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焕章笑笑,对公孙龟年说法没置可否。却避开此话题说:“龟年呀,这部作品中有一个观点我是非常赞同的,那就是你议论‘权’字的那个观点。不过,你把政治之‘权力’与人性之‘性欲’相比附,却有点太那个。”
然后,陈焕章就背诵《国家公务员》中一段话:
“权”之于政治犹如“性”之于人性,它几乎蕴含着政治的全部质地、全部玄机、全部隐(稳)秘。如果权力没有节制,和人之沉湎(缅)于性欲无异。
陈焕章说:“基本观点很好,但比喻不恰当。”
公孙龟年说:“老兄,这是小说,不是写政治论文。”
陈焕章说:“龟年,我觉得,你还是以后放笔谨慎为好。”
公孙龟年听岀老友的担心,笑着说:“谈不上谨慎不谨慎了,我正下决心封笔呢,以后,我就在咱们黄原当老兄治下的一个农民如何?” ……
这晚,两位老朋友一直谈到深夜。
陈焕章走后,公孙龟年又取出梁德建那本纪实小说稿,把涉及到陈焕章的地方,都重新翻看了一篇。其中,有一段格外引他注目,稿中的“兆文”即陈焕章,“任恭”即专员仝新,而“重耳”即是原任黄原地委书记、现任常务副省长陶重农。内容是这样写的——
路为黄原动脉。修一条纵贯全区的高等级公路,一直是地委几届领导班子,作为改变全区贫穷面貌的一桩大心愿。
现在万事具备,就等确定日期,奠基开工了。
但地委却在谁任工程总指挥一职,和由那些人组成总指挥部问题上出现分歧。任恭专员拟定了一个由他亲自任总指挥的班子,而兆文书记却提出了另一个名单。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兆文书记虽没说自己亲任总指挥,但也想要控制工程的指挥建设大权的。自己是第一把手嘛,我们党向来有书记亲自挂帅一说,他就是真接提出自己任总指挥,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他没有提出亲自挂帅,而是提名由地委副书记也是常务副专员的第三把手代他挂帅,作为第二把手又是行政第一把手的任恭专员,怎么能接受的了!
任专员向以铁腕闻名,与其说“铁”,倒不如说专横拔扈更确切。
当然,两个名单虽然最后各自都做了妥协,但最终还是以任恭专员提供的名单为主,组成总指挥部了……就是在这项国家倾巨额投资的浩大工程中,我们精明强干的任恭专员开始了他一生最丰厚的一次大敛财……至于我们的兆文书记,怎么说呢?表面似乎太软弱了,实则说太圆滑世故也不为过!本来任恭专员就因为原地委书记重耳升任副省长,想接地委书记班而没接上,窝火,他哪儿能尿这位占了本来应属于他位置的兆文书记?与任恭专员的较量棋输一局,兆文书记也甘愿败北。他知道,如果与任恭专员搞得太僵,哪有他好果子吃?任恭专员何等样人也,其岳丈大人虽已退居二线,毕竟还有影响力,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哩。何况任专员背后,还有一个重耳副省长啊。重耳副省长和任专员那是何等关系,铁哥儿呀……
028
就在陈焕章和公孙龟年两位老朋友,在地区宾馆争论所谓贪官和官僚主义者谁的危害最大的时候,在徐春富家,等候一个多钟头的白东明,终于等来参加地委紧急会议回到家里的徐春富。
徐春富见只有白东明一人,一进门就说:“怎么是你一个?老驮,呵,不对!你们那个什么公孙龟年呢?”
白东明急忙向他解释,地委姚书记着人代为设宴招待,以及姚书记会后还要到宾馆看望公孙龟年,和他借故来这里之事。
徐春富皱皱眉头,没说什么。一屁股就坐在白东明旁边的沙发上,从放在茶几上的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头朝后一靠,抽起来。
白东明看出他有心事,说:“这两天只顾陪龟年看病,抽空又想与扶贫办同志研讨一下我们那个扶贫计划,也没顾得上来看你。”
徐春富有气无力地说:“客气个啥,老朋友了!”
白东明见他心里不痛快,又不便问,只好说:“老徐,我们计划明天一早就回龟峁庄。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让人捎个讯。嗨,那个鬼地方,连个电话都不通。真算是穷到瓮底上啦!”
徐春富似乎并没听他说话。一个楞怔,坐直身子,莫名其妙地像在问白东明,也像在问自己:“也就怪了!怎么前后两桩事几乎一模一样,都让他老人家的两个女婿碰上啦?”
白东明顿时心里明白了。看来今天的地委紧急会议,主题就是新任专员温一方办公室失盗问题。这个问题,白东明这两天也有同感:是啊,黄原地区行署前后两任专员,仝新和温一方,都是省顾问委员会主任马斌的女婿,犯的事相同,而且小偷作案手法也是一模一样的……
“梁永祥对此事如何看法?”白东明问。
白东明突然想到地委委员、地区检察分院院长梁永祥。
这两天,他和公孙龟年都读了那位略带鸡胸的小青年、徐春富的部下、梁永祥的儿子梁德建的纪实小说,白东明一看就明白,那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实有所指的,而且地委、行署的几乎所有领导人物都包括在内。但白东明并不知道,公孙龟年已经得到作者的一份人物对照表。
“怎么看?哼!老家伙,一有事,就来劲儿!”
