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讨厌极了。
这个家伙,居然还在笑。
然后,他说话了,却是让我差点就想一脚把他踹飞到玻璃窗外的话。
“白河桑,你不想知道是谁帮你换的衣服吗?”
我低头一看,这身粉白色的睡衣,清洁溜溜。脑子一热,我张嘴就冲忍足喊到,“就算是你换的我又不要你负责!”
忍足的表情活像碰了一鼻子灰的幼犬,他摸摸鼻尖,半真半假地叹口气,“开个玩笑嘛。其实是姐姐帮你换的,我怎么敢呢。就算有这个贼心也没着贼胆,迹部可是会……”
他开玩笑也好,他说笑话也罢,他不懂我的心情不知道我刚才的经历也就算了。
但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到迹部的名字?
无心之失,却是同样之痛。
“不要说了。”
忍足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我堵了回去,但他似乎还有想说的欲望,“白河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大的雨还一个人出来?这种时候就该找迹部,那家伙可是呼风唤雨~”
“不要说了!”我咬着下唇,死命扯着忍足的袖口。身体,受不了地弯着,头斜倚在膝盖上。蜷缩,是为了自我保护。只是边限,早已决堤失守。
忍足他,没有说对不起。他一动不动,像一座慢慢风化的雕塑,沉默久久。
然后,他慢慢开口,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如往日不够正经的口气,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拖鞋上毛茸茸的狗耳朵,都像是引燃火药库的导火索,全是危险的挑衅。
“怎么了?难道,迹部他甩了你?”
“忍足你给我闭嘴!”
没由来地就想冲他怒吼,仿佛只要对他发泄就是在对迹部发火。只是,颤抖的手,绞痛的心,还有急促的呼吸,都让我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俯下身子,大声地开始咳嗽。干涩的喉咙仿佛是被唤醒了一般,疼痛嚣张地大笑,肆虐放纵它的魔力。
直到这时,忍足才彻底慌了神。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惊慌失措地轻言细语,“没事吧,白河桑?”
我想给他一个怎么可能没事的眼神,却咳得没有力气抬头。
“喝,喝点水吧。白河桑?”
回答他的只是连续的咳嗽。
喉间止不住的麻痒,还有心底积蓄的惆怅,酿成苦海。
只是,背上那轻柔的,有节奏的拍抚,像是轻柔的海浪,渐渐安抚了我激动的情绪。
房间里,渐渐没有了异样的咳嗽声。
我喘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看向忍足。一瞬间,只看见他眼底身处的万水千山,都是数不尽道不明的深深歉意,还有万丈深渊下潜伏的幽幽黑暗,却永远都无法辨识。
“好点了吗?”忍足还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个陶瓷娃娃,只要一用力就碎了。这时的他,温柔得和刚才没心没肺的他,判若两人。然后他说,“要打要杀,任你处置,白河桑。”
等到呼吸完全正常,我平静开口,“你,刚才是故意惹我生气的?”
忍足的动作稍微停止了半拍,然后他又继续拍着我的背。
“果然呢,什么都瞒不过白河桑。白河桑真是聪明又伶俐啊。”
“少拍马屁。”我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
因为刚才的变故,我忽然发觉了一件事。一向以温柔对待女性出名的忍足,怎么可能专门在这种时候挑这种话题说事呢?虽说他是一个让我有些看不透的家伙,但是这么明显的变化,却不得不让我思考他的用意。他这样做,只是想要挖出在我心底的秘密花园,就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了,我和迹,他的事情?”无法说出他的名字,我暂时换了别的字眼来代替。
忍足摇摇头,“我猜的。只是我认为,能够让白河桑伤心到一个人蹲在屋檐下大哭,除了迹,他,谁能做到?”忍足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我忽略了他的名字。
“我才没有哭。”我倔强地扭过头,不想承认自己为他流尽了眼泪。
“是是是,白河桑是很坚强的小孩,没有哭哟。”忍足却忽然把我当起了小孩子,放弃拍打我的背转而揉着我的头发。
“干什么啊?”我啪地拍掉忍足的手。这样的温柔,只会让我愈加难过。
“白河桑,说出来吧。”
“呃?”
