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并传出突突旧饭还未完全煮沸的声音。太阳还没有照着窑洞糊着麻纸的窗户,窑洞显得阴暗。老宣头就坐在离窗户不远,门扇后面的灶台上。宣石狗一进门就叫了一声大爹,泪就禁不住地流下来。
老宣头见是侄儿,看了一眼,算是招呼,又低头掀掀锅盖,一丝不动地烤他的火。倒是窑洞深处,响起的突然的说话声,令宣石狗一惊。
“你个野鬼,你到转游好啦﹗想起回来啦?”
宣石狗以为是大姐宣素兰,定睛一看,却是二姐宣素青。
宣素青正从一个黑色的瓶颈小口黑釉的沙瓷大坛子里,拿筷子往外挟多年醃制的芥头咸菜,往案板上放。宣石狗几乎都不敢认他的二姐,他的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李谈天夫人的二姐,她的人长得美又衣着光艳、打扮入时号称河阴第一美妇人的二姐了。此时的宣素青完全一个十足农妇模样。穿着多年不见穿过的臃肿棉裤,那件合身的细羊毛上衣外,又披了一件过于宽大的棉夹(甲)袄。这件棉夹(甲)袄,是李谈天原来在村里种地时冬天常穿的。原来的一头波浪秀发,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烫理了,失却了波型,乱蓬蓬胡乱地挽成一个结,松松夸夸地垂在脑后,没有挽进去的头发,在颈后头和左右两耳间,散成一堆乱云。脸色也显得苍黄苍瘦苍老了许多。
宣石狗不由泛起一阵心酸。
宣石狗没有理睬宣素青,别转脸慌忙用手赶紧抹擦了一下两眼,他不想让自己气恨的二姐,看见他的男儿泪,也不想当着大伯的面,把自己一腔怒气爆发出来。他怀疑大姐和二姐夫的岀事,肯定与二姐和大姐夫陶重农不正当关系有关。他斜靠在土坑旁,摸索着自己的口袋,掏出一盒已经压扁(弊)得没有名字的白皮香烟,抽出一支刁在嘴上,可又没火,只好走到灶台前,把头伸向饭锅下冒出的蓝色火苗,吸着气点烟。
“好啊,你都学会吸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别的本事没见长,这种本事你倒是长了!”
其实,宣石狗现在也不会抽烟,那盒烟他已装在口袋好多天了,是在他决定回来之前,在河阳县黄河边一个村子供销社,花九分钱买的。
斜着身子靠在火台边的宣石狗,没想到二姐从身后走过来,伸手一把就打掉了他嘴上还没有点着火的香烟。
宣石狗的火气呼地一下直从心底往上冒。但看了一眼低着头无动于衷的伯父老宣头,终于还是没敢发作。干脆把手中拿着的那盒白皮烟,朝土坑上一拍,放下,转身怒睁双眼,闷声闷气地对住宣素青问:
“大姐和哥哥,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你给我说清楚﹗”
“我给你说清楚﹗谁给我说清楚?”
