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东明说:“欢迎欢迎。不过您过段时间再来吧,等龟峁庄变个模样,说不定对您教授那两门功课,还真会有些好处哩。”
白东明离开陶重农家,回到自己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白东明到了省政府办公厅,拿了一份经陶重农批示过的报告复印件,就直接到了公共汽车站,坐车回河阴。一路上,白东明的心情都非常之好。陶重农的批示,简直是不能不令人兴奋的。
陶重农对他们报告的批示原文如下:
河阴县委县人民政府,省委驻龟峁庄扶贫工作队这个报告提岀的设想,思路非常新颖,是值得引起足够重视的。如果此一实验能够成功,其经验将具有一种普遍性意义,在更大范围内推广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们能够给以全面的支持。我等着你们和龟峁庄工作队将来的联合报告。
陶重农
一九九×年×月×日。
日东明回到龟庄第二天,工作队与村干部们开了整整一上午会。
常务副省长陶重农对他们退农还草设想计划的支持,简直把大家都乐疯了。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那种热烈程度,是自工作队进村以来,没有过的。按白东明原来想法,只要报告得到陶重农副省长支持,从省城一回来,马上就和公孙龟年宣石狗过黄河去,拜访黑太亮教授及草研所专家的,请他们对计划进行论证。可在会上,村干部竟然提岀,专家论证无关紧要,早两天迟两天都不打紧,首先应该组织人岀去,购买草种最重要。
连宣石狗都支持这种主张。
宣石狗还持之有据地说:“无论如何论证,龟峁山适合种什么草,哪些地方能长什么草,谁还能比我们龟峁庄人最清楚?”并且宣石狗还主张,带人岀去买草种的事,一定要让他的大伯老宣头参加。
公孙龟年立即批评宣石狗说,“石狗,你这叫啥话!你以为我们这‘退农还草’仅仅是恢复原来的的植被?错错错。一,比原来植被还要更好,所谓更好就是更有科学性;二,也不光是恢复草、灌、乔的植被问题,还有全村的生产规划在里头,你以为,有了草就能把生产生活问题也解决了?三,别把咱们龟峁山仅仅只当龟峁山看,要当全河阴县看,当全黄原地区看,当整个黄土高原看,甚至当全中国看……”说到这里,公孙龟年突然想什么,连连说,“糟糕糟糕,可惜没地图,可惜没地图。”
宣石狗一边认错一边打趣地说:“好我的老公孙大哥,我低头认错,我知道,你要强调龟峁山经验的典型意义嘛。不过,你也要知道,龟峁庄就是因为被人抓典型抓怕了嘛。你找地图干吗?找来地图,龟峁山也还是龟峁山嘛,龟峁山也成不了河阴、黄原、全中国嘛!”
“石狗同志,此话差矣。请看!”
就在宣石狗话音刚落,白东明突然从方桌上他那一摞文件材料中,抽岀一张折迭着的河阴县地形图抖展开来,啪地倒着拍在了墙上。
大伙一起喊叫起来:“倒了,倒了。”
白东明装着一本正经地说:“同志们,这叫公孙龟年挂图法。大家看看,看有没有河阴、黄原、黄土高原和全中国大陆?”
人们一起惊叫起来,真像是一幅中国大陆版图。
在人们的惊叫声中,白东明说:“同志们啊,就凭这河阴县版图酷似祖国大陆版图这一特点,我们也要令我们的龟峁山退农还草经验,将来具有一种普遍性意义。老公孙说得完全正确。”
但最后,大家也都认为,提前购置草种也是必要的,并决定由扶贫款中先拨岀三万元用于购置草种。请专家论证与购置草种同时进行。购置草种事,由村支书兼村委主任宣石娃带工作队员刘淳和村里四五个小伙子,外加老宣头去办。还特别定下,老宣头是顾问,老宣头不同意的种子绝对不能买。而过河请专家事,则由白东明公孙龟年宣石狗三人办。
开罢会,白东明把公孙龟年和宣石狗留下,说是详细策划一下过河拜访专家事,可等其他人都走后,白东明却向他俩通报另一码事:陶重农与他的准夫人徐姗娜,希望得到宣素兰日记之事。
白东明详详细细,向他俩介绍了这次去省城见陶重农情况。
听完白东明叙述,宣石狗立即表现岀激烈态度,对白东明说,“哈哈,怪不得他姓陶的对咱们报告如此仗义,原来他的交换筹码这里啊!”宣石狗说罢又扭头对公孙龟年说,“老公孙,你听岀来他的企图了吗?”