说起地区检察分院阮长梁永祥,徐春富的话也多了。
“每天,还吵吵着要辞职提前退休,有人倒真盼着他早些退休哩,真有一天,人家顺水推舟,给他办了退休,只怕他就傻眼了,竹篮打水了,斑鸠掉蛋了!我看他,根本不想退休,他在要挟人哩!他的工作干扰太大了,他想独立办案,能独立吗?能独立个屁!”
表面上徐春富在骂梁永祥,但白东明听得出来,他对这位纪检司法战线上的老伙伴,那是抱有多大的敬爱呀。白东###想,看来,他们面临的干扰难题,肯定又是多么相似,惺惺惜惺惺啊!
“小偷抓到了吗?”白东明又问。
“抓到个屁!”徐春富又把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边抽烟一边说,“咳,这位小偷,比上次那个枪毙了的家伙聪明多了。一点痕迹都不留,那锁都好像没有动过。我们的专员老兄,现在还在嘴硬,说他什么都没丢!哈哈,人家把近一百二十万元的款,都通过邮汇寄给检察院了,还有他抽屉里放着一些什么文件啊证件啊,复印件,也寄给检察院了,以证明人家真真切切关顾过他的抽屉,他还在嘴硬,说什么拿人格拿党籍保证。屁!拿小命抵押吧!”徐春富说起温一方,这位河阴县工作时老下级,看得出来,心里是矛盾的,“他原本不是个贪财的人嘛,怎么会是这样?”
白东明这时心想,这下,可有故事可看喽,公孙龟年的长篇小说《天眼》要有续作喽!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无巧不成书,巧就巧在,《天眼》写的是当年那桩河阴小学危房事件,主要写的是马斌儿子冯其山,多少年后,马斌两个女婿仝新和温一方,又前后犯事,恰恰又让公孙龟年给碰上了。莫非公孙龟年与这位省委老领导是前世老冤家!
白东明思想正在开小差的时候,徐春富突然对白东明说:“东明呀,你算是跳出火坑啦!这辈子再不用搞什么纪检啦、司法啦!”
白东明说:“老徐,吓破胆啦不是?”
徐春富说:“胆倒没吓破。神经快崩溃啦!我可没有梁老头那种钢铁神经啊,几个打招呼的电话和不置可否、无所适从的所谓批示一来,我的头就发胀发昏发炸,心也堵得慌,神经也就快错乱了。”
白东明问:“已经有电话和批示了吗?”
徐春富没有直接回答,说:“能躲过这老一套吗?”
白东明又问:“姚书记态度如何?”
徐春富说:“能怎样!我记得当年陈永贵同志副总理时,说过两句话,脚踩西瓜皮手握两把泥,是批评有的干部不认真学大寨的,搞敷衍了事,能滑就滑,能抹就抹的。不过,老姚也难,前后两个专员两个搭档都是同样背景,犯得又是同样事情,都让他赶上了。眼看任职年龄到限,说不定最后还能捞个副省级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副主席什么的当当,得过且过、委曲求全就算了。你看,偏偏他又……”
徐春富的情绪似乎比刚才好了点,问起公孙龟年身体检查情况。
白东明向他做了简单介绍。
徐春富议论道:“我看这位驮夫老兄,表面上绵绵的,骨头缝里也是个硬家伙,认死理,还充满理想主义。看他那小说罢,那本什么什么《天眼》,写得好呀,写得解气呀,就是太理想主义了。他把他们当年到河阴县调查的那挡子事全编排进去喽,但他也看得太简单了,太脸谱化了。还有那部根据他这本小说拍的那个电影,就更有点阶级斗争为纲味道喽!”
徐春富说着,扭头问白东明,“东明,要不咱们再喝两盅吧?我可是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哩!”说着就要开旁边的平柜拿酒。
白东明慌忙制止,说:“老徐,免了免了!另外,我还要劝你,以后也少喝点酒为好,喝多伤身,再说也误事嘛。”
徐春富说:“听你的,那就算了。唉!”
徐春富说罢,又长长叹气,然后到里间厨房去,端出妻子在厨房煤泥火炉边,为他专门留下的两盘菜一盘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还扭头对白东明说:“别看烦心事多,我这胃口还真好,就是狗日的钢铁也能下肚消化。不像梁永祥那老家伙,一有事,胃也不行了,饭也吃不下了,好像过了今日没明日似的。唉,那可真是个好检察官啊!全国要树典型,梁永祥就是现成的一个。东明你知道,去年省里要报我树我,咳,我算老几?”
徐春富自顾自边吃边说着,一回头,发现白东明以异样的目光瞧着自己,一脸灿烂的笑,说:“嘿嘿,看我干什么?”
白东明说:“印度老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徐春富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知道你想什么。”
白东明说:“印度老头呀,我在想公孙龟年那本《天眼》哩,那里可把你老人家,写得有点儿坏人味道了?”
