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富亲自为他俩斟茶倒水,抽烟点烟。公孙龟年环视徐春富的办公室,两开间,沿墙放三个铁皮保险柜,几个简易沙发,一个报架,一个放满各种有关纪检、法规书籍的简易书架,以及靠窗口处一个小写字台,比当年他在河阴县委大楼那间办公室寒酸多啦!
寒喧坐定。徐春富问白东明:“大驾莅临贵干?”
白东明笑道,“印度老头,何时学得这么酸了?”然后就简要向徐春富说明来意,接着说,“劳您老人家大驾,给安排一下。”
徐春富转向公孙龟年问,“驮夫同志,对啦,我光知道阁下笔名,大名叫什么来着?”白东明说公孙龟年,徐春富赶忙接住说,“呵,公孙龟年同志,感觉怎么不舒服?”没等公孙龟年解释回答,又自我解嘲地对公孙龟年说,“很高兴能为您服务,并力争服务得好一点,以将功补过。”
徐春富说罢,朗朗大笑。
白东明并不知道公孙龟年第一次到河阴调查的底细,但听出徐春富话中有话,也不便问。赶忙替公孙龟年回答道:“也没啥大病,就是最近一直头晕,并晕倒过几次,我怀疑不是血压高就是血糖低。正巧,我们到地区扶贫办有点事,所以我督促龟年同志,干脆顺便到地区医院全面检查一下算了。可是又费不起太多时间,只好请您老人家帮忙了。越快越好!”
徐春富听罢,立即爽快地说:“我当啥事。这样吧,这事由我安排。现在,我先让人安排你们到宾馆住下。中午嘛,就在我家吃饭。”
白东明说:“算了算了!我们在外面随便吃点就行。”
徐春富说:“那不行!客随主便,你们得听我的。这又不是公款请吃!再说,一方面我还有事向你白大处长求教请示哩,另一方面,我还要向驮夫同志,噢,公孙龟年同志,赔情道歉哩!”
既然徐春富如此说,白东明公孙龟年互相对看一眼,只好听由徐春富安排。徐春富拿起电话,拨通地区人民医院院长,公孙龟年检查身体的事立马就安排妥贴。随后又拨通地区宾馆电话,安排了他们的住处,然后就亲自带了他们来到地委家属大院,自己那座单门独院的平房宿舍。
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院,是五排同一个样式的平房分割成三十套一样的单独小院中的一套,地级领导全都住在这里。
他们走进屋的时候,一进门的过厅兼客厅一张小小圆型饭桌上,已经摆好几盘以清淡蔬菜为主的炒菜和凉菜。围圆桌放下三把折叠椅。见他们进来,一位50岁左右的妇女,拿来三个放了茶的玻璃杯放在圆桌上,执一把铝制大水壶,给茶杯里斟上滚开的水。
徐春富对白东明、公孙龟年说,“这是我爱人。”然后又对那妇女介绍白东明、公孙龟年说,“这是白处长,过去在省纪检委工作,现在调省委组织部,最近到咱县龟峁庄扶贫,当队长。这是扶贫队的公孙龟年同志,也就是那年到咱县搞调查的那位大作家,驮夫同志。”
那妇女对白东明、公孙龟年点点头,笑笑,在听到驮夫二字时,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然后就进入里间的厨房忙着做饭去了。
由于都是老熟人,大家都不客气,进门就围桌落座。
白东明问徐春富:“嫂子在哪个单位工作?”
徐春富苦笑道:“哪个单位?专职家庭一把手!嗨!”
白东明说:“老徐,怎么搞的嘛?当领导这么多年,都没给嫂子找上个工作!找个工作也不属于违纪嘛!”