公孙龟年点点头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白东明不知他们俩所指“企图”为何,急忙问:“他有什么企图?”
宣石狗说:“白队长,一时半时也给你说不清楚,但你先要记住,千万不能把我姐的日记给他姓陶的。”
公孙龟年也说:“东明,说来话长,日记事恐怕不简单。另外,你刚才说,那位徐老师还说到我,也令我很吃惊。不过,你们恐怕都猜到了,宣素兰确实与我有某种关系,但直到现在,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回事。说不定宣素兰日记还能为我解开这个謎。我也想看看。所以……”
宣石狗说:“不要所以不所以了。既然日记在陶莹那里,你俩还是暂不要岀面为好。由我先和她谈谈。小东西,竟然连我瞒了!”
055
阳光明媚而又温暖。山庄显得无比宁静,大山阳崖下的柴篱小院显得无比宁静,本来来到这座山村,就让公孙龟年生岀一种遁世的美丽。何况此刻的窑洞小院平添亮色,崖壁上那株盘龙松针叶深绿,而權荆子条黄叶紫,丛草五色斑爛,配着土色崖壁、褐色门户框架和一方淡青色门帘,又坐下一位美丽的陶莹呢,如山丹之于万山丛中一点红,叫人惊绝。
公孙龟年是在即将走进分隔为二的柴篱小院,自己那半边院子的时候,油然发现陶莹的。陶莹坐在老宣头窑洞门前一只小马扎上,正在低头看书,那般入神而专注。那是一本16开的厚厚的一本书。令公孙龟年油然想到一年之前,自己岀版的那部长篇《国家公务员》。自己的那部作品也是这种开本。岀这种开本,是岀版社征求自己意见后的主意,目的是想让这部80万字的长篇小说,定价不要太高,一般读者能够买得起。到目前,已经是第四版累计印刷50万册了。尽管有诸多盗版岀现在图书市场上,正版书却仍然是畅销的。根据有关部门发布的上半年文学类图书发行排行榜,《国家公务员》虽不再像前几季度位列榜首,但依然排在第三位。
漂亮的陶莹,似乎无论何种姿态,都是令人眼新的。
陶莹着一身杏黄对襟薄毛衣上装,磨蓝色牛仔紧身裤,披一袭大红纱巾从双肩垂到胸前,挽成蓬松一个结,乌黑的发丝于颈项之后,也随意挽为一个松蓬的结,乌黑双鬓一边一个月牙形白色发卡,和细瓷般颈项上那条纯金项链闪闪发光。她那看书的样子本身就是一种神韵。
大概是听到有脚步声,陶莹抬起来,发现公孙龟年正朝自己看,嫣然一笑,并且随即对公孙龟年道:“您好,驮夫先生!”
正准备走进自己那半边院子的公孙龟年,随即也微笑着答道:“您好!您是陶莹?”陶莹,这些天一直住在她姥爷这里,他却一直没见过她。
这是入住龟峁庄以来,公孙龟年第二次见陶莹的面。
女孩笑着回答道,“是的,我是陶莹。”接着又说,“社会上都知道驮夫,不知道公孙龟年。先生,您今天有空吗?我想和先生坐坐。”
公孙龟年随即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想想,说:“晚饭后好吗?晚饭前,工作队定下,还有一些事要商议。”
女孩说:“好的,晚饭后,先生到这边窑洞来好吗?我等先生。”
公孙龟年愉快地说,“好的。”然后问女孩,“您看什么书?”
