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响动,侧身回头,一个笑容,安静绽放。
被雪漂白的阳光,静静落在他的肩头,无声。
他说,“早安,白河。”
我几乎是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早。”
“阿星。”就在我们彼此注视沉默的时候,妈妈匆匆从沙发上起身过来抱住我,一连串的问题爆竹样发射,“睡醒了吧?昨天晚上睡好了吗?身体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嗯。”我轻轻地点点头。
话音刚落,这下可把爸爸急坏了,但是我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就是肚子,有点饿了。”
阳光似乎也轻轻地笑了,原本气氛还有些冰冷,现在温度回升。
“去楼顶吃早饭吧。”站起来提议的是一个有着和煦微笑的阿姨,眼角眉梢有着熟悉的弧度。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和蔼的叔叔,也是和善地笑着。我再看看他们身边的由美子和不二,忽地反应过来。
他们是不二的父母。
“那好吧。”妈妈看了看爸爸的脸色,牵着我的手,点点头。
“那我去叫裕太起来。”由美子说着就站了起来,“那个小懒鬼。”
楼顶的早餐聚会充满着浓郁的奶茶香和蛋糕味,只是裕太的出现实在给原本应该平稳过渡的早餐时间抹上了浓重一笔。
“你是谁啊?”裕太走到我面前,端详我好久。这是,往事回首见面会吗?我暗暗揣摩着,不过那时他比白河还小,他还记得吗?我苦涩地笑了笑,小孩子的回忆啊,长大之后还能记住的到底有几何?
由美子拍拍裕太的肩膀,“怎么了?不记得了?”
“没印像。”裕太再看我一眼,忽然愣住,“呃……。唔,哇!你,你,你,你!”
我的脑海里迅速回闪当初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情况。
呃,貌似是我在对人家大吼大叫。现在,形式逆转了。
不二微微皱着眉,两家家长也是满脸的困惑表情。
由美子却是笑眯眯的,不为所动,“怎么了,裕太想起小星吗?”
“不。不。可你,你,你不就是上次那个。”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裕太说出我和他超级尴尬的会面,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尤其是在不二在场的情况下。
“请吃蛋糕吧。”我刷地把桌子上的黑森林蛋糕送到裕太嘴边,堵住他发音的一切可能性。
“呜呜呜呜唔唔唔唔。”裕太被迫吞下,虽然眼神中满是奇怪的别扭。
尚算愉快的早餐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一边乖乖吃东西一边察颜观色。父母们都坐在稍远的一张桌子,我们小孩组则坐在另一边。照目前的情况分析,昨天晚上由美子应该和她的父母提到了有关我过去的事情。嘛,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关心,总之她们就过来看看我。我看看父母的神色,又看看同样明了的她们。
唉……到头来我还是一个要让人操心的小孩。
小孩子一直都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着,但有时却一无所知。我看看裕太有些莫名的表情,大约猜到她们并没有告诉裕太真相。大概他记不清了,那些过去的事情。由美子看样也不会再对他提起了,每次都在他要提问的时候学我刚才的样子塞过去一块蛋糕。
可是,我抬眼看看不二,他正看着玻璃杯中的绿茶,微微愣着。
为什么他就不能忘了呢?为什么偏偏他就要背负那么多?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眼看着她们那边的谈话声越来越低,我也慢慢聚集着勇气。
喝完杯中的最后一滴牛奶,我走到爸爸妈妈面前,说出我昨夜做出的决定,“我想去看看流。”
他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忍,却最终慢慢氤氲散开了。
妈妈牵过我的手,“阿星,真的要去?”
