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令杨大康对自己的预言,多少是有点懊恼的。
但真正令杨大康懊恼的,却是他悔恨自己错失前途良机。
《场》杂志社的事业果真越做越大了。
原来一本定价只有元钱的刊物,在几乎同类同页码的刊物,在定价上连年搞翻番,以试图遏制由于发行量大幅度下跌,而纸张价格急剧上涨,以及印刷、邮发、稿费等直接成本也相应大幅度加大,经济效益却下降的情况下,《场》杂志定价虽也逐步进行了调升,但却始终没有突破,国家一个印张不超过元的额定指标。而且刊物不仅保持着130万册左右的高发行量不说,连用纸档次也越来越高,还率先在全国使用了彩印和国际版本。与此同时,刊社内部也真正做到了工作与生活条件的巨大改变,有了梅辉大街43号院独立办公场地,有了每户平均一百平米多的职工宿舍楼,有了自己的印刷厂和大小几部车辆,取得了让世人为之眼热的改革成果。
但以杨大康的眼光看来,《场》社的所谓改革成就,那都是以牺牲党的社会主义政治路线的最基本原则为代价的。令杨大康为之沮(怚)丧的是,我们的党政领导部门,似乎都被《场》社巨大经济效益蒙住眼睛了,不仅刊物发生过的那些大大小小政治错误、准错误,没有引起应有关注,更有甚者,《场》社的改革经验,还被中央和省里有关领导部门视为典范,几乎要成为整个宣传文化战线,一种改革的范式路子,予以推广了。
杨大康终于难以再忍受自己这心灵的也是政治原则的煎熬。
杨大康第一次主动地找了马斌,想要向亲爱的老首长倾诉一下衷肠。此时,他已是《场》社编委、总编辑办公室主任,除排在他前面的,由省里直派来的,或许是唐风主动要求,或许是省有关领导硬性安插的,两名副总编辑秦路、宋玉,名义上分别分管编务和行政事务之外,杨大康是刊社事实上的唐风第一助手,总揽(搅)着刊社真正大权。而此时的马斌,虽依然是省委组织部长,但那已是兼职,他更重要的职务是省委常务副书记,是排名在省委书记、省长之后的全省第三把手,其权之重可想而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在解放前原为本省督军的一个老军阀的府第,现为省委省政府办公大院的后半部分,几排专供省委常委和副省长们合家居住,而分割为单独二层小楼小院的其中一套小院,省委常务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的马斌在家中接待了杨大康。
马斌依然是那么和蔼可亲。见杨大康一进门,就以带点儿调侃味道,但却透射出,只有对格外亲近的人,才会使用的那种语调说:“嗨,我说小杨呵,我还当,你把我这个老头子早忘了。你再日理万机,总不会比我这个如牛负重的老头子更忙吧﹗怎么就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啊?”
“尽瞎忙活,不过再忙也不能和老首长比,主要还是害怕给老首长添麻烦。这次想来找老首长谈谈心,还是左思右想才下了决心的。我们总是在电视里看到首长的,一有首长镜头,秀子她就大呼小叫,快来看快来看,马书记显得比过去还年轻啦,并且她还总是埋怨,咱们就不能抽个空儿,一块看看马书记?你看她说得倒好!刚才我还叫她一块来,可她呢,又得加班。阿姨她好吗?我家秀子经常念叨她哩!”
“好好好!”看来马斌还是依然喜欢这位谦恭而又总是说话得体的年轻人的,这时马斌朝走廊那边的套间呶呶嘴,那里,传来马斌老伴和家里两个小保姆,一块逗弄他最小孙子的声音,“她呀,也经常提起你们俩口子,小杨小叶怎么样啦,再忙,也总该来串串门呀?”
“嗨,家也安了,两个孩子也从老家接回来了,一天三顿饭得自己做,孩子上学上幼儿园得接送,工作还不能耽误下,老唐同志对工作要求又细又严,简直到苛刻程度,常常加班加点不说,抽空儿呢,还得想着我家的两位老人和秀子她老娘。真是还不如不安家时省心,那时可真是像赵树理小说里说的,一人吃饱,饿不死(是)那条小板凳!”
“呵呵呵,是呵是呵,你们也得注意点哩。那是一部什么影片来着?对对对,叫《人到中年》,人到中年时候喽,中年知识分子身体负担和心理负担都是最重的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不过,我听说你们的工资都很高,可不敢吝惜那两个钱钻钱眼啊,不行,就雇个保姆算了,腾出些家务,可以把更多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和孩子们的教育上嘛!”
“我们也这样想过。”
杨大康没有说,事实上,他现在就已经僱着一个媬姆。
“怎么,工作还算顺手吗?”
“唉,顺手到还顺手,就是不太顺心。”
“噢,顺手不顺心﹗怎么个顺手不顺心?”