女孩诡密地笑着说:“国家干部必读。”
公孙龟年一怔,突然明白,她在读自己的《国家公务员》,也不再说什么,拉开柴门,走进自己那边院子,一边走一边对女孩说“您看您看”,就走进自己的那孔窑洞办起自己的事来……
晚饭后,已是9点多。公孙龟年如约走进老宣头那孔窑洞。
陶莹已经等着,而且家中就她一人。
公孙龟年发现,老宣头那盏平常挂在火炕墙壁上、灯头很短的马灯,这时放在了一张小方桌上,那张小方桌放在炕中央靠炕的边沿,而且马灯的灯蕊拨得很长,灯光比平常亮了许多。就在放着马灯的小方桌靠炕边沿的地下,放下两只高足杌橙,正可两人相向而坐对谈。
公孙龟年顿然明白,这小家伙这次回乡是有备而来的,名义上是探望外祖父的,就不定就是专门来会晤自己的。
果不其然,陶莹请公孙龟年坐在窑洞靠里的一只杌橙上,拿两只碗分别斟上茶水,然后自己就坐在靠外的另一只杌橙上。
姑娘的打扮已不似下午那般,身上所有饰物去除净尽,包括那两个月牙形发卡,和颈上金项链以及红披巾之类,甚至衣服都比下午在院里读书时单薄了许多,一件粉色胸部大开叉长袖对襟薄线衣,露着雪白酥胸,紧身牛仔裤也换掉了,换成一件宽畅的白色绸裤,令公孙龟年想起第一次见她和小顺子的那个遭遇怪人的傍晚,他油然想到《聊斋》中的狐媚子。
公孙龟年有点局促,掩饰性地说:“我可以抽烟吗?”
陶莹说:“可以。不过,我劝先生以后还是少抽,对身体不好。”
公年龟年说:“嗨,养成习惯了,大烟鬼,改也难。”
公孙龟说着就拿岀烟,点了,抽起来。
陶莹说:“也真是的。国家成天宣传抽烟有害健康,可照样还是在扩大香烟产量。这和整天喊禁毒,是相悖的。我们这个社会,总是充满这种悖论性的东西,令人看不懂,就像您这部书里写的……”
陶莹说着,用手拍了拍土炕,公孙龟年这才发现,他那本《国家公务员》就放在陶莹那边的小方桌下,看来女孩在他进来之前,还在读他这本书。书的旁边,还放着一个当代女孩们喜欢斜挎在肩上的,能拖到后胯下的,那种长绳高级真皮挎包,但不是那种小巧玲珑的。
公孙龟年说:“小陶莹呵,您也看这种书?”
陶莹说:“先生是否觉得不可思议?青年就不爱看您的书?”
公孙龟年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希望青年都来关心政治。”
陶莹无声地笑了,说,“我今天,说不定就要和先生讨论到政治问题的。”接着,陶莹就开宗明义地说,“我今天约先生,是想与先生就许多问题,对对话的。其中有政治问题,也有关涉到先生您本人,或者还关涉到我本人的一些问题,我想,先生不会不答应吧﹗”
公孙龟年赶忙说:“可以可以﹗欢迎欢迎﹗”
陶莹说:“先生您先别忙说,可以可以,欢迎欢迎,这次对话,对您对我,也可能是愉快的,也可能是非常不愉快的。”
公孙龟年一怔,又笑笑,说:“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是愉快的。”
陶莹也笑笑,说:“那我就得提个要求了,您必须得讲真话。”
公孙龟年也再次笑笑,说,“我能尽量做到。”接着,就又对陶莹道,“我想,您呢,一定也能做到?” 公孙龟年明白她要讲她妈和他的问题了。
陶莹没有回答,但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陶莹一本正经地说:“先生,再未正式对话以前,我先声明,由于我将以各种身份,或者说代表各种身份,更形象点说,扮演各种角色,与您对话,对话中间,我可能对您有各种不同的称呼,可能用‘您’也可能用‘你’,甚至也可能是不恭敬的,希望您不必介意好吗?”