宣石狗没想到二姐宣素青的怨怒之气,比他还要大。
“二姐,你对不起咱姐﹗” 宣石狗低沉而激动地吼道。
宣素青一个楞怔。想起宣石狗出走的前一个晚上,不理睬自己的情景,当时她就怀疑,他是否觉察到她和姐夫陶重农什么了。自从发生了和姐夫陶重农的私情,宣素青一直就感到对不起姐姐,一直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可是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要害自己的孪生姐姐呀,也没想到过要害自己丈夫。就是后来,姐姐事、丈夫事出了之后,除因为和姐夫那点私情,令她常在姐姐和丈夫面前,不时生出愧疚之隐疼外,她也觉得事情与自己是无关的,和自己与姐夫的私情是无关的。可是,事情毕竟还是出了呀,毕竟关涉到自己的姐姐和丈夫呀。这令她常常内疚的同时,也觉得委屈。
宣石狗这句“你对不起咱姐”正点在她的痛处。
可宣素青又不敢再和宣石狗顶下去,当着老父的面,这个楞小子,要是真的把他觉察到她和陶重农那点私情,给点破,自己的脸往哪儿放不说,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自己成了谋害姐姐和丈夫的罪人了。辩之不能,忍之委屈,连这个虽不是亲弟弟但比亲弟弟还亲,亲他爱他到恨铁不成钢程度的弟弟宣石狗,都是这样看待她了,宣石青忍不住呜呜嗒嗒哭起来。
“背气,一大早就嚎﹗”
老宣头头也不抬,就对哭着的小女儿扔过一句话。听父亲一骂,宣素青的哭,骤然变为涕泗满面的抽泣。
还是在两个女儿四岁多时,老宣头老伴得痨病去世的。
老宣头祖籍是本县黄河边的水泉湾乡吴堡村,和老革命家蓝如海一个村子。原姓石,叫石憨憨。三十年代中叶的一年春天,他和母亲把多病而年纪只有五岁的弟弟傻傻,寄放一个亲戚家,就领着母亲外岀讨饭。他是流落在四川理县时参加的革命。那年春天大旱,又是兵荒马乱,狼也出奇的多,母亲又饥又病,死在50多年后被开辟成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九寨沟。
那天,石憨憨把母亲安置在一个树林旁边,去要饭。
可回来,母亲已成一副骨头架子了,看来是被一群狼而非一两只狼嘶咬吃掉的。他草草用一堆碎石掩埋了母亲,正赶上一队七零八落向北行进的军队,收留了他。那是一队是北上抗日的红军,那年他十五岁。后来就随部队转战祁连、陇东、陕北、晋西等地,转战中巧遇同乡同村并在同一部队的洪万山,即后来改名并于解放后担任中央重要领导职务的蓝如海,随后被上级秘密委派他俩,回到家乡河阴县组建党组织,开辟敌后根据地。
后来却因一件事,两位同村老战友石憨憨和蓝如海闹翻了。
出身富农家庭的河阴县第一任中共县委书记兼特派员的蓝如海,比岀身贫农的石憨憨革命性还强,助奸运动采取宁可错杀不可漏杀政策,令与他意见相左的县委副书记石憨憨,被打成了右倾投降主义者,背了处分,重回陕北野战部队,从此分手的两个老战友,就再没见过面。
随后,解放战争尚在尾声,石憨憨又随部参加了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受重伤,以二级战斗英雄带誉回国。伤好后要求复员回乡,但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原籍黄河古渡水泉湾乡吴堡村,而是到了百里开外的龟峁庄落户。这里是他的姥姥家,姥姥家姓宣。姥姥家已成绝户,后来,他干脆把一直寄养别人家,遗留在老家的小弟弟,即宣石狗的父亲宣傻傻,也一块带到龟峁庄来,并改石姓宣,为姥姥的宣家支撑开了门户。
五十年代上叶他成了家。老伴生下一双孪生女儿四年后,撒手西归。宣憨憨是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女儿带大的。他脾气倔,性子直,不爱多说话,但说出来就丁是丁、卯是卯的,两个女儿从小就都怕父亲。但他这位严父其实又是慈母心肠的,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革命后代教育,既不使她们受委屈,又不让她们滋长任何依靠依赖思想,大事小事不迁就,那办法简单而又生硬,一方面他拚命劳动挣工分,加之每月还有抚恤金,使女儿不愁吃不愁穿,但他却是只供应该吃的粮食和该做衣服的布,至于家务事,大到碾(辗)米磨面,裁布做衣,做饭涮锅,缝补浆洗,小到女儿自己的喝喝拉撒,他只告诉女儿应该怎么做,具体去做,都是女儿俩个自己必须去自学自做的。为此,他甚至在老伴过世后,都始终不啃继弦。
