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龟年和关凯也对冯其山刚才那句话有点儿不解,见叶秀子问,也想听听冯其山解释其详,没想,冯其山却想笑而却没笑,只是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徐主任慌忙代冯其山解释道:“现在谁不还讲究‘地富反坏右’那种阶级成份?冯书记是说他的父亲嘛!”
公孙龟年、关凯听出点味道,刚想说话,叶秀子却抢先,天真地对冯其山问:“你父亲怎么啦,现在还戴着什么政治帽子不成?”
这次,冯其山哈哈大笑起来。徐春富也笑了。
徐春富说:“冯书记父亲就是省人大的马主任嘛!”
公孙龟年也不明白冯其山的话,一脸茫然。
关凯和叶秀子却大为吃惊。
关凯原本就知道冯其山是省人大马主任儿子,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冯其山要说自己岀身不好。此时却听岀了味道。马主任即马斌,原任省委常务副书记,现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关凯在公孙龟年耳朵边,悄悄向公孙龟年介绍了马斌,公孙龟年会意,点点头。本来公孙龟年从一开始就觉察岀冯其山这接风宴用意,只是不清楚冯其山所谓“岀身不好”,是指他有一个大官父亲,听关凯点破,不由得咬了咬牙,心里说,嗬,碰到硬碴了!
但叶秀子却既原来不知道冯其山是马斌的儿子,现在虽然知道了,却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冯其山要说自己岀身不好
叶秀子惊叫道:“原来是马主任呀!怎么你没随父姓?”
冯其山答道:“马斌是父亲的化名呗,老革命们战争年代好多人都这样,父亲也是如此,革命啦,只当马吃草,就顾不上喝水要那两点水啰!”
“哪,马主任怎么……”叶秀子天真地刚想再问冯其山,你父亲怎么了,为什么你要说自己出身不好?关凯用脚蹬了叶秀子腿一下,并瞪了她一眼,向她示意别再支声,叶秀子会意,也就不再说话。
徐主任说:“马老对冯书记要求,那才真叫个严哩,为你们刊物那封读者来信,我就见过马老,把冯书记骂的那个凶噢!”
冯其山摆了摆手,说:“不说这,不说这了!老头子是老头子,我是我。可反过来说,老头子的阴影可把我给害苦啰!干好了,别人要把你和老头子挂钩,说你有一个什么样的爹;干不好,更要把你同老头子挂钩,还是说你有一个什么样的爹!总有绊子给你下。这不,贵刊登的这封信,就是一个绊子嘛!不过,我不怕,不做亏心事,哪怕三更鬼叫门?正好,各位来了,我全力支持你们调查核实,劳各位大驾,也好还我冯其山一个清白!”
冯其山一边说着一边挨个对公孙龟年叶秀子关凯抱拳致意。
抱拳致意罢,冯其山又举杯说:“喝喝,酒后吐真言。能与各位相识,也是缘份。说句不该说的话,各为其主嘛,各位也是受命的嘛。不过,我还是要劝各位,一定要秉公办事啊,千万不要戴有色眼镜来看我河阴来看我冯其山啊!###这玩艺儿,掺和进去,非常可怕!”
饭快要结束的时候,冯其山要提前离开饭店,说是还要赶到地区去参加三干会,他一一和公孙龟年、叶秀子、关凯热情握手告别,并叮嘱徐主任,一定要配合好调查组同志的工作,不能在调查组工作问题上,出现任何人为的抗阻,那态度显得真诚而又周到。
饭局结束后,从酒店小楼下来,徐春富对公孙龟年他们说:“我们这位冯书记别看是高干子弟,但确实是个不错的书记,人年轻,有水平,也有魄力有能力。别的不说,到河阴工作只有二年,光引进建设资金一项,每年就不下三千万元。周边几个县连县级机关工作人员工资都发不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拖欠。可河阴就不存在这种事。”
在饭桌上一直不多说话的关凯,不无讥讽意味地说:“冯书记的本事确实不小啊,昨天我们坐车一进河阴县,看到路边有几座小学校,建设得真够气派的。我看连省城的一些学校恐怕都比不上。”
徐春富没有听出关凯的话外音,兴奋地接住关凯的话说:“你还没有看见最近县委搞得那个五年规划哩,总计需要投资几个亿哩,要真的按划规实现了,河阴县还不美死才怪。”徐主任的表情是真诚的。
关凯问:“资金来源呢,还是向上要吗?”
徐春富说:“可不!冯书记就有这个能耐。最近,传闻他要提拔副专员,县委机关的干部们,还真的害怕他走哩!”
在饭店门口分手的时候,徐主任对公孙龟年说:“驮组长,我看是否这样,河阴山大沟深,交通极为不方便,你们就不要下去了。县、乡、村三级,你们如果需要找谁谈话,需要谁,我们就想法通知谁来算了。”
关凯听徐主任这样说,竟扭脸看着别处,冷笑起来。
公孙龟年说:“咳,那样太麻烦人家了,进一趟城不容易。我看,还是我们下去一趟吧!否则,也太兴师动众了。”
徐主任见公孙龟年如此说,也不坚持自己意见,连说“好吧好吧!”
