过,这座省会城市的龟型古城墙是全国古城墙中,至今保存最完好的。而城内古建筑却破坏殆尽。

  据府志记载,原来的城内总体格局也是仿照龟背上纹络图案设计的。9条大街,18条中街,36条小街,108条蚰蜒巷,纵横交错,井井有条。大街小巷数目都是“9”的倍数,不是明九就是暗九,九者,久也,取永久长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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