后来,从小多病的弟弟成家,并先后有了侄儿宣石狗、侄女宣石花宣石莲。接着又是弟弟病故。有人曾劝宣憨憨把弟媳当续弦,当时弟媳,即石狗娘也同意,两个女儿也同意,但他依然不改初衷。不过,他那对侄儿侄女宣石狗宣石花宣石莲的关爱,像对自己女儿一样,甚至更比女儿更重。他立志要让女儿成为有文化的人,而两个女儿上小学的六年时间,其中四年时间,却是带着她们从一岁到五岁的弟弟宣石狗一块上的。后来大女儿素兰上了中师,小女儿素青从小就学习不好,他干脆让素青辍学,招了个女婿李谈天成了家,直接原因是招女婿顶儿用哩,再说他也日益老了,干点地里活也力不从心了。深层原因却是想集中财力,供侄儿宣石狗读书成人。小女儿宣素青成家之后,他才又把大女儿宣素兰嫁了出去。两个女婿(尽管其中一个是为儿的)都有本事啊,一个有文化的,一步一个台阶成了大干部,一个虽没文化,却一年比一年发了大财,成了什么农民企业家了……哪想这好日子过得正红火却又出了事。而出事之前,竟是他指望最大的侄儿宣石狗,高考录取,却突然拗劲不去上学离家出走,那时,他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宣石狗出走后,两个女儿素兰素青和顶门女婿李谈天,就和他学说过,宣石狗那晚向他们告别的情况,并给他念过宣石狗留给大女儿的纸条子。那时,他就感觉,这脾气倔犟太像他自己的狗小子话里有话。但他觉得那都是小辈人的事,他懒得过问,也不想听。可到底还是出事了。
李谈天的出事,老宣头不怎么看重也不怎么刺心,这小子发了,钱多了,气粗了,心黑了,几十所学校近千万元的大工程,让你小子搞哩,你小子竟把学校房子都盖成鸡窝,雨一淋,风一吹,倒塌了,死了那么多孩子。判他个不死那都是便宜他哩。可大女儿素兰出的事,这叫什么事啊!真是丢人败兴哩。当时他就想,要教我是陶重农,我也要把这狗女子休了哩。
老宣头想到大女儿宣素兰的岀事,就心疼。
宣石狗和二姐宣素青话不投机,又见伯父老宣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也干脆坐在炕沿边,歪着头不说话了。
宣素青已经不再哭泣,她把捞出来的腌芥块,都切成细丝,放到一只大搪瓷盆里。又把前天给父亲洗过晾干了的一堆衣服之类,从窑洞两根横拉着的铁丝上取下来,一件件叠好,放在窑顶头盖着塑料布的一只扣箱上。然后,随随便便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拎起一个提包,就往门外走。临出门前,对父亲说:“爹,我走了,过两天我再来。”
老宣头没应声,也没抬头。
宣石狗也没理二姐宣素青。
宣素青掀起门帘时,鼻子一酸,就泪流满面地走了。
老实说,宣素青对姐姐和丈夫的岀事,除内疚外,也是有几分怀疑姐夫陶重农的。这个文化并不高的漂亮女人,在总想起她的姐夫陶重农那种关系时,想到陶重农说过的一些话。虽说,那都是当时男女之间一些颠狂迷醉之语,可姐姐和丈夫事发生之后,愈随时间推移,她觉得越可疑。
宣素青此前,从未对人说起过她和姐夫陶重农的这些事,但却一直希望,想把她埋在心中多少年的这些事,对一位作家好好倾诉一次,这位作家曾在他的一本书中写过她的丈夫,而且几乎是把她丈夫描绘成“一个黑了心的企业家”的。宣素青没想到,这位作家多少年后竟会自己送上门来,来到她们的龟峁庄。宣素青相信,这是天意。
但后来,宣素青终究还是没有向公孙龟年倾吐过,不是她不想,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公孙龟年就从人世上消失了。不过,最终,她还向一个畅开心怀,讲了她的故事,那个人就是工作队副队长肖俊英……
045
真应了乐极生悲的话。
宣素青和姐夫陶重农相好几年,到后来成了一场塌天大祸。
这是老天的报应吗?想到疯了的姐姐宣素兰,想到住了监狱的丈夫李谈天,特别是晚上搂抱住儿子宣百顺,名为她宣素青和李谈天的儿子,实为她和姐夫陶重农的种子,宣素青的心就不寒而栗。可她还是想不通,自己和陶重农作下的这点情孽,老天爷,你用得着,动用这么大场面来惩罚吗?你用得着,伤及我那无辜的姐姐和无辜的丈夫吗?
