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光明磊落如太阳雨的倾泻
你的起伏如流线的胴体
如山的渴饮泉水的胴体
漫远进空濛……
醒来才发现遍体芒刺
已根植在心头
唢呐的响亮和笙的低咽已如泪滴
呜咽成潺潺溪歌
永远不能回头了……
驮夫一惊。随后拍起巴掌来,连声叫好。
“谁写的?你?! ”
“不﹗我姐!”
“哪个姐?素兰,还是素青?”
“大姐﹗”
“啊,素兰?!”
宣石狗伸手又要去端放在灶台上的酒碗,被公孙龟年一把抓住手腕,直视着宣石狗,逼住问:“这是宣素兰写的?”
宣石狗不情愿地缩回手臂,又去拿烟盒,没好气地回答说:“怎么,老公孙,你不信我姐会写诗?”
公孙龟年一下子怔在那里,浑身开始抖动,并开始躬起腰来,脖劲也伸长起来。刚点着烟的宣石狗,一抬头发现公孙龟年的神态,吃惊地叫道:“老公孙,老公孙!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宣石狗的惊叫起了作用,公孙龟年的脖颈慢慢缩了回去,腰板慢慢挺直起来,随后,一切恢复常态。
“老公孙,你刚才怎么啦?!”
“胃疼病犯了。没事没事。”
公孙龟年掩饰着去掀锅盖,温在灶上的菜已经热了,赶忙端下火,又拿过一摞报刊放在炕上做垫子,把菜锅放在上面,又在放碗放油盐酱醋的窗台上,拿过一只碗,也给自己斟了一点点酒,端起来,对宣石狗说:“今儿黑夜,我,公孙龟年,也不是扶贫工作队员,也不是什么作家,什么总编辑,你,宣石狗,也不是什么村委副主任,咱俩是亲兄弟,是不说任何谎话的亲兄弟,是光明磊落的亲弟兄。来,咱们干!”
宣石狗响应道:“好,老公孙,不,大哥,干!”
有酒落肚,宣石狗的话多了起来。
“老公孙,不,大哥,你到俺龟峁庄之前,俺没见过作家,你是第一位。后来,又听说,你就是那个写过俺河阴的作家驮夫,写过俺哥李谈天的驮夫,俺就生过,想和你好好谈一次的想法。但……俺实在信不过你们这些什么工作队。可当俺跟你第一次接触后,就觉得你不像作家。作家到底啥样,俺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你不像作家,倒真像俺前世修下的大哥。”
心灵的堤坝,终于要决口了,公孙龟年静静地听着。
“那天俺跟肖队长、小燕谈的事,俺本就不想和她们多说,俺当时就在寻思,等回去跟老公孙再说吧,就凭他写俺河阴的那本《天眼》和那个电影《天眼》,俺宣石狗也应该给他讲讲自己的故事。好名声,俺也不指望落了,既然已是坏名声,哪还怕它个啥?大不了不当这个村委副主任,不当这个共产党员吧。俺只是后悔,不该去寻死。肖队长肖大姐说得对,敢于去死,为啥不敢去勇敢面对生活的困难。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呀,英勇死了一次,本想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谁想死了一次,反而成了面对生活落荒而逃的逃兵。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后悔死了。”
“不﹗我不这么看。来,老弟,咱们上炕,坐下喝,坐下说﹗” 公孙龟年拉住宣石狗上了土炕,相向盘腿而坐,然后激情地说,“你知道欧洲有一幅名画,叫《最后的晚餐》吗?今儿晚,咱俩也来他个晚餐,但不是最后的,是最初的!我俩谁都不许去想死,而是想如何更好地活着。老兄我和老弟你一样,今儿也腾腾肚子,翻箱倒柜,把过去的事情倾诉个一干二净。从今儿起,彻底把历史那页翻过去,明儿起,不管它什么风声雨声,蝉鸣蛙鼓,宣石狗就是新的宣石狗,公孙龟年就是新的公孙龟年!”
“行﹗为老哥的这番话,俺和老哥先干一杯﹗”
“干!”