下午,公孙龟年他们就下乡了。向导竟是县委书记兼县长冯其山的司机罗福厚,车子是冯其山的专车,一部快要老掉牙的北京吉普!
022
调查组一出师就不利。河阴县的路确实难行。
说是公路,其实就是稍为拓宽了点的马车道而已,或者说,更像没有公路之前的古代官道,不是在山岭的根部沿山势从基岩上凿出来的,就干脆是在山沟汊里的乱石滩稍作修整成的。吉普车刚出县城走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在爬一道陡峭盘山路时熄火抛锚了。司机罗福厚紧踩油门,就是打不着火。可打开车头保险盖,东摸摸西拽拽,总又找不出毛病在哪里。
小伙子气得直骂:“日你妈冯其山的老祖宗,说买新车说买新车,就是他妈的只说不练。还搞他妈的什么这个现代化那个现代化!照他妈的这样老牛拉破车,有一千个现代化,也让你他妈的鬼吹灯了!”
调查组他们一齐下了车,站在旁边看着司机罗福厚修车。
叶秀子劝司机说:“罗师傅,别着急,慢慢找找,看毛病究竟岀在哪里。”
司机罗福厚头也不抬,仍在自顾自地骂着:“我日你徐春富他妈,你就知道整天围着冯其山的屁股转,冯其山放他妈个屁,都像比你妈的油炸丸子还香。你溜沟子,让他妈的老子受苦!”
半个多钟头过去,又半个多钟头过去,司机罗福厚一会儿上车试着点火,一会儿又下车在那里东摸摸西拽拽,这车就是开不起来。
司机罗福厚骂人话倒越来越起劲了。
“冯其山你算他妈的什么高干子女,为你八百辈子先人丢他妈人哩!你有本事为河阴要那么多钱,你他妈就不会把你老子车子要来坐坐!”
“尽你妈一肚子馊主意,人家是‘要致富,先修路’,你他妈的倒好,也要学人家河阳县,搞什么‘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在你他妈的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学校盖成金鸾殿,谁他妈的让孩子给你来上学?谁他妈的给你勒裤腰带来教书?”
“冯其山,你他妈的想升官,有好老子你不靠,你非要靠做啥政绩。你就不会学学人家陶重农?真你妈一个大傻蛋……”
…………
山里天气黑得早。刚才还见太阳在西山顶上红红的像纱灯,一竹竿高,不一会就滚下山去了,在西山梁上形成红红的巨大扇型天幕,而夜色随着山岚雾霭很快漫上来。夜风也带着凉意随着而来。
小罗师傅仍然爬在车盘下,已经是拿着板手拿着手电筒在进行作业了。他一口一个“他妈的”骂声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低低咕哝(浓)声。
车总亦修不好,公孙龟年提议说,干脆推转车头,顺坡往下溜吧,说不定顺坡滑行一段,还真能点着火哩!
爬在车下的小罗师傅,好像立即就赞同此提议,竟准备要抽岀身来,但一想,又似乎改变了主意,继续爬在车下不岀来。
关凯见状,对公孙龟年和叶秀子摆摆手,然后指指自己的呶着的嘴,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却接住公孙龟年话,大声说:“算了算了,干脆推转车头,顺坡滑行一段,就是打着火,咱们今天也别去了,回城算了!”
叶秀子不明白关凯意思,说:“那怎么行?那……”
公孙龟年明白了关凯的意叫,急忙摆手示意叶秀子别再说话,自己却说:“我同意,今天咱们不去了,还是回县吧!”
公孙龟年话音刚落,司机小罗师傅就从车底下钻出来,简单拍了拍满身尘土,跳上车握打方向盘。于是调查组的人都跑到车后推起车来。车头扭转过来了,他们又推着车朝下滑行。果然,车子推了还不到20米,突突突,发动机就点火发动起来。他们仨人跳上车,那车仿佛如通人性的狗,蹦蹦跳跳,转过山梁,穿过沟汊,再没出现熄火,一直朝县城欢跳着回来。
回到招待所,天已经全黑了。
小罗师傅把他们放下,一句话没说开着车就走了。他们径直到食堂吃了饭,回到各自住处放下行李,又集中到公孙龟年住的窑洞。
公孙龟年黑着脸,一声不吭,正拿出冯其山让人送来的那幅新版河阴县地形图,往写字台上展开,似要重新研究行走路线。
叶秀子讪讪地说:“怎办哩?车子又总这个样子,明天怎办哩?”
关凯却莫名其妙地嘿嘿冷笑了两声。
叶秀子说:“你小子,还笑?”
关凯说:“好我的大姐,您这个第二故乡,可真是一方把政治挂帅革命传统,发扬光大的大舞台哩,连一个司机师傅都如此具有政治头脑,会作如此高难度的超级政治表演!”
叶秀子惊奇地问:“你是说司机开不了车,是故意的?”
关凯答非所问地说:“看来,这位小罗师傅对那封信所反映的置办高级轿车事,意见最大,很有可能这件事还没有成为事实啊!但盖县级机关大楼却是明摆着的嘛!”