于是,杨大康几乎把这些年来自己“备忘录”上记下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了个干净。杨大康怕占用马斌更多时间,当然也害怕自己说得太啰嗦引起马斌的不耐烦,语速很快,也希望说得尽量简洁明了,倒是马斌不时提醒他“慢慢说”“细细说”“又不是要赶庙会看戏,你着急个啥”,这倒令杨大康逐渐放下心来了,语速也慢了,讲事也细了,在有些表达自己当时看法之处,特别是那些他平时埋藏心中,虽有看法但也无行动之处,临场发挥,加上了许多情节细节,许多事情,经他一加工,都变作他自己敢说敢为,坚持党性原则立场的故事表述了。
“我一直铭记着,老首长送我到《场》社时那番语重心长教诲,有一根弦始终是外松内紧的。我确实感觉到,有一个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危险性问题,按照谁家世界观改造世界的问题严重存在,并且愈演愈烈。比如,旧知识分子一遇适当气候就翘尾巴的问题,始终应该是一个值得高度警惕的大问题。可我也常常感觉到,自己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杨大康在结束自己长篇倾诉的时候,经过艺术加工,几乎是点滴不漏地复述了马斌当年给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杨大康看得出来,马斌对自己的陈述听得非常入神,甚至他都感觉到自己最后复述当年马斌那番话的时候,马斌神情间掠过类似惊讶的什么东西,但那是闪电,是稍纵即逝的闪电,很快马书记就静若止水了。
听了杨大康的诉说,马斌沉思片刻,说:“小杨啊,我对办刊物是门外汉,但对党的宣传工作方针、政策还是铭悉于心的。我觉得,你对你们刊社问题的认识是正确的,也是深刻的。但你坚持党性原则立场的策略性艺术性,值得考虑。毛主席不是说过嘛,过河总得要解决好船与桥的问题嘛,总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嘛!你说是不是?”
杨大康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
马斌长叹一口气,说:“老唐这个同志啊,还是当年那个倔劲儿,尽钻牛角尖儿,尽钻死胡同,尽认死理,碰南墙。”
杨大康是从河阴调查中,才了解到马斌与唐风有过某种不寻常的关系的,但此时却仍然故作惊讶地问:“首长过去和唐总认识?!”
马斌毫不避讳地说:“可不是﹗五八年以前,我们是同一座军事学校一块供职的老战友哩,他就是在那时候成为右派的,不,是极右派!”
啊,杨大康当时简直吃惊得想大叫,随即在心里就开始悔恨自己,这几年为什么不主动来向马书记汇报工作,谈谈心呢?
那天,两人一直谈到深夜,不过直到临离开马斌家之际,马书记都没有为杨大康期盼的“今后我该如何讲求方式方法”,送他一副具体的药方子。反倒叮咛杨大康,要多看唐风同志长处,不要在团结上出问题。
“注意,团结、稳定是大局﹗搞不好团结,对你们刊物发展不利,对真正贯彻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和改革开放的总路线、总政策也不利﹗”
然后,马斌就让秘书叫来自己的车送杨大康回家,并叮嘱杨大康,带叶秀子和孩子们常来看看他这个老头子。
杨大康回到家里,一看表已经是零点四十多分。
叶秀子和女儿、儿子、小保姆,分别在三间卧室都睡得正酣,此刻他却睡意全无,干脆索性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抽起来。他回忆着马斌说过的每一句话,和马斌说话时的哪怕最细微的表情,油然把思路集中在马斌说的“要搞好团结”和“坚持党性原则立场的策略性艺术性值得考虑”上,细细回味咀嚼起来,不由心头一亮。
“乖乖﹗老头这不是已经指出了路子吗?”
杨大康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一篇腹稿,在心中流畅如水般地产生出来。等他把心中那篇腹稿,默诵过一遍,并反复斟酌好一个长题目,《一个共产党员对一份刊物办刊方向和所谓体制改革等诸重大原则倾向思考的反映报告》,之后,兴奋之情和浓重睡意,几乎是同时袭来的。他把尚剩下半支的香烟,在旁边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使劲抿灭,并捏成碎沫,然后就倒身在长沙发上,畅然入睡。
这是杨大康进入《场》社以来,不具真名,只以“一个年轻共产党员”落款,向省及中央领导投寄的第一封信。是杨大康借加班为名,在自己办公室,以圆珠笔把那封以信格式的反映报告,一式三份复写好,第二天一封寄北京,一份寄马斌书记,还有一份锁进自己的文件柜留存的。
杨大康没想到,丈夫这种告状事,让妻子给发现了。
当然,叶秀子看到的这份反映报告,已不是丈夫杨大康第一次寄岀去的那一份,而是过了二年多时间之后的另一份。这份新报告,是杨大康在第一份报告基础上,又加进许多新事实改写成的。是杨大康借一次岀国机会,复印多份,准备在首都寄发,却不小心落下一份多余的,夹在了办公室自己的一堆报刊里,被叶秀子发现的。
050
那次河阴调查,唐风提议叶秀子也参加与其事,杨大康开始是不同意的,之所以最后也还是同意了老唐的意见,是颇费了一番斟酌的。同意叶秀子参加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河阴县发生这样的事,调查是应该的,抽调公孙龟年负责调查,也是杨大康举双手赞同的。这次调查搞好搞坏,这位大兵哥都是个承担责任的最好人选。让关凯参加杨大康也没意见,这小子搞了几次批评报道,有了点儿名声,好像他就可以包打天下了。到河阴调查可不比别处,让这小子受点坎坷也有好处,应该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长着几只眼。
只是让叶秀子参加,可就关乎到杨大康自己利害问题了。
要知道,掌管河阴县的那位冯其山是谁啊?那是马斌马书记的最小公子啊﹗啊,不﹗现在应该称呼马书记为马主任了——就在杨大康和马斌秉夜谈心后的不几天,马斌不再担任省委常务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长,而在省人代会上就任了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的新职。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自己老婆也参与了其事,调查不出问题最好,可真要调查出什么问题呢?老头子要是知道了叶秀子参加了马公子的罪状收集,那不就把自己和的叶秀子都毁了吗?杨大康虽然和这位马公子接触不多,但也风闻过不少其人其事,那一个贼大胆的“高衙内”,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敢做。
杨大康甚至从心底认为,河阴事件肯定是实有其事的,并且可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此前,唐风派刘玉屏、关凯先进行了一次暗访,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后来又反过来想,让秀子参加一下,也未必肯定就是坏事。自己的老婆嘛,总归那也是自己的一双眼睛嘛,监视住一点事情的发展有好处。反正又不是由我杨大康自己参与,事情是好是坏,将来面对马斌如何解释,如何圆场,说方说扁,说长说短,还不是在自己的嘴怎么说吗?
