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一赌气就放弃了。可后悔归后悔,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宣石狗心里一边后悔,脚板子却一边一刻不停地朝前走着。
走着走着,那后悔药滋味在心头就变得越来越寡淡无味了。
此前,宣石狗活到二十岁,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河阴县,严格点说,他连自己家乡的河阴县,到底有多大都没有亲身体验过,他走过的最远的路,就是从龟峁庄到县城。名为一个黄河边上长大的山里娃,他竟连离龟峁庄一百多里的黄河,都没见过。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条举世闻名的大河时候,虽说并非枯水季节,但由于今年天旱,河水在大峡谷的四五百米宽的河床里,已枯缩为五十米左右宽的一线细流,可他还是被震憾了。唉呀,这么多的水呀﹗在龟峁行政村最远的龟尾垴村,挑一担水来回得两个钟头哩,洗碗洗锅后的泔水,澄一澄还要作洗脸洗衣,然后再作浇菜浇禾用哩﹗坐机板船过了黄河,他在河边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整整流连了两天。他甚至想过,如果龟峁庄也在黄河边,家家户户院里的大水缸人就不愁担不满水了。
但在这黄河边,宣石狗却发现了奇迹。
这条举世闻名的大河呀,除河里跑着的几只木船外,许多大小木船,有的弃置在河滩上、枣林中,有的竖起来靠在石砌院墙边,或者干脆拆卸为零作了柴扉柴篱,或者船中填了土作了菜畦和花池。人们告诉他,今年黄河还算不错哩,还能见到水。前些年黄河还经常断流,出现过干得底朝天的时候哩,那时满河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简直就像一群踊挤在大峡谷中的羊群。为此,还有人专门成立了黄河鹅卵石公司,专门经营鹅卵石售买售卖,供应城市的公园、住宅小区和市政部门做甬道、假山、花坛、盆景等之用。
这令宣石狗惊讶,而且大惑不解。
不是全球气候日趋变暖吗?暖天气,由高纬度向低纬度的北推了吗?青藏高原的冰川不是正在消失、积雪融化速度正在加快了吗?那么,河源之水应该更为丰沛才对,黄河之水应该更为汹涌才对嘛﹗宣石狗离开黄河,向西漫无目的地游进的时候,一直以他学到的那点地理与自然与逻辑的知识,简单地思考着推论着令他前所未闻、震惊心灵的黄河断流现象。
从未出过远门、一生蛰伏在黄土高原一个小小皱折里,宛如一条虫子般的年轻人,突然领略到这座黄色大高原的全貌,领悟到自然和人生关系中的一点什么,随着也就令他曾经不时生出的反悔之心,彻底消除净尽了,对流浪的逆旅,开始变得兴趣盎然起来。也许这才是这位负气出走,放弃光辉前程的青年人,灵魂的一次的超拔吧。
什么叫大学?大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谓也,天地容涵万物之谓也,也是心灵容涵天地宇宙之谓也,此中玄机,即谓之学。此大学非彼大学,其容其大其理其质,其可参可悟可知可识,真是任何东西难以相比拟的。
率性游走的宣石狗,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大学里。
宣石狗假寻亲之名,对人说他在寻找他走失的一个亲人,借宿山庄窝铺、庙宇寺观,甚至蜷宿山岩野洞、畜栏柴棚,除买几个馒头窝头花少许钱时,考虑到要遵行不能抗逆的“量入缚出”之类社会生活原则外,竟渐渐如鱼之归大海,如鸟之入山林,闲云野鹤般沉浸在自然的行云流水中,尘世仿佛极遥远去,只有不自觉而又自觉、无意识而又意识到的纯理性的精魂,在与自己同行,有时宣石狗甚至感到,那精魂就是他本身。