叶秀子佯怒地说:“你这个酒徒,今天也没喝多少酒嘛,咋尽说胡话?我是问你,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对那位小罗师傅?”
关凯反问道:“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你没听出什么吗?”
叶秀子说:“听出什么!天高皇帝远,在这个地方,老百姓什么话不敢骂?那种粗话、脏说、野话,我在河阴听得比你多啦!”
关凯又问:“你真的就没听出什么?”
叶秀子说:“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关凯嗷嗷地大叫一声,说,“我们大名鼎鼎的一号社花,原来也会说这样的粗话脏话哟!”接着又一本正经地对叶秀子说,“大姐,你发现没有?从徐主任、冯书记到这位小罗师傅,都在给我们演戏哩?”
叶秀子睁大眼睛说:“你给说说看。”
关凯说:“第一,从我们到河阴招待所,县委就知道我们来了。徐主任在他办公室说不知道,是在演戏。第二,所谓中午的接风宴,冯其山与徐主任一唱一和,是在演戏。是在告诉我们,想搞他们是不容易的,同时也带有警告和恐吓味道,主旨是让我们别搞什么真正的调查核实了,按他们的调子,写个调查报告,算了。第三,他们不希望我们到出事的几个点上,去做实地调查。冯其山没明说,徐主任事实上明说了,至于小罗师傅他的车,根本就没有坏,他就是在想方设法要阻止我们下去而已。”
叶秀子觉得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叶秀子想了想,自言自语的说:“他们也真是的,我们假如坚持要下去,他们还能阻挡的了?那馅儿不是照样得露?”
关凯冷笑着说:“你说得对。你看吧,他们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的。说不定,早就布置人下到了我们要去的出事点上了,等我们一到,就照他们剧本台词,让人接住给我们演戏了。”
公孙龟年一直站在写字台前,仔细地看到他的那幅地图,似乎并没有听他们二人说话。他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纱罩台灯的亮度比屋顶天花板上那日光灯要强得多,映照着他的面庞,把他的投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如一帧罗丹雕塑《思想者》的剪影。
关凯和叶秀子见公孙龟年一直不说话,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这位临时上司,他们毕竟和他还谈不上熟悉,只好也不说话了,静静坐着。
这两天的共同行旅,关凯叶秀子有一个共同感觉,这位军队转业干部,尽管不擅言表,有时甚至显得多少有点口拙,但却是一个颇有洞见的人,深思熟虑的人,有自己主心骨的人。不过,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大兵哥公孙龟年此刻却是一位“沉默的诗人纤夫”呢?
此刻的公孙龟年,血管里的血水是滚烫的血水,脉管里的脉冲是滚烫的脉冲,又在以他的天性沸腾着!他们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关凯的感觉,何尝不是他公孙龟年的感觉。此刻公孙龟年心海里惊涛喧响。冯其山所谓“出身不好”的自诩,是一种明目占胆的炫耀与恫吓,是在告诉他们,小心着点,老子是有老子撑腰的。此刻,公孙龟年有一种预感,他们遭遇一条大鱼,不,一条恶鲨,或者恶鲨群。他有一种临阵的激动与快感,心中有一种溶岩喷发而又像被泼了冰水,哔剥凝固而坚硬起来的声音:坚决要抓住它!
“妈的,是这样的!”
公孙龟年冷不丁地在写字台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台灯跳动了一下。
叶秀子、关凯被公孙龟年声音不大,却带有明显震怒情绪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齐声道:“怎么啦?”
公孙龟年没回答他们,只是转过身来问:“你们谁在这里有熟人?”
叶秀子、关凯一时摸不清他想干啥,依然齐声反问:“怎么啦?”
公孙龟年也不解释,有点生气地问:“到底有没有?”
叶秀子答:“我在河阴插队几年,当然有。不知道你要什么人?”
关凯也答:“我和玉屏上次来暗访,认识的都是平头百姓,都在出事地点的乡下,主要在西部,离城都很远。”
公孙龟年命令道:“你俩把你们认识的人,最好是平头百姓,都给我列出个名单来,姓名、性别、职业、岁数、单位、籍贯等,都要列详细,越详细越好。今天晚上你们就搞!”
关凯莫名其妙,忍不住说:“老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叶秀子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眼睛吃惊地怔怔盯着公孙龟年。公孙龟年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也许还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态度生硬,或许还因为已经胸有成竹了,心情也随着平静下来。
公孙龟年急忙笑着,对两位临时部下说:“嗨,同志们!我们明天就告诉咱们的徐主任,我们改变主意了,社里急等着调查结果哩,我们就在城里呆几天吧,让他把他们希望我们找的人,统统给我们请到城里来。他们不是在演戏吗?既然我们已经和人家踏上同一舞台,我们何不也去演演戏呢,并且还要演好演足。当然,即使对他们物色来的人,我们也还是要认真听取和认真询问的。死了这么多孩子,人心还能都是钢板冰板一块?把这件事做过,然后,我们就扬言,打马回朝……”
关凯没等公孙龟年说完,就明白了。欢叫道:“老驮,姜还是老的辣啊!不过,那我们这次明察,可就又要成暗访了。”
公孙龟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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