最后,杨大康还是同意了让叶秀子参加河阴调查。
在公孙龟年带队赴河阴之后,杨大康就立即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马斌了。信中简要地把《场》社调查组赴河阴之事告诉了马斌,包括对妻子叶秀子参与调查,也顺便提及了一下。其中,关键内容还是那句话,“我发现唐风同志好像对此事特别热衷,希望首长能予以足够重视。”
那时杨大康还并不清楚唐风与马斌之间的关系。
果然,河阴事件是属实的。
但却出了关凯以特务手段暗地对冯其山录音的事。
杨大康随即又向马斌写信作了报告。
哪想,唐风竟采取了与其掩着盖着,还不如亮明晾开的做法,召集全社主要骨干公开放了录音,并把责任全部自个兜搅起来。接着,就是中纪委派岀庞大专案组,和随后冯其山及相关责任人都得到处理。
一场连总编辑唐风都感觉不可避免的《场》社大危机,竟然是以杨大康不希望,也没有预料到的结果收场了。包括自己老婆叶秀子在内的调查组仿佛都成了英雄,部队转业时间如此之短的公孙龟年竟也火箭式提升,任命为编委兼总编室主任,代替了原属于杨大康掌管的一大块工作。杨大康自己虽然也提拔了,副总编辑兼副社长,正处级,虽然也曾对公孙龟年接替自己主持这个“矛盾焦点之地”的总编辑办公室,产后过如释重负的感激,但是越到后来,他越感到有几分不是滋味。这是大权旁落啊。
更令杨大康难以忍受的是,河阴事件之后,公孙龟年以 “驮夫”为笔名的声名鹊起,和妻子叶秀子越来越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公孙龟年的崇拜。这几乎成了杨大康总是萦怀在心的一块心病。
以河阴事件为原型创作的,公孙龟年的长篇小说《天眼》,一炮走红,以长篇小说改编成的同名电影《天眼》又公开放映。电影刚放映时,虽然曾受到过一些人的责难,可中央领导竟然对这部片子做了亲自批示,“这是一部好片子,提议各级党政领导干部都要看看”。
“驮夫”二字仿佛是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
叶秀子对长篇小说《天眼》到底捧读过多少次?杨大康记不清了,但妻子那种专注,那种神情,让杨大康心如刀绞。
还有更让杨大康妒(嫉)火中烧,而又难以愤发的事。
叶秀子作为画家的名气也如日中天了,这且不说。由省美术家协会主办的叶秀子第一次美术作品个展后,在如潮的好评中,竟有一篇评论是公孙龟年写的,登在省委机关报上,大半版,署名当然是驮夫。可他杨大康,叶秀子的丈夫,公孙龟年的同事兼上司,竟然事先不知道这篇评论的写作,并且不知道是公孙龟年主动写的,还是应叶秀子之约写的。
这对,名声在外的恩爱夫妻,矛盾终于第一次爆发了。
“哈,都到互相吹捧的份儿上了!”
刊发有公孙龟年文章的当天省报,是当天上午一上班,杨大康就在自已办公室看到的。此前,他不知道今天登有叶秀子的评文。
一般来说,只要是上班,副总编辑兼副社长杨大康的办公室门,总是开着的。那门锁,是靠门里把手上一个小圆钮一按,才能锁上的门锁。杨大康除下班时以外,一般都是不锁门的。外人只要敲敲门,听到里边一声“请进”,就随即可以钮动外面的门把手进得门来。但这天上午,人们明明知道杨大康来上班了,明知道他就在办公室,可他的门却一直锁着,连人们敲门老半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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