随着极地冷空气的南下,大陆高压气团的迅速增长,逼进,侵漫黄土高原的副热带高压,逐渐收缩,夏季海洋季风也被挤压的南撤,本来降雨就少的黄土高原,雨水就益发显得更为稀零起来,几乎每天都是一个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能够望断南飞雁的日子。
宣石狗穿行在高原腹地,羊肠小路在脚板下细如绳索,穿过丘陵连绵的梁峁沟壑、漫滩阶地,绕上海拔不高却如鹤立鸡群的峰峦。仰视峡谷一线天,府瞰丘原万丛浪,宣石狗时时都在自己问自己,这就是我居家的大高原吗?这就是我生命着的,发生着人生故事的,柔肠百结的大高原吗?这令他常常生出干云豪气,同时也生出人如虫蚁之慨。他突然懂得,这座大高原,为什么会使那么多原本草芥般的人物如李闯王、李世民、武则天等,成为企图指点江山的历史伟人,又有多少更其数也数不清的,也曾企图指点江山的草芥般人物、本身也如草芥,春荣秋枯、自生自灭在大高原犁浪一般的皱折里。
哦,这座高原每棵小草,都有着一种帝王思想。
哦,说这是一种帝王思想其实又是片面的,更确实地说,这是一种时刻准备征服自然与社会而做王者,同时,也随时准备臣服自然与社会而做奴隶的思想,它的核心,是个人生命对权威的崇拜与权者的人身依附。
哦,这是一座如此雄浑壮阔的大高原,高天厚土,堆金积玉,时代与社会,仿佛能以各种各样的需求,向她索取到任何历史的精神财富。这又是一座如此穷困潦倒的大高原,沟壑纵横,支离破碎,仿佛在打着寒颤,仿佛历史与现实,从来就没有给她做过一件时髦的象样的衣装。
多少天,宣石狗就生活在这种纯然诗性或纯然神性的生活中。
直到有一天,宣石狗走进一个小山洼,一座三面被山环护,一面是一条沙石公路和一个小小冲积平原的院落,他才结束了自己风筝一般,随风漫游的诗性的神性的旅途,如一面招魂幡,招回他出窍而云游的灵魂,回到现实中来。那是在他走过那座院落门前沙石公路时,那块挂在由粗劣水泥做成的方型门柱上的一块牌子,那块横挂的黑色石质的牌子,两行凹型涂金的字一片蒙尘,但却令他惊喜万分:中国黄土高原草植被研究所。
啊,中国还真有个研究草的科研机构啊!
解放以后,发展农业生产,作为发展国民经济的基础,强调成为一种基本国策,以粮为纲,扩大耕地面积与提高单位产量,是农业发展天平上两个几乎同等重要的法码。特别是提倡农业学大寨运动以后,盲目追求扩大耕地面积的做法,愈演愈烈,开山造田,围湖造田,填海造田,拓荒造田,截流造田,长期成为一种声势越来越浩大的洪流。以黄土高原沟壑区、丘陵沟壑区、土石山区为主要地貌类型的河阴县,也不例外。一座座顶部浑圆,巅连起伏犹如大海波浪的岗丘,一方方顶部平坦,但四周沟谷崩塌如刀削斧劈成陡岸的塬地,一条条呈倒漏斗形状,土松坡急的沟谷与沟壑,全都搞起了所谓海绵田或海绵梯田。原本就稀零、脆弱的那点植被,几乎破坏殆尽,树木砍了,灌木砍了,草木铲除了。龟峁庄所在的龟峁山本属干石山区类型,山体相对海拔较高,且石厚土薄,沟深坡陡,根本不宜农耕,可也被开发为天梯式的农田了。原来相当不错的植被,乔、灌、草茂密的天然林山和几个荷叶型的草甸草沟,被刮胡子似的刮了个尽光光。结果是,梯田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仿佛成了登山的梯板,而几条沟原有的泉溪也干了,断流了。天旱成灾不说,连天不旱也成灾,大雨梯田崩塌,山体滑坡,山洪倾泻,泥石流肆虐,小雨却等同旱天,下了半天,天一放晴,马上又坚硬如铁。