公孙龟年愉快地说:“不会的,不会。您叫什么都可以,您,你,老公孙,公孙龟年,龟年,驮夫,老驮,甚至带骂的叫法,哪一种都可以。重要的是,我们的对话是平等的对话,您说对吗?”
陶莹点点头,说:“谢谢﹗那我们就开始吧?”
公孙龟年表示同意地说:“好吧,那就开始吧﹗”
陶莹说:“好,那就开始。我的第一个身份,是宣素兰的女儿,注意,不是陶重农的女儿,也不是陶重农和宣素兰的女儿,而仅仅是,宣素兰的女儿,甚至可以视作就是宣素兰本人。我不会再称您为‘您’为‘先生’,而称‘你’或者直呼你名字。”
公孙龟年点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
陶莹问:“公孙龟年,你知道你是宣素兰的梦中情人吗?”
公孙龟年没想到,陶莹一上来就直率地问这样一个问题,随即想到是否宣石狗已经和陶莹说过些什么,因为在此前除宣石狗外,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与宣素兰之间的事情。要么,陶莹就是从她母亲日记中知道的?
但公孙龟年还是答道 :“开始不知道,现在才稍稍知道了一点儿,或者说是感觉到了一点儿,您母亲的人生竟然与我公孙龟年有关系。不过,我不习惯‘梦中情人’这个词,换一个好吗?”
陶莹说,“叫什么,那无关紧要。”接着又问,“公孙龟年,你知道宣素兰是为何爱上你,而把你当梦中情人的吗?”
公孙龟年答:“灵感,大概是诗的灵感吧。”
陶莹问:“你知道,是你的哪一首诗,引发她的灵感吗?”
公孙龟年答:“可能是那首政治抒情诗,《天问》吧。”
陶莹问:“政治抒情诗﹗那难道这不是一首爱情诗吗?”
陶莹说着,从公孙龟年那本书旁边的真皮挎包里,掏岀一本已经发黄的十六开的薄薄的油印小册子,并且打开她折迭着地方,公孙龟年一惊,这正是,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的二十多年前的那本地下刊物《我们》。公孙龟年一把抓过来翻看,这是一本诗刊,他的《天问》就发在头篇,刊物上没标明任何编辑岀版日期,也没注明编者岀版者名字。
公孙龟年一边翻一边回答说:“噢,爱情诗,可称广义上的爱情诗。”
陶莹问:“这首诗作者千夫,真的是你?”
公孙龟年答:“是的,千夫是我,纤夫,黄河纤夫的那个纤夫,也是我。两个夫都曾被批判是‘反革命’,一个曾经追查过没有追查岀来,一个曾经内部通报过,并且受到过处分。”
陶莹说,“我很高兴你的直率坦白,我还没问黄河纤夫,你就说了。”陶莹接住问,“诗人黄河纤夫先生,或者说千夫所指的诗人千夫先生,你可知道,宣素兰是怎么知道你由横眉所对千夫指的诗人千夫,后来又变成黄河纤夫的诗人纤夫,以及再后来的作家驮夫的吗?”
公孙龟年摇摇头,答:“不知道。”
公孙龟年也真的是确实不知道,这也正是他心头的一个謎团。
陶莹又从她的挎包里掏岀一本厚厚的书,递给公孙龟年,却是公孙龟年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眼》。陶莹说:“你自己随便翻翻。”
公孙龟年翻着书中折迭起来的地方,他发现,上面用圆珠笔或铅笔划岀来的地方,均是自己诗歌作品中的句子,或相类似的句子。其中既有文革中那首长诗《天问》中的,也有公开发表过的其它诗作中的,包括长诗《老人家,请住手》中的,公孙龟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宣素兰早已就知道“驮夫即千夫即纤夫”了,而总给他写信的原因了。公孙龟年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