两只粗瓷碗咣当碰在一起。
酒增豪情,两个心藏多年委屈的男人,话入投机,也增醉意,竟都互相忘却自家身份,情绪激昂,争着说起话来。
宣石狗说:“大哥,你叫我从哪儿说起?从你老哥搞过的那个河阴调查说吗?你老兄不够意思,当时你怎就没找到我调查调查?”
公孙龟年说:“那时,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宣石狗说:“你是谁?不就是叫驮夫的那个人吗?那时你又不是作家,但河阴人都知道来过个驮组长,带一男一女。还同县领导吵了架。”
公孙龟年说:“那是瞎说,根本没有吵架。”
宣石狗说:“你管他是瞎说不是瞎说,反正你驮组长在俺河阴算是岀名了,你那本书那个电影岀来后,就更岀名了。你们刚进村那阵子,俺们都不知道你就是大作家驮夫,后来才知道了,噢,公孙龟年也就是写《天眼》的那个驮组长呵!你都把俺二姐都吓了一跳。”
公孙龟年一惊,以为宣石狗指得是进村那晚,他错把宣素青当叶秀子抱住的事,急忙分辨说:“认错人了嘛,认错人了嘛。”
宣石狗说:“认错了!我二姐还能认错?你把李谈天的事,都写进你的书你的电影,我二姐还能认错?我二姐宣素青、大伯老宣头、外甥女陶莹,哪个不知道你就是作家驮夫,当年的驮组长哩?”
公孙龟年听听,觉得宣石狗说的,好像并不是指那件错抱了宣素青事,随即也就释然。两人话一投机,就有点都开始在说疯话了。
当年宣石狗睹气岀走,河阴调查事尚未发生,公孙龟年参加的二次河阴调查,都是在宣石狗外岀流浪之后的事情。
公孙龟年说:“谁说我不是作家,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是作家了,难道诗人不是作家?不过,后来地遁就是了。小子吔,明白什么叫地遁吗?看过《封神演义》没有?那个能地遁的土仙,叫什么什么来着?对对对,叫土行孙!一下子就能钻到地底下,地遁,不见了。”
宣石狗说:“扯淡扯淡﹗俺没听说过一个叫公孙龟年,或者叫驮夫的作家,地遁。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公孙龟年说:“你才扯淡﹗你光知道现在的公孙龟年,光知道现在的驮夫,你可知道,他还叫过什么吗?你知道吗?”
宣石狗说:“叫过什么?不会是叫过千夫吧?那可是俺大姐心中的偶像。那个龟孙,才叫真正地遁了,听说那个叫千夫的龟孙受过批判,后来就地遁了,连脸也不敢露了,连屁也不敢放了。”
公孙龟年说:“你狗日的骂人﹗”
宣石狗说:“我就是骂那个狗日的﹗”
公孙龟年说:“我就是你骂的那个狗日的纤夫﹗黄河纤夫的纤夫﹗”
宣石狗笑了,说:“哈哈,黄河纤夫的纤夫﹗我说你是胡扯淡,你果然就是胡扯淡!你还说你地遁过,谁信?我大姐说的那个千夫,是一千、两千的千,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千夫,不是你那狗屁黄河纤夫的纤夫。”
公孙龟年把酒碗砰地朝土炕上一顿,伸手就揪住宣石狗的领口,随后又放开。两个人的酒劲儿似乎都醒了。
“老弟,我是黄河纤夫的纤夫,也就是那个一千两千的千夫!”
公孙龟年的话语,也由快急而缓慢下来。
“老哥,你真的是千夫?”宣石狗努力睁圆眼睛。
“是的,这个名字,哪有人敢冒充!” 公孙龟年斩钉截铁的样子。
空气仿佛凝聚,时间仿佛停止。世界多么大,又是何其小?时间多么长,又是何其短?于时空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男人的命运,竟让历史的一缕游魂牵引,在这黄土高原万山丛中一个小小山村遭遇了!