那次龟峁山大火以前,龟峁庄不仅不吃国家救济,而且在河阴堪称富裕。但自从那次大火之后,十多年来,龟峁庄全是靠国家救济,且救济额度随山林破坏日益严重,人口日益增加越来越大,日子却过得也越来越穷。泉流尚能见水的时候,他们在几条沟里筑了石坝,国家支援了几台微型发电机,村里有电灯照明,还能办几个水磨坊,磨米磨面磨豆腐,增加点集体收入和个人提留,弥补国家救济之不足,日子过得虽贫寒,但还能勉强过下去。搞成所谓海绵梯田后,水没了,电没了,磨不能转了,国家救济款救济粮却一年比一年增加,日子也过得反倒一年比一年更悽惶。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情况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更糟。集体本来就没有任何公共资金积存,连村里的那点包括农机具和水利设施等在内的集体资产,也被一哄而抢,荡漾无存。村党支部和村委也曾想尽点子,想办一些村办企业,可如此一个既无地矿产资源,又无水电林木优势的干石山区能办什么呢?这时人们仿佛是突然发现,黄土戴帽的大山裸露的基岩似的,整个龟峁庄上上下下,沟沟汊汊全都在破山取石了,或做石料或烧石灰了。真可谓处处点火,处处冒烟,钎声叮当,响彻明昏。
哦,我的女儿如水的家山
我的男儿如追日夸父的家山
在整日呻吟
哮喘如布帛撕裂之声
破伤风在追日的逆旅之中
掷杖 掷杖而生的邓林
它在哪里……
这是当年,已经同陶重农结婚多年,但尚在老城小学当老师的宣素兰抒写家乡的一首题为《家山》小诗中的诗句。
开石料,烧石灰并没有给龟峁庄带来富裕。他们开采加工的石材产品,质量粗劣无人购买,烧制的石灰质量不错,但也卖不出去。河阴县能烧石灰的村子多哩,且好多村傍着马路,谁大老远走山径小路来买你龟峁庄的?办石场和烧石灰忙活了一阵子,就偃旗息鼓了。事没办成,倒把个龟峁山破坏个千疮百孔,真像宣素兰诗中形容的破伤风。
后来,省公安厅派工作队来了,当时还不叫扶贫工作队,而叫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是带着5万元的扶贫款来的,工作队积极性很高,群从积极性也很高,于是村里办一座礼花厂,即炮厂,设想建成当年就能受益。为能够当这个村办小厂的工人,工作队和村干部挑了又挑、选了又选,选出50多名村中最精干的小伙子姑娘,成为炮厂###职工,可谁曾想到,投产剪彩的鞭炮声响过后,工厂的爆炸声也随即响了……
三千多人口的龟峁行政村,想搞村办企业的路也给堵死了,而作为农民,想种田想打粮食,竟然也成了一条死路。
看到邻省的大山丛中,竟然藏下这么一个专门研究草的科研机构,游僧般的宣石狗油然想到,龟峁庄何不搞成一个种草专业村哩﹗把那整整一架大山都种成草,可卖草,可卖山货,可搞草编,可收药材,可放牧。
其实宣石狗不清楚,小山洼里的这所中国黄土高原草植被研究所,只不过一个空架子而已。由于经费不足,连工资都常常发不了,更不用说能搞什么科研活动了。农村经济体制改革深入发展,并向城市及非农业经济领域开始波及不久,研究所内也开始了所谓改革。全所40余名职工,包括行政后勤人员中的工人,都纷纷登台演说,以“明白人”之姿参加承包竞选。一个农大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助理研究员,以《走一业为主、多元发展科研路子》为题,取代刚由右派平反、恢复所长职务的老所长当了所长,夸下海口,要出多少科研成果,要搞多少经营创收,职工工作与生活条件要改善到什么程度,并采取所谓自逼机制,主动要求不再要国家财政拔款,实行自收自支,自负盈亏,自主经营。结果把本来不景气,但还能勉强开展一些研究工作的草研所,领导了个鸟兽散,试验基地因分割承包,有的成了蔬菜种植场,有的成了花卉种植场,有的成了野生动物养殖场,还有的干脆撂荒转包给了农民作它途用,不少科研人员或辞职或停薪留职改行了、下海经商了,最后连新所长本人也撂了挑子,辞职,带着骗取所里的两部大卡车去跑货物运输了。
当宣石狗走进这所科研所的时候,所里只有三个人,即前任老所长,和两名刚刚由当地农专分配下来的大专学生,算留守人员。
宣石狗走进只有一座三层小楼,孤零零被砖砌花墙围严的小小院落,走进小楼。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都锁着,只有两个房子里有人,一个房子里,有两位年轻人正摆弄着一副扑克牌算卦。一个房子里,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头,正爬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前写东西。