徐春富见白东明说的是这件事,笑着说:“人家那是小说,是虚构,咱还能对号入座。不过,我倒是想和他谈谈当年的事,还有二十多年前的所谓四大侠事,后来想,还是算了吧!驮夫是个好作家哩,不管怎么说,他想的老百姓,是为老百姓说话!另外,这个家伙也贼大胆,敢对政治发言,说河阴县政权不是资本主义复辟,骨头缝里是一个封建主义小王国,骨头缝里是一种类似皇权思想在作怪。并且还要引伸,说这个版图倒过来看就像一幅小中国的河阴县,是一块锈蚀了的版图,河阴发生的事,对人民共和国整个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带有一种本质意义上的警示。这话说得很对,中国当代作家中没有谁敢这么说!这家伙也确实心细,他怎么就会想到,把河阴地图倒过来看呢?河阴地图倒过来看,倒真像是一幅中国大陆地图哩。我生在河阴长在河阴五十多年,都没发现这挡子事。不过,他把冯其山,当然人家作品中不叫冯其山,而叫小马,写成一个封建小王朝的小国王,是绝对不对的。冯其山确实是想当铁腕,但他绝非是封建小国王那种朕即天下之人,也许他的政治思想上有许多不对之处,但他不是一个封建主义思想性人物。”
白东明听徐春富评论起冯其山,油然兴致大增。
白东明说:“以老兄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徐春富没有直接回答白东明,而是说:“比方说,刚来河阴那阵子,他甚至想要搞乡镇长都由全民大海选,还说县长也未尝不可以搞大海选。你说他是个什么样人物?在河阴这样的地方,你能搞这一套?要知道,在他当书记之前,连选县人大代表,都很少真正由群众###哟。”
白东明吃惊地问:“哪怎么选?”
徐春富说:“怎么选?县委或者更明确点说,县委书记定,然后派专门一些人,集中两天时间,统一填填票而已。”
听徐春富这一说,白东明油然想起,造成公孙龟年停职检查的那期《场》杂志上,那篇文章引述过评论过的那件“割舌头事件”。接住问:“后来呢,冯其山是否也搞过这种方式的选举?”
徐春富说:“他要搞过,我还反对把他称之为小国王?”
白东明问:“陶重农当县委书记时就是那么搞的?”
徐春富说:“何止是那么搞的?那家伙就是这一套办法的肇始者。”
徐春富一再挽留他俩再多住两天,和他们好好谈谈的,并说派他的车专门送他们回河阴,可白东###急,婉拒了。
白东明离开徐春富家的时候,也正是地委书记陈焕章离开宾馆公孙龟年住处的时候。白东明回到宾馆,敲了敲公孙龟年的门,公孙龟年还没睡,正倚在床上,又再看梁德建那部纪实小说。开门让白东明进了门来,公孙龟年没头没脑地就问:“东明,仝新是省里何人的女婿?”
白东明一怔,说:“噢,你不知道?”
公孙龟年说:“平常,谁还打听这些。”
白东明说:“省顾委马主任马斌的。也即冯其山的大舅哥嘛!怎么,陈焕章谈到他了?评价如何?我想他会说仝新很多坏话的。”
公孙龟年说:“此言差矣!恰恰相反。”
白东明想了想,说:“也对。人已经出事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好话说得再多,也影响不到量刑或处分了嘛,还可以免得落个落井下石之名。人们都知道他俩搭班子关系比较僵。这是其一。其二,按照本省惯例,地市委书记年龄到限,大都要安排一下提拔,不是省人大副主任,就是省政协副主席。要知道从地师级到省军级,这段路也是风云多变的未知数。他如果在仝新案上有个差池,仝新本人倒不足为虑了,怕的是仝新背后的那张关系网。陈焕章看似为仝新说项,其实也在为自己考虑。其三,从个人品性来说,陈还算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尽管有时显得软弱,且不失世故。何况,仝新的事情主要犯在修路这件事上。就修路此事本身来说,路毕竟修成了,而且是一条按质按量按时完成的高标准的路,没有偷工减料的,无论如何,这总是为黄原地区办了一件大好事嘛。”
公孙龟年见白东明也如此说,问道:“东明,连你也这么说?这我就不懂了。贪污数额如此巨大,能不影响工程质量?”
白东明笑了,说:“果然一个书呆子。贪污就非要偷工减料吗?”
公孙龟年想想,也是,自己也笑了,说:“果然高明。”
接着,公孙龟年又笑着对白东明说:“东明,我有一个非常新鲜观点,说给你听。不知你是否同意?”
白东明说:“新鲜观点?说说看。”
公孙龟年说:“即使最清廉的官僚主义者,也要比能为老百姓干点实事好事,有能力的贪官污吏危害要大得多?”
白东明说:“是陈焕章的观点吧!你就没有问问他,他在仝新问题上犯得官僚主义错误,是不是可以作为典型事例,该杀呢?”
第七章:小娃子张弓搭箭射着前胸
第七章:小娃子张弓搭箭射着前胸
029
调查组向社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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