徐春富叹了口气,说,“岂但没工作,至今还是农村户口哩。”
这令白东明吃惊,更令公孙龟年吃惊。
那次到河阴县搞调查,虽然对县委书记兼县长冯其山,以及当时的这位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留下有不佳印象,但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并非不佳的感触,说它是好感也无不可。冯其山的率直坦荡,和他那个“宁要老百姓饿出个勤字来”“不让公务员队伍过得像一群叫化子”观点,虽颇感荒谬,但也颇觉新奇,也觉其中不乏有合理之处。后来,据他了解,冯其山还真是如此践行的,不惟不惜挪用各类建设专项资金,包括教育专项资金在内,保证全县国家干部和工勤人员工资发放,而且还分层次地为县、乡两级领导干部家属子女,能解决工作问题的解决了工作问题,能转城市户口的转了城市户口。在这方面,冯其山是非常得人心的。对于徐春富,令公孙龟的印象还要更好,正如当时叶秀子说的,这是一个实在厚道的人,那次被关凯灌醉后徐春富对副县长何修明所说一番话,就是证明。
公孙龟年奇怪,当年县处级和科局级家属子女,农转非的农转非、安置工作的安置工作,几乎都给办了,而作为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徐春富,为何他的夫人反倒至今是农业户口呢?
也许是感觉到他们二人的惊讶神色,特别是公孙龟年写在脸上的异样神色,徐春富一边用手撕扯着香烟盒上的封口金线,一边说:
“她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文化,能干个啥?负责家政也是革命分工嘛!老实说,在河阴时,不是没有机会转成城市户口并安排工作,那时县处级和科局级干部家属子女大都解决了,但我没让解决。不是我不想解决不能解决,是心里觉得解决了不是滋味啊,多一个人吃皇粮,老百姓就多一份负担啊!屁大一个河阴县,你看吃皇粮的有多少?你们现在搞扶贫,住在河阴乡下,也都看到了,即使现在,老百姓过得那都是啥日子?”
公孙龟年仿佛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徐春富,徐春富这几句话,让他心中一阵激动,眼都有点要潮了,急忙掩饰性地端起水杯喝茶。
白东明接着问徐春富:“孩子们呢?”
提到孩子,徐春富脸上顿时放出光彩,一边给二人抽出烟来递烟,一边说,“老大是女儿,正上北师大,读研哩。老二是男孩,去年刚考上省农大。老三也是女孩,还在河阴上高中。说起来,孩子们都还争气,原来也都是农村户口,小女儿和她妈至今也还是。”徐春富说着,叹了一口气,“孩子们虽争气,也不无怨气,怨他爸没本事哪,连个农转非户口都给他们转不了!其实,他们不知道,他爸这个本事还是有的。想当年,冯其山同志当县委书记县长时,还亲自督促我给他们转哩,可我就是不想给他们转。一是不合适,二是怕他们转了,遇事都靠他爸,靠成习惯,还不惯坏了?”说了最后几句话,徐春富又特意对公孙龟年说,“驮夫同志,这不是向您作表扬与自我表扬哩,表我徐春富自己有多高觉悟哩,但这是实情。”
公孙龟年说:“啊,老徐,看你说的。”
这时,徐春富夫人又端来两盘菜。徐春富扭身从身后平柜里拿出一瓶汾酒,以牙咬开瓶盖,又取出两只酒盅和一只玻璃水杯,先把两只酒盅酙满,又给那只水杯酙了足足有二两。
白东明说:“老徐,我看今天咱们就把酒免了吧!等给龟年检查完身体,我同你美美的喝它个痛快。”其实,白东###里还是想喝两盅的,只是担心耽误事而已,下午还得陪公孙龟年到医院去。
徐春富说:“那不成。这么吧,驮夫同志,你给咱少喝点,或者干脆给咱喝饮料算了。东明,你不行。你得与我喝酒。好不容易聚一次。”
公孙龟年说:“你俩喝酒吧,我就喝点饮料。”
徐春富又从平柜里拿出两听咖啡奶,打开,放在公孙龟年面前。然后把酙给公孙龟年的那一盅酒,倒进自己大玻璃杯里,首先举起来说,“有幸请二位光临寒舍,不胜荣幸,干!”说罢,不等他们白东明他俩举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白东明也把自己的酒盅端起来,喝了。
就这样,徐春富与白东明谁都没多说话,就连着干了三次,一瓶汾酒就剩下不足四分之一了。白东明考虑下午还要陪公孙龟年去医院,提议说:“老徐,我看这酒嘛,咱们就此打住?”