我点点头,回握妈妈的手,“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看了看爸爸,又看着妈妈的眼睛继续说,“也许就算我见到了,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看看流。”
“可今天是圣诞节。”爸爸笨拙地想找个理由来阻止我,却说出了最没有说服力的话。
“所以,我会回来的。天黑之前回来,和你们一起过节。”
“你要一个人去?”妈妈发现了我的意图,眼睛中闪过敏锐的光。不二的父母也开口说一个人太危险什么的。我歉意地看了看他们,又看着妈妈。
“爸爸妈妈昨天去看了流的。而且我,本来就想一个人去看看流。”我只是想陪陪他,什么都不做,和他看一会雪花落下的样子。
“她不会一个人去的。”身后忽然就有人说话。
我转身,看见他。心,暖暖地疼。
“我和她去。”不二微微歪着脑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和浓得化不开的忧伤默默落下,满地的雪色伤痕。
“可是。”妈妈还要犹豫地开口,由美子忽然就过来抱住我,“我也会去的,伯母。”然后由美子又笑着看看我的父母,她的父母,“安心,我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妈妈终于还是松了口,缓缓地点头。爸爸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但是我有看到妈妈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她的口型说着,别担心。可她的眼神还是背叛了她。
我忽然就侧过头,假装揉着掉进眼角的睫毛。
很痛,很痛。
一行三人,就在他们的目送下来到JR铁路站台。
“阿星,要小心啊。”妈妈握着我的手,似乎快要哭出来,却忍住了泪水。
“嗯。”我点点头,转身走上车。
只是,不敢回头。
怕看见她的眼泪,也怕她看见我的。
“你们坐这里。”来到车上,我们跟着由美子来到单独的车厢房间。由美子果然很有大姐样,不论是之前买票还是找车厢,都很有型。可她安排好我和不二坐在靠窗的座位,她就要转身离开。
“姐姐?”不二困惑地抬头,由美子却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拿给不二,“小心点,周助。别把小星弄丢了。”
“由美子姐姐。”我看着微笑的由美子,忽地看见她一抹哀伤却坚强的眼神。
“小星,你听我说。”由美子蹲了下来,一只手抚过我的脸颊,慢慢地,温柔地,“你的哥哥流,是个很好的小孩子,你也是。他很爱你,你也爱他。所以,不要哭,因为,若他知道,会难过的。”由美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渐渐微弱。然后她站起来,又是平常看上去的那个她,没有脆弱没有单薄。
“周助,给我照顾好小星啊。惹她哭的话,姐姐要找你算帐的。”由美子一本正经地开口,又冲我笑笑,“我就不去了,待会在下个车站下车,我会在那里等你们回来。”
“姐姐。”不二似乎对于由美子的任性决定有些无奈,就连反驳的口气都是那么淡。
“我觉得,与其让我陪小星去,不如你去的好。”由美子的目光忽然就有一份温存,“毕竟你才是她的王子殿下啊,周助。”
“呃?”我完全迷茫地看看由美子,但她却笑而不答地离开了,还顺手关上车厢的门。我又看看不二,他却像是沉浸到回忆中,半响才抬起眼看我,朦胧的微蓝。
我的胸口,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那仿佛就是那天夜里乘坐在飞机上的微妙预感,涓涓地流过。
列车平稳地驶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大片大片纯白的雪景单调地飞过,没有变化。
我不敢去看对面的不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只得继续看着外面的风景,雾气迷蒙了窗玻璃,世界渐渐苍白。
思维渐渐停止,仿佛是累着了一般。不去想任何事情,也不被任何事情干扰。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我慢慢地睡了过去,无声无息。
迷糊间,视野渐渐清晰。
眼前,依然是雪。大朵大朵的雪花,静悄悄地落下。
我现在,在哪里?
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雪,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人烟。
没有边境的雪之世界。
有些害怕,有些惊慌。
这是怎么回事,梦境,幻象,天堂的角落还是地狱的深渊?
忽地就有小孩子跑过我身边,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小孩子,欢快地跑着。
我想要喊住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看着他渐渐跑远,脚印又渐渐被雪花覆盖,忽地就有流泪的冲动。
情不自禁地朝着他远去的方向前进,一步一步。
仿若雾散了一样,我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其他的东西。
一座小公园,几个孩子正在宽阔的中央堆着雪人。
我快步走了过去,想要问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些什么吗?
只是不论我再怎么走,却再也不能前进更多。
看得到,听得见,却摸不着抓不住。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除了看着他们,再也不能做什么。
原本和和气气的三个小孩忽然就争吵起来,两个小男孩就互不相让地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左边的努力拉,右边的卖力夺。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慌张的小脸看上去快哭了。
“阿星姐姐要陪我玩,你放手啦。”矮一点的小男孩大声喊叫着。
“不行。”高点的小男孩抿嘴了嘴,毫不相让。
“哥你讨厌啦!每次都不准。”小男孩近乎撒娇地喊着,不依不饶。
“我答应过小流,要代替他守护他的小公主。”他忽地就拉过了小女孩,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拭去她帽子上的雪花,微笑地,幸福地说,“所以啊,小星就是我的小公主了。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守护她。”
我的胸口,猛地一痛。熟悉的痛楚陌生得强大。
但胸口的疼痛还没有消失,眼前的故事还在继续。
被夺走宝贝的小男孩,忽地撇撇嘴,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手足无措。
“哇哇哇啊啊啊啊,哥哥不喜欢我了。哥哥不要我了。哥哥只要阿星姐姐,不要我了啊啊啊啊啊。”
被叫做哥哥的小男孩的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他犹豫着是否要放开小女孩的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反而是小女孩牵着他走到哭泣的小男孩面前,她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温柔地擦着他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哥哥怎么会讨厌你呢。他是你的哥哥,你是他的弟弟,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啊。”他抬头,抽泣着开口,“真的?”
