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是否地球童年时代,至少有三大板块撞击的一个结合部呢?以我看,将来把它当地质公园都是绝佳选地。但从生物学角度而论,由于它的海星状山体,它的海拨高差极大后层次多样,它几乎可找到整个黄土高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种经度纬度、各层阶地生态环境,在这里进行植被恢复试验,可真是一个绝好的试验之地呵!草、灌、乔。藤,甚至菌,哪一种大类中又有多少种呵,都是可以在这里试验栽种的呵!从这种意义上讲,当年那个以行政专制手段推行的农业学大寨,那次放火烧荒,和后来连续多年的毁灭性的开山造田,虽然破坏了原有植被,可也立下了大功,它为我们时代留下一个多么好的试验基地!公孙龟年,你是作家,你是诗人,你知道吗?这架龟峁山,你要是给它写好植被试验,那是多么厚重的一部大诗呵,大政治诗呵!”
老头子激昂地说着说着,最后,突然又伤感起来。
“唉,可我老了!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刚刚还记得早请示、晚汇报、读红宝书、学最高指示,一晃,怎么就老了呢?刚改革开放那阵子,平反了,心劲足,真想有一番作为呀,回到所里,像憋着劲儿的发条,东窜西跳,人们说黑太亮老头像一只好动的猴子,好像真是科学春天来了。可接下来就是所谓‘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包字当头、一包就灵,承包进工厂进科研,一下子就又变成闲人,一下子就老了,老了……”
老头说着竟昂着头,咧着大嘴,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
老宣头早就干完了手中的活,正从坐在一个倒扣的背篓上抽着旱烟。听黑太亮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反倒巴咂着嘴笑。
“你这个老家伙,昨晚上还说自己能飞檐走壁,再干它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哩,怎地又觉老了?一说老,就哭,就嚎起来了?”
公孙龟年却一把抱住黑太亮教授双肩,凝重地说:“黑老,您放心,我公孙龟年这个决心下定了,我陪您在龟峁山干一辈子,陪您老把这部生态大诗,也是政治大诗,写它个痛快淋漓,淋漓尽致!”
黑太亮听公孙龟如此一说,顿时破涕为笑,然后,扭过头来对老宣头说:“宣憨憨,你刚才说什么?说我哭了?说我嚎了?”
老宣头说:“哪不叫哭!不叫嚎!”
黑太亮说:“哪怎么叫哭,叫嚎?老家伙,那叫引颈长啸!”
058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千里迢迢着意拜访,碰了一鼻子灰,却在回到龟峁庄后,发现天上掉下个黑太亮教授。
白东明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
工作队临回省城之前,白东明决定带领工作队全体和村党支委村委会全体,到山上与黑太亮教授座谈。为此,在上山前,白东明还特意布置张小燕刘淳鲁生泉三个年轻人,在座谈时,三人同时做好记錄,要把黑教授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字不拉地给记下来,为的是好让公孙龟年和宣石狗在春节期间,把那份《龟峁庄弃农还草规划实施方案》起草好。
哪想到了山上,与黑太亮教授一说,老头就昂首大笑,说:“座谈?坐着谈哪如走着谈!我老头属猴,好动坐不住,咱们边看边谈。”
就这样,他们围着妙极峰,在妙极峰海星般长腿的道道山岭上,最后又回到妙极峰上,整整转游了一整天。黑太亮教授真如他自己说的,属猴好动,七十多岁的人了,爬高适低,攀峰越岭,轻盈得真如猿猱一般,令跟随他的这些年轻人都气喘嘘嘘。这让公孙龟年总想起初来龟峁庄,第一次见老头走在栈道上,自己想到的黑猩猩与老山羊形象。
老科学家兴致勃发,一路话语滔滔,妙语连珠,说是面对龟峁山,其实更像检点胸中万千丘壑,指点整座黄土高原,他长而瘦的脸庞上那张大嘴,仿佛不是抒泻胸中块垒,而是在抒发云烟,那云烟五彩缤纷,升空成天章云锦,落地为秀美山川。这是一位老科学家的梦,经线纬线,都是科学之丝,联织六合八极,浓抹淡写,均为想象之彩,描绘地远天高。但中心词汇,却是单字名词的一个:草!好多次,老人如他自己形容自己的,引颈长啸,如欣喜天眼之开;好多次,他又俯首沉凝,似叩问地门何闭?这令诗人作家的公孙龟年,反复多少次生岀同一个感慨,这老头才真是一位真正诗人,一位屈原式的真正诗人!