徐春富其实已经至少有三四两酒下肚了,但酒瘾似乎才刚上来,说,“怕我老徐请不起吗?”说着侧身又从平柜里拿出一瓶来,又用牙咬开盖子,放在桌上,“喝喝喝,你俩是贵客,平时请都请不来,咱们搞纪检的,又不敢随意参加别人的宴请,好不容易自家聚聚,还讲究什么?喝喝!”又给白东明酙了一酒盅,又给自己酙了一大杯,不由还想劝阻他的白东明分说,就端杯与白东明放在桌上的酒盅轻轻一碰,一仰头灌进口里。
这时喝饮料的公孙龟年突然想起,当年徐春富、副县长何修明以及教委正副主任丁一岚、温一方被关凯灌醉之事,又想起叶秀子说过的徐春富等人,被人称为“火山四大侠”绰号之事。
当徐春富又要给白东明倒酒的时候,公孙龟年已看出,白东明的酒量是有限的,脸色已经潮红不胜酒力,慌忙站起身伸岀手去,帮白东明挡住徐春富,笑着顺口说:“徐书记,我看可以啦!他白东明那点能耐,再喝哪能是您的对手?您可是河阴火山四大侠之一哟!”
一听公孙龟年提到“火山四大侠”,徐春富骤然间就楞了。
徐春富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公孙龟年似的,吃惊地瞪着已经有点发红的眼睛说:“怎么?你也知道火山四大侠!听龟峁庄人给你说的吧?”
白东明不明就里,随即问:“什么火山四大侠?”
其实,公孙龟年也不知道“火山四大侠”真正具体来历,只好摇摇头。
而徐春富却把公孙龟年的摇头,当作了别一番意思理解了。
仿佛戳到埋藏心灵最深处的痛,徐春富一边也摇着头,一边推开公孙龟年劝阻他再喝酒的手,带几分自我解嘲带几分自我辨解,也带几分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说:“咳,别提了别提了,当年的龌龊事多了!岂止是老拴驴说的‘山光岭秃和尚头,不种庄稼把旗栽;放火叫作学大寨,罪行反当功劳卖’呀?龌龊事多了!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驮夫同志,大作家驮夫同志,我徐某人不敢说别的大话,但有一句话我敢说,什么时候也敢说,徐某人当年,确实是奋不顾身参加龟峁山那场救火的,恐怕在所谓火山四大侠中,只有徐某人才担得起这个英雄之名,才是名副其实的!当然,也不能说心中无愧。可徐某人毕竟没有参与过放火嘛!不提了,不提了。”
公孙龟年大骇(骸):原来当年龟峁山那场大火,真是有人故意放的呀!
公孙龟年没想到自己一句带点玩笑的话,竟抖岀历史的一个謎底。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公孙龟年突然想起前些天,岀版社来信与他商量长篇小说《天眼》重版的事。对这部以当年河阴事件为原型、多少年前写成的小说,随着时间推移,公孙龟年早就发现有许多纰漏,不仅有故事情节上简单化的纰漏,人物刻画上脸谱化的纰漏,也有整个作品在思想挖掘方面的浅薄与偏颇。而这些纰漏,除有当时他自己对社会生活认识能力方面的主观原因外,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创作这部作品时,率尔急就成篇,没能去深入地了解整个事件发生的深厚历史背景,令故事及人物都显得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部作品岀版后,之所以当时产生轰动效应,完全是因为借助了当年事件本身的新闻效应。公孙龟年早存修订之意。与徐春富好好深谈一次,正好可供《天眼》重版前修订之用。
徐春富说过刚才一番话,见公孙龟年愣(楞)着,但还是把手臂挡在那里。于是徐春富就伸岀另一只没端酒杯的手,把公孙龟年挡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拉下来,喷着酒气对公孙龟年说:“咳咳咳,驮夫同志,本来是……是是想请您也多喝几杯的,并给您赔情道歉的呀,我老徐当年不该给您演岀那……那么一岀戏嘛,可您,不……不不赏脸呀!当然,我也知道,您下午,还得到医院去,可他……他白东明,不喝不成!”