此时,那瓶杏花村汾酒差不多已经多半瓶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三分酒劲七分人劲也罢,七分酒劲三分人劲也罢,此刻都被一种来自对方心灵的难以名状的意识,如一阵凉风吹得荡漾无存。灯光摇曳的幽暗窑洞,仿佛月朗风清,仿佛广大无垠。那声几乎是同时举起的酒碗的碰撞声,和一声“干”,也仿佛遥远的碧遥青霄传来的一声微弱叹息声似的。
“老哥,我向你剖肠刮肚了﹗”
“老弟,我也对你畅开谈谈我自己﹗”
“老哥,咱们躺着说吧!你先听我说﹗”
“好吧,躺下说。你先说吧﹗”
044
高考状元宣石狗,赌气拒绝上大学而失踪的消息,令整个河阴县震惊一片,哗然一片,叹息一片,悬疑一片。
县委县政府全惊动了。县委书记兼县长冯其山还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宣石狗找回来。为此事,县公安局和县教委,都最大限度地动用了各自系统的人马寻找,拉网似的搜寻,仿如搜捕逃犯。谁都清楚,这宣石狗不仅是全县的高考状元啊,而且是原任县委书记,现任地区专员陶重农的小舅子﹗为此,县委县政府还做出一项特殊决定,凡今年考上大学的河阴考生,除高考状元的上学费用,由县里公费全包外,其余考生也一律减半公费支持。当年全县考上大学的,也就仅仅十一个人而已。但是,眼看开学日子到了,仍不见宣石狗的踪影。开学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也快过去了,眼看就放寒假了,仍然毫无结果。最后连县里与首都农大,撒谎(慌)达成的协定——因该生突生重病,且家境贫寒,县里正在抢救,病好后公费支助上学,同意推迟入学的协定,也被学校以超时过长,而正式把入学通知撤除了。
高考状元宣石狗,失踪了近二年时间。
其间,据说专员陶重农为河阴县的兴师动众大动肝火。把冯其山骂了个狗血淋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简直是帮倒忙添乱。
不过,陶重农专员倒对公费支助考取大学考生一事,倍加赞扬。对于宣石狗,陶专员放出来的话是,“这孩子,心高志大又急功近利哩,早就表示想回乡务农,改变家乡面貌哩,可你就不想想,读完大学回来不更好﹗看看看,我数说(话)了人家几句,赌气就跑了。算了算了,不愿上首都农大,就上另一所真正农大吧,农村农业农民,三农更是大课堂哩﹗”
这话流传得很广,都成了陶专员严格要求亲属积极上进的佳话。
不过,凭心而论,陶专员的这番话,无论是真是假,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挑剔的。至于对于宣石狗本人来说,就在他流浪的近二年时间里,宣家发生的如下三件事,才是最令他痛心疾首的:一是大姐疯了,并且随后陶重农与大姐离了婚;二是村里炮厂大爆炸后,宣荷叶和宣富贵成了亲,并且也疯了;三是发生了中央处理河阴小学危房倒塌砸死学生事件,老宣头的上门女婿李谈天,作为当事人被逮捕并被很快法办。
宣石狗是过了元宵节,正月十七,回到龟峁庄的。
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宣石狗踏着深深月色,走进村里,走上通向山畔上自己家窑洞的蜿蜒小路。夜真静啊,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已家乡大山的宣石狗,猛得离开这么长时间,感觉小山庄的小路都亲的像娘的怀抱,那般绵软那般温馨。但宣石狗也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借着月光,他发现没有一家一户贴对联、挂彩灯的。俗话说,光屁股猴娃盼大年哩,龟峁庄再穷,逢春节元宵,贴对子挂灯笼还是不能少的。可今年这是怎么啦?