最后,来到妙极峰时,已是晚霞正红。
平日里,稍显有些佝偻的教授,此刻却把那高而瘦的身躯立得笔直。
公孙龟年油然想起,自己多少年前一首小诗中的两句:
跃上昆仑
即便侏儒
亦为擎天一柱……
公孙龟年想着,又觉这两句诗,用在此时此刻实在不怡当,于是心中又对原诗意思反其义地补充道:
即便巨人
沉埋山涧
亦为草芥……
春夏秋一直少雨,入冬以来也没有下过一场雪。
但光山秃岭的龟峁山,在晚霞映照下依然壮丽辉煌。那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开放的花朵。而他们屹立在妙极峰上的人们,与妙极峰上孤零零的一片树林,犹如这朵大花中的蕊。
教授久久久久地静静地凝立着,没有说话。人们发现,兴高采烈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教授,此刻,有两道泪水流在脸脥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孙龟年马上想到,此刻的教授一定是又想起这两句诗了。公孙龟年就多次听过教授吟咏这两句诗句。
突然,教授一个急转身,对自己身后的宣石狗说:“十年前,你说过一个比喻,对,你说过一个比喻:黄土高原是中国的真正腹部。”
宣石狗自己,早不记得了这句话了,但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比喻,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教授然后又转过身来。
教授慢慢地举起双臂,而头却在低俯(府)着。
教授缓缓地说起话来,那声音先是低沉的,接着逐渐响亮起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蝼蚁之穴可溃千里之堤。可我们是人类呵,我们怎么能举国岀动,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蚁,黑圧圧一片,啃光了所有的草?黄土高原的草像剃头一样全给剃尽了!这是中国的腹部呀,人睡觉还知道要用被子盖好肚子嘛,怎能说铲就把黄土高原的野草全铲除掉了?这不是让整个中国,裸露着肚子过日子吗?黄土高原的野草是什么?就是中国的被子嘛!不假,从植物学概念上讲,庄稼也是草。拚命扩大耕地面积,多种庄稼,也是种草。但那已不是原生态意义上的草了嘛!那叫家草嘛,那草已经是太娇惯坏了的草嘛,它已经是经不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磕打了的草嘛!看看我们的黄土高原吧,看看我们的龟峁山吧,高原大龟峁,龟峁小高原,耕地面积一年年扩大,粮食产量一年年减少,为啥?为啥大旱大涝成灾,小旱小涝也成灾?土地为啥越来越干旱,越来越板结,越来越沙化?水土为啥越来越流失严重,越来越贫瘠?没有野草了嘛!是呵,多好呀,我们搞了个植树节,号召全民植树,这很好,这很好。可是为什么不搞一个植草节呢?没有野草,乔、灌、藤,单靠哪一种木本,能弹岀行云流水的宏大自然交响曲?没有野草,庄稼也快成八旗子弟了,只知道要大棚、要化肥,要人们像丫环一样侍侯它们。我们整天喊,为人民服务呀,为老百姓办实事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善待野草?野草不也是大自然界的人民,大自然界的老百姓吗?民为本呵,民如海呵,民可載舟覆舟呵,可为何不明白草亦为本,草亦为海呢?人都知道天空的臭氧洞越来越大了,南极北极冰山消融越来越加快了,海平面越来越升高了,谁又知道这和一棵棵小草的愤怒有关呢?”
教授仿佛是在给天地讲演。
教授说过以上一大滩话,突然静止,如在憇息,如在喘息。
青年作家鲁生泉停下记錄的笔,禁不住地说:“黑老,您这番话,简直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抒情诗啊!”
张小燕也放下了笔,补正鲁生泉似的说:“是一篇科学抒情诗。”
刘淳也放下笔,他是学经济的,说:“是自然经济学的抒情性表达。”
副队长肖俊英,一惯对白东明公孙龟年他们的种草建议持异议,她的经典话语是,“民以食为天,扶贫工作就是为农业找岀路嘛,怎么总是围绕一个草字转”,可现在,这位当年学大寨运动中的铁姑娘,听得也似乎有点开窍了,也参加议论说:“没想到这草也学问大哩。”。
队长白东明似乎也想说什么,又怕打断教授继续讲演,等了一会儿,发现教授还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方才评价般地说:“黑老的这番话,深刻极了。他启示我们,必须树立起一种新型政治观。”
老宣头抽着他的旱烟,却在不解地不住摇头:“真是个老疯子!”
村党支委和村委成员们也似乎与老宣头同感,那些话他们听不大懂,却觉得这老头张牙舞爪,确实有点又疯又颠又酸,但他们都不说话。
还有两位不说话而感触肯定是与众人不同的,那就是一左一右站在黑太亮教授两侧,一直侧面看着教授的公孙龟年和宣石狗。
宣石狗晃忽记得,十年前,就听过老师说过类似的话,此刻,这位高中生农民仿佛才真正听懂了一些什么,矮矮敦敦的他侧望着自己高高瘦瘦的老师,那凝眉,那迷眼,那半开半合的嘴唇,都表明,正在洞明一些什么的年轻人,似乎也在悔恨着一些什么,也许是十年岁月再没有和老师联系过、学习过的“空白少年头”的悲叹吧?