“当然。”小女孩灿烂地笑了,“世界上哪有不疼自己弟弟的哥哥啊!”
“那我,可不可以牵你的手?”止住泪水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发问。
小女孩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主动伸出手握住他。小男孩看了一眼他的哥哥,终于鼓起勇气牵起小女孩的手。
三个小孩,就那样温温暖暖地牵手微笑。
“呐,不知道雪花是什么味道的呢。”小女孩忽然发问,两个小男孩都是一愣,最后还是那个眉眼弯弯的小男孩开口,“尝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站在公园中央,闭着眼伸出舌头等待雪花的降临,那么单纯的孩子气。
我想我终于懂了。
这份雪白的回忆,这份童年的美好,这份留在白河星身体深处的回忆,还是醒了。
可是醒来的时刻面对的却是如此支离破碎的现实。
白河流早已离开人世,白河星不再是白河星,裕太也忘记了,不二却记住了。
情何以堪。
我闭上眼睛,身边却刮起一阵凉凉的风。
睁开眼,之前那个跑过我身边的小男孩再次匆匆擦身而过。
追上他,拦住他,这是我脑海里的唯一年头。
脚步飞快地移动,周围的景致也在不经意间微妙地变化了。
这里是,哪里?
普通人家的院子,两个小男孩面对面站着。
其中一个,褐发飘飘,蓝眼明亮。
另外一个孩子,却有着与我如此相似的面庞。那样相似的容颜,那样相近的微笑,若非是短短的头发泄露了真实,只怕我会误以为看见了幼时的白河星。
“请你成为星的小王子。”他的眼神有令人心碎的美。
“我答应。”他慢慢地勾起嘴角,坚定地笑着。
“呐,约定了哟。”他伸出小指,他也伸出小指。
两根小指头勾在一起,许下孩子的诺言,真诚的永远。
然后斜刺里,被许诺要保护一生的小女孩飞快地跑了过来,“哥哥,哥哥,裕太刚刚把胡萝卜掰断了,人家要做雪人鼻子的啊。”
被她唤作哥哥的小男孩温和地笑着,接住鸟儿归巢般扑来的她,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又笑着看看那个小男孩,“看来暂时还不能让给你啊。”
他却只是不为所动地笑着,眼底散开自信的光芒,“会有一天,她会第一个来找我。”
然后闯了祸的裕太扑腾地跑过来,委屈地拿着断成两截的胡萝卜小声地开口,“那不如晚上煮胡萝卜吃吧。”
“也好,不过不要加芥,芥末。”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微笑的他,又把脑袋埋进她哥哥的怀里。
我目送着他们渐渐离开的背影,心疼的感觉慢慢纠结成心底的结。
剪不断理还乱。
雪花又纷纷乱乱地落下。
迷乱间,小男孩奔跑的身影再次出现,我的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他一路前进。
视线又慢慢模糊,身边溜走无数风景。
大通电视塔的夜景,大通公园的紫丁香,粉嫩嫩的米粉团子,黑白简约至上的衣服,香喷喷的螃蟹和拉面,最后定格在一间白色的建筑物。
我至今心有余悸的地方――医院。
这次眼中看见的东西比刚才都要清晰。
我顺着湿漉漉的脚印,走到一间病房前。
被机器包围的小男孩与小女孩,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双子。
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可以存活。忽然而至的预感撞击我的心防,我想要进去看看他们,却发现眼前的所有东西全部被白雪遮住。
一切的存在,都被雪融化了。
“星。”
背后忽然就有声音,我慢慢回头。
那个一直跑在我前面的小男孩此刻笑意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矮小的个头,短短的头发,清秀的面庞,熟悉的微笑。
那是白河星的哥哥,年尽六岁就死去的白河流。
“流?”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笑着。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呢?
他还是保持着他六岁的模样,只因为他活在白河星的记忆里。
每个人都会记住一些人,也会忘记一些人。其实,有时候遗忘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你真的忘记了,然后有一天,你想起来了。
我看着他,他一动不动,任雪花落满肩头。
当一千零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开口,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那些漫天的雪花渐渐吞噬了他的身影。
我向前奔跑,却怎么也触不到。
满世界的雪花,无暇的白。
此刻,只剩绝望的冰冷。
“流……哥哥。”
像是电影散场前帷幕徐徐落下一样,冰雪的世界全然颠倒。
有谁抓住我的手,不再冰凉的风阵阵吹息。
我痛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在列车包厢中。
嘎啦嘎啦的轨道声,白雪莽莽的风景,还有惊慌的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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