宣素青整夜整夜地失眠,整夜整夜反来复去想这些年相继发生的事情。那是一种带罪之身自己对自已的谴责与审判,越陷越深,越深越想不透,越想不透越滋生越来越强烈而浓重的委屈:就算我宣素青做了错事,可我从来都不是有心要害任何人的呀﹗从来都是为我所爱的亲人和家庭好的呀﹗
宣素青想起和陶重农第一次发生关系。
当建筑包工头的丈夫李谈天,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河阴县谈天建筑公司,并且越做越大了。正好遇到县里有两项大工程要招标:一是县领导机关大院建筑群工程,一是全县中小学危房改造工程。
两项工程李谈天都想承搅,于是去找县委书记兼县长冯其山。
冯书记人年轻,性格也爽直,他知道这位农民企业家,和他的前任、当时的地委副书记、常务副专员陶重农是连襟,都是一对孪生姐妹的丈夫,于是直言告诉他:县机关大院工程是不可能让你的公司干的,你那草头班子公司资质不行,那么一项质量要求高的工程,谁敢交付给你?至于中小学危房改造工程,倒是可以考虑。不过,你得好好做好你的投标准备工作,县里在投招标问题上可是以公开、公正、公平为原则的。
李谈天问冯书记,前期准备最要紧的,我该先做什么?冯书记快人快语,说,你先给我拿到一把尚方宝剑嘛﹗
李谈天明白,那是让他找姐夫陶重农说句话哩。
后来,李谈天就去找陶重农,可好说歹说,这位比自已还小两岁的姐夫陶重农,就是不开这个口。陶重农说,上级领导岂能随便直接插手下级管的事情,那是违反党的原则不说,再说这也事关重大哩,你那个破公司,盖个牛棚鸡窝什么的,可以,那么大工程谁敢让你干。还是回去正而八经参加招投标吧,即使争取不到项目,对你公司正规化建设也是一次锻炼。
李谈天从地区垂头丧气的回来。
李谈天和妻子气愤地说起姐夫陶重农不给面子的事。
宣素青也为丈夫着急了。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找姐夫说。
宣素青给姐姐宣素兰打了电话,问明姐夫因工作忙最近不回家来,于是,宣素青就径直奔地区行署所在地榆山县去了。
姐夫陶重农正在开会,让她住进地区宾馆,去等。
直到晚上十点多钟,地委副书记、常务专员陶重农,才走进黄原宾馆宣素青住的那套标准间,来看望妻子的孪生妹妹,和妻子宣素兰并称“河阴并蒂美人花”的小姨子宣素青。
黑熊般的陶重农,一进房门就扣死了门锁,就把应声而来,为他开门的小姨子宣素青,给紧紧抱住了。
宣素青多少次见过姐夫,对自己流露的那种异样眼神,但她没想到姐夫真得会这样。她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告饶,连声叫着姐夫姐夫。可那挣扎那求饶,也只是一只绵羊对熊的挣扎与求饶而已。
妻子宣素兰与这位小姨子一模一样漂亮,但妻子太古典,平常衣着行止始终是为人师表样子不说,即使在夫妻二人台场合,也如规如矩,从不令情感与快感的潮水,溢出自禁的堤岸。而宣素青不同,自从离开龟峁庄进了城,随越来越富越来越名气大的企业家丈夫李谈天做起别墅夫人,打扮也越来越时新光艳,交际也越来越成为主业,人也越来越变得风情万种。
姐夫陶重农对小姨子宣素青垂涎已久。
仕途畅达的陶重农,常常心中暗想,倘若将来能够把官做到足够大,大至可以携夫人接见外宾的程度,古典的宣素兰也许最合适,可是如果一般的应酬交际场合,宣素青却是更好的。
此外,还有更深的想法藏在陶重农心中,经常一闪念地掠过脑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陶重农本来就是陶家独生子,自然希望生个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