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公孙龟年是异常平静的,似乎只有他知道教授肯定还有话要说。他站在教授另一侧,紧闭嘴唇,在耐心地等着,等着。
独轮般的夕阳,已有少半轮落下山去了。落日残照,此刻已只能够照耀着海拨近2000米的妙极峰顶了。夜色的潮水已经浸漫上了龟峁山所有的岭脊,惟有挺拨的妙极峰,如漂浮在苍茫大海上一叶鼓着风帆的金色方舟,一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的金色方舟。
果然,久久沉默了一阵子的黑太亮教授又说话了。
但这次不是对天地发言的,也不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言的,而是侧转过身来,专门对着公孙龟年说话的。
“公孙龟年同志,我本人一直是党外人士,共产党的许多与时俱进的政治术语,我都不会说,但此刻,我还是想作为一个老党外人士,对您,一名共产党员,说几句心里话。尽管贵党已不承认您为党员。不过,我还是劝您要记住,您始终都要把自己当一名真正共产党员看待,甚至把自己当中国共产党的最后一名党员看待。共产党不是有一句话吗,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依我看,无论功也罢过也罢,只要共产党的纲领上、宗旨上、旗帜上永远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您都应该把自己当这个党的最后一名党员看待,并把您那颗心,全心全意地留在这个党内。”
老人盯着公孙龟年,见公孙龟年无声地点着头,接着说:
“只要这个党的旗帜上永远有那五个字,不管她还会犯什么样的错误,您都应该相信,中国的精英人物中都会有人集中在她的麾下,给她以新的智慧,克服自己执政中的困难,直到她不需要再举这面旗帜,或者再也举不起这面旗帜的时候……那时,历史肯定会有自己新的一套前进方式。”
老人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告诉您,在打成右派之前,我写过入党申请,在平反之后我也写过入党申请,可党组织……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把入党当梦,可就像宣老头刚才说的,人们总把我当疯子。疯子就疯子吧!一个老右派,一个妻离子散的老右派,一个几十年无家无室,浪迹四海的孤老头子,还把加入共产党当好梦来做,不是疯子是什么?可谁了解他灵魂上飘扬的那面旗帜啊!”
老人显岀悲哀,但接着就换成一副欣慰口吻。
“公孙龟年,您是幸运的。我黑太亮能遇到您也是幸运的。您把您的著作,您交给那面旗帜的心,都明明朗朗地清清爽爽地留到世上了,再大的磨难,对您来说,都不算什么了。而我遇到了您……”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又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完全转过身来,扫一眼工作队员们,最后又对住白东明说:
“……又遇到了您白东明队长,你们工作队同志,我这老疯子也是幸运的。刚才我说了,黄土高原和龟峁庄,高原大龟峁、龟峁小高原,退岀传统农耕,恢复草植被,不是小事。你们去研究院找我那阵子,我正在唐古拉山上的格拉丹冬疯跑。各拉丹冬,哪是什么地方啊?是黄河长江澜沧江三江源头啊,是中国名副其实的奶头山呀,断了水,全中国就断奶了。海拨五六千米,那么大那么高的地方,长一棵草容易吗?生态太脆弱了,毁一片草地,几十年都恢复不了呀。可就那里,有不多几户牧民,放养着不多一点羊群和牲畜,也就区区几万只吧,就把那里的生态破坏惨了。草地日益沙化退化。几户人家,影响得却是全中国的水份、空气、阳光、气象。我们花了多少大钱呀,搞这水利工程那水利工程,为什么啥不得九牛拨毛花一点小钱,帮那区区几户牧民,移民下各拉丹冬呢?我们尽干些舍本求末的事。”
后来教授就说起龟峁山的恢复草植被问题。
那天,大家是在山上吃饭的。由三个女人肖俊英樊巧珍和张小燕操厨,做得是公孙龟年教给大家的有名疙瘩汤。那顿饭,黑太亮教授很少再说话,但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恢复龟峁山草植被”研讨会。
那天,除黑太亮教授和老宣头仍然留在山上外,其余人摸黑下了山。工作队全体和宣石狗回到龙王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鲁生泉张小燕刘淳三个年轻人,不仅把黑太亮教授走谈的每句话记錄了下来,同时也把大家在吃饭时,议论过的各种设想、建议也都等扼要记了下来。白东明拍拍放在写字台上那三本记錄本,对公孙龟年和宣石狗说:
“历史与现实,现实与理想,科学与想象,全部给你们俩个放在这里了。黑老说了,天下的水哪儿去了?都叫小草带走了,大海就在小草尖上哩。老公孙你也说过,让小草唱起主题歌来。龟峁庄这个‘立草为业’规划实验实施方案,搞好搞不好,就看你们俩的了。”
公孙龟年笑脸灿烂,学着河阴土话说:“队长,你们放心。俺龟峁庄人会把俺们的梦,做得炫丽多彩的,要知道俺们现在,不仅有你这样新型的政治家,还有黑太亮教授这样的大科学家,还有老宣头大爹、石狗子和全龟峁庄人这些大实践家哩,另外还有一位诗人哩,别担心我们的科学性和想象力,等你们几个过了元宵节回来,我俩保证交一个满意答卷。”
工作队员们发现,自从得到自己处分的确切消息,公孙龟年仿佛突然间变得年轻了活泼了,犹似乍然脱掉一身臃肿棉装换了单衣,浑身清爽轻松,连走路的节奏,和说话的语速都比过去快了,笑容也多了。
至于整个龟峁庄人,在得知公孙龟年受处分消息之后,那反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如高峡平湖般岀奇的平静,但涟漪还是有的,那就是写在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