白东明一看这架式,就知道徐春富已经有些喝多了,忙说:“老徐,酒嘛,咱先留着,等晚上我再和你喝,行吗?”
公孙龟年也赶紧接住白东明的话,补充说:“徐书记,等我检查完了身体,我也开开戒,好好陪您喝一顿,喝它个一醉方休!”
徐春富哪里肯听,他把白东明的酒盅,拿起来硬往白东明手中递,同时醉眼朦胧地斜睨着公孙龟年说:“龟年同志,白处长叫你龟年,我也不叫你大作家驮……驮夫了,也叫你龟……龟年同志吧。以我看,你……你有毬个啥病?你就犯得……得是太认真的毛病,太……太太认真了……就是要……要生大病的。你……你要会……会装龟变鳖,装孙子就不会生……生病了。扶贫……你就就扶贫吧,你管管……管它什么当年四大侠那……那种毬事哩!当事人……人家都做大官了。我……我老徐也……也学不会那那……那一套,现……现在,你看,也不……不是快病了!”
徐春富说着,也不管白东明接酒不接酒,先后把自己那杯酒和白东明那盅酒都端起来,咕噜噜,都灌到自己嘴里去了。喝罢,眼就睁不开了。趴在圆桌上,两只手又在摸酒瓶。白东明赶紧把酒瓶拿过来,顺手放在旁边平柜上。而徐春富却把桌上的两盘菜扫在地下,咣一声,瓷盘摔碎了。
听到响声,他的妻子从后面厨房走过来,一看他这模样,嘟哝道:“一天就知道喝,喝,喝,酒比你亲娘老子还亲!”
徐春富此时已醉得不省人事,白东明、公孙龟年和他的妻子一起架起他,扶他走进里间卧室,放他在床上躺下。
徐春富夫人端来一笼屉莜面烤烙烙,让他俩吃。
白东明问徐春富妻子:“大嫂,我听说老徐是海量,喝一斤多酒都不成问题哩。今天怎么喝了不多一点儿,就醉成这样子?”
妇人说:“这段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人天天喝,喝几盅就醉!”
白东明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又问:“是不是最近事太多,工作太累?还是有什么别的不痛快事?”
妇人说:“俺也不懂他那个什么纪检。他回家也不和俺说他那些事,回来,就是喝闷酒,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
白东明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妇女说:“大嫂,有没有乌龙茶,浓浓给泡上一杯,灌点给老徐喝。这种茶解酒最来劲儿。”
妇人说:“不用不用。这段时间总这样,睡睡也就好了。”
白东明和公孙龟年胡乱吃了几口饭,一看表已经下午三点钟了,于是就向徐春富妻子告别,出门到地区医院去。
去医院路上,公孙龟年问白东明:“你看徐春富这个人怎样?”
白东明说:“人不错。正直、廉洁、勤政,也有能力。原是农民,当公社通讯员时转了干,后来就一步一步升上来。原来文化较低,后来靠自学,学得相当不错,都取得了本科文凭。要说毛病,大概就是爱喝几盅。但在纪检战线上,数得上是一位最优秀的纪检委书记。去年,省纪检委计划树他典型,并报中纪委,中纪委也同意,但这位老兄自己死活不同意,说这是害他,扬言,要树他典型的话,他就辞职。嗨!”
公孙龟年说:“我看,这老兄心中有事,本来他是想给你好好倾诉倾诉,腾腾肚子的,只因为有我在场,才没说。”
白东明风公孙龟年如此说,犹豫了一下,说:“是的。我估计是温专员那档子事,另外,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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