宣石狗是循着有人声的房子叩门的。应一声请进,两个盘腿而坐在木床上的男青年,同时抬了抬头,问了句“新报到的吧?领导在东边尽头第二个房间”,就低头不再理他,继续干自己的算卦营生。
宣石狗只好走出来,叩响走廊右手尽头,第二个房间。
听到请进的应允声,宣石狗推门走了进去,里面一个干瘦老头正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见宣石狗进来,慌忙站起来身来让坐。
干瘦老头问:“您是学校毕业新来报到的?”
宣石狗说:“不是。俺是来自费学习的。”
老头露出吃惊的神色。“自费学习﹗学什么?”
“学种草啊﹗”这是宣石狗临时即兴编撰的理由。
“这里没有办什么种草培训班呀﹗”
“你这里不是草植被研究所吗?俺想自费学点种草知识哩。”
“唉呀,这哪儿还能叫研究所哟。”
老人尽管如此说,但宣石狗看得出来,老头显然对他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是兴奋的。老头站起身来,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水。老头真瘦呵,令宣石狗油然想到,在大姐家看电视时,看到的那位相声大师马三立。
…………………
听到这里,公孙龟年急忙问:“老头叫什么?”
宣石狗说:“名字很有意思,姓黑,叫黑太亮。”
公孙龟年问:“他还有别的名字吗?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往往有好几个名字。”这时他想起那天禾场上遇到的怪老头,也想起老总编唐风。
宣石狗说:“不知道,没问过。”
宣石狗奇怪地看着公孙龟年,似在说这同人家名字有何关系。
公孙龟年看出宣石狗心中的疑惑,解释说,“我的前任,《场》杂志总编辑唐风,有个孪生弟弟叫唐雨,也是一位有名的大科学家,就是研究动植物生态学的。弟兄俩都曾被打成过右派。”他没有说,弟兄俩也都干瘦得像马三立,只是接着说,“你小子呵,歪打正着。没能去上首都农业大学,却无意中做了一位科学家的入室入门弟子,是吧?”
宣石狗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是的是的,黑老听俺说了龟峁庄情况,和俺即兴编排的那番学种草拜师的话,好像倒不是他收留了俺,而是俺恩赐了他似的。黑老把俺真像带研究生似的,带了俺整整十几个月呀。可一回来……”
平平静静和公孙龟年讲了一晚上的宣石狗,黯然神伤。
公孙龟年却开怀大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说着,高兴地唱起歌剧《白毛女》中插曲:太阳岀来了,太阳岀来了,唉咳呀嗨咿嗨哟……
此时,天真的已经大亮。
公孙龟年提议说:“狗子,咱俩各自的评书,就说到这里,打住。还有好多故事,以后再说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做工作队编外扶贫队员吧,不光扶你们龟峁庄,而是整个河阴甚至整个黄土高原。关于种草,就在你住院那天,我就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搞成,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大作品。我想,东明同志如果知道,也会高兴也会支持的。来,起床﹗先做饭吃吧!”
宣石狗惊讶地看着公孙龟年,说:“俺现在是什么人?”
公孙龟年突然脱口甩出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