宣石狗预感到村里发生了大事。
果然,当盼儿盼得几乎哭瞎眼睛的娘,颤巍巍开了窑洞的门,认岀是儿子,扑(朴)进儿子怀抱,一声声反反复复说着“儿呀,你都干什么去了”,哭得天昏地暗平静下来之后,宣石狗的预感验证了。母亲告诉了宣石狗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村礼花厂爆炸了,死了23人。“三倒油葫芦换亲”三家六个年轻小伙姑娘中的五位,其中就包括宣石狗的亲妹妹宣石莲,宣富贵的亲妹妹宣富杏,宣荷叶的亲姐姐宣荷花。另外,还有娘和大爹老宣头合计下,说给宣石狗的媳妇叫宣正玲的,宣正玲的哥哥宣正强。
“三倒油葫芦”的换亲习俗,是黄土高原偏僻贫困山区,流传久远的一种婚姻习俗,目的在于解决农村男女比例失调和贫困造成的男人说不起媳妇、说不上媳妇的矛盾。这种换亲方式,少则两家兄弟姐妹互结姻缘,多则三家以上,甚至有涉及全村几十家的。这家的女儿是下一家的儿媳,而上一家的女儿又是这家的儿媳,这是一种连环套般的儿女亲家,结亲的家庭男孩们与女孩们,互为兄舅,互为姑嫂。
这就是说,宣石狗、宣石莲兄妹中,死去的妹妹宣石莲也是宣荷叶哥哥宣荷根的对象;另一家兄妹叫宣正强、宣正玲都死了,而哥哥宣正强是宣富贵妹妹宣富杏的对象,妹妹宣正玲是宣石狗的对象;三个换亲的姑娘都死了。三个换亲的男人中,却有宣富贵和宣石狗二人活着。宣富贵的对象本是宣荷叶的姐姐宣荷花。宣荷叶本来是不属于这种“三倒油葫芦”的。但姐姐宣荷花死了,而宣富贵妹妹宣富杏和她的对象宣正强也死了,最后干脆,宣富贵和宣荷根两家换了亲,宣荷叶代替姐姐宣荷花嫁给宣富贵,而宣富贵另一个也不属于换亲范围的妹妹宣富桃,也代替了死去的姐姐宣富杏,嫁给了宣荷叶的哥哥宣荷根了。
宣石狗和宣荷叶私定终生,并领了结婚证的终身大事,被这场从天而降的灾祸给毁了。而由三家家长们,秘密缔结的三家连环套换亲协议,最后全部作废,变成了宣富贵家和宣荷根家的两家换亲。
宣富贵和宣荷叶成家,是在炮厂爆炸的一个月后,被突然强行草草操办的。具体是如何操办的,宣石狗母亲也不清楚。有一个明显事实是,炮厂爆炸后,因三连环换亲变成两家换亲,宣荷叶是怎么成了傻子的?宣荷叶告没告诉她的家人,她与宣石狗私定终身之事?村里从来没有过任何说法。这说明,宣荷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即使是知情的两个人,宣石狗的老同学令狐山和大姐宣素兰,好像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炮厂爆炸事件和宣荷叶的变傻,令宣石狗几乎被击倒。
但发生的另外两件事,并不亚于炮厂事件和宣素英变傻打击的另外两件事,却让小伙子心如刀绞、悲痛欲绝的同时,愤怒莫名,疑虑莫名,这就是大姐宣素兰的疯及离婚,和二姐夫李谈天的被逮捕。
被人称为“古典主义者”“古典美人”大姐,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大姐,为何却突然岀了那样龌龊的事?陶重农凭啥要和大姐离婚?
听说二姐夫李谈天﹝实际上宣石狗叫哥哥且蛭邪刂行⊙7扛脑欤倒ぜ趿隙淮斗ò斓摹6惴蛘娴耐倒ぜ趿狭耍
这都令宣石狗顿生疑团。他怀疑这是大姐夫陶重农作的鬼。他想起那个傍晚,偷听到的陶重农和二姐宣素青的对话。悲愤与疑惑中的宣石狗躺在家里高烧了两天,第三天,竟然没事人一样,出现在龟峁庄,走过村中的蜿蜒小路,走进沟对面小山沟大伯老宣头的窑洞。
也许是村里出的事情实在太大了,###人命种下的悲痛气氛实在太浓重了,对于曾经因高考录取而又放弃上学而震动全县,更是把龟峁庄震得地动山摇的这位高考状元的突然归来,此时此刻的龟峁庄竟如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漠然得很。连大伯老宣头都仿佛如此。
宣石狗掀起草帘子走进窑洞。
老宣头披着羊皮袄坐在灶台的一个小板凳上烤火,看来还没有吃早饭,火上煨着一只小铁锅很可能是剩下的钱钱饭,锅盖上边已经冒着轻烟般的热气,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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