“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部都告诉我吧。”
“……”
“相信我,白河桑。”
“……抱歉,忍足,我不是不想说,只是我。”
我也想找一个人倾诉,但是我说不出口。
何况,那么多个夏天,我都习惯了一个人承受各种磨难。要对别人说出这样一旦回忆起来就会无比疼痛的故事,可是比告诉丸井,告诉幸村那些故事更加需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勇气。
忍足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摘下了眼镜。那架他一直当作装饰品却从不取下的眼镜。
他托起我的双手,接着又轻轻地跪在地板上,宛如虔诚的信徒亲吻神父的手背一般,温柔地碰了碰我的掌心。
他抬起了头,竟然是微笑着的。
“我对你发誓,今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将是我们之间永恒的秘密。”他的声音还是关西腔,却是有生以来我听过最温柔动听的声线,“憋在身体里,心会疼的。”
“有什么话,有什么火,就说吧。请你痛痛快快地,哭吧。”
“难过就难过好了,就算现在把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也没有关系。”
每说一句,他就微微停顿一下,手指摩挲过我的手心,温暖贴近。
最后,他少年般无暇的沉静,轻轻吹走窗外的雨,却唤来屋内的连绵暴雨。
“把你的眼泪,全部交给我。”
待我有所知觉的时候,眼泪已经停不了地坠落着。
大颗大颗的泪滴,滑过鼻尖,涌入嘴边,沿着下巴滑落的更是不计其数。趴在被子上大哭的我,双手紧紧拽住忍足的胳膊。只是难过得无法自拔,就哭得一塌糊涂。这样软弱的我,真是糟糕到极点。一边哭泣的我,一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今天发生的故事,不知不觉又说到了希望的事情。语无伦次的我,也不知道忍足听清楚了多少,也不在乎他听懂了没有。我只是需要一个缺口,让心海的一腔忧愁流出。
偶尔,我察觉到忍足他在说话,只是声音模糊又遥远,听不真切。只有他的掌心,依然干燥温暖。
如果说眼泪是一种有自己声音的水,那么响彻在空气里的,是怎样一曲没有名字的悲哀之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泣的演唱会开到了末尾。
我努力揉着眼睛,又不客气地拿被子角擦拭脸颊上的泪痕。
吸吸鼻子,竟然有些不敢抬头看忍足。刚才那样一场肆意的哭闹,会不会吓到他了……
“好点了吧。”忍足拍拍我的肩膀,长辈一样。
“嗯。”我点点头,低头看着被我哭湿的衣角,“忍足……”
“白河桑怎么不看我呢?难道是觉得自己哭花脸的样子不敢见人?没事呢,我倒是觉得白河桑哭泣的模样也很可爱。”
“骗人。”耳边接受到忍足一连串的不间断播报,我简洁明了地打断他。
“是真的真的。我是说真心话的。”忍足的手再次配合他的语调揉着我的头发。
“撒谎。”我只是低着头,强迫自己的眼泪从眼角垂直降落。
这个男孩,就连安慰人的方式,也是这样的……
只是这样不正经的抚慰方式,却比细致入微的宽慰更对我的胃口。
因为我,并不是那么软弱的人。自己的伤口一向都是自己疗伤。别人的帮助,点到就好。这样逞强的性格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是再也改不了的习惯。
“白河桑的眼泪,果然很美丽。”忍足的指尖忽地滑过我的下巴,接住一滴来不及顺应地心引力逃离的泪水。
我往后退了一点,瞪他一眼,又抱起膝盖正坐。
“肚子饿了吧?”忍足忽地就退去不正经的笑,眯眼看看我。
“没。”只是肚子一点也不配合我的心意,骨碌碌的声音掀开尴尬的盖头。
忍足没有笑出声,他只是捂着嘴巴离开了房间。
但是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肩膀已经完全暴露了他!
不多时,忍足端着一个盘子回来。塑料盘中放着一个圆圆的大碗和一个小碗,大碗里是香喷喷的稀粥,小碗里放着浑浊不清的液体。诱人的香气,混合着古怪的香味在屋子里扩散。
“那是什么?”
“姜汤。”忍足一脸推荐样,我情不自禁地缩缩身子。
“不喝!”死也不喝那种难喝的东西!说到讨厌的医院,其中一点就是,我讨厌喝那种又苦又怪的药水。姜汤,自然也是被我规划到不可饮用液体的范围内。
“不行,淋了雨,必须喝这个!”忍足摆出了严肃的医生造型,端起小碗逼近我,忽地又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的样子,“如果白河桑抵死不从,那我就喂你吧。”
“不用了!”虽然知道这个人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是正因为看不透,所以如果这家伙来真的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端着我有心理障碍的姜汤,我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了下去,一口气喝到最后一口,差点呛住。
“咳咳,喝完了。”
“真乖,下面吃粥吧。”忍足越来越有医院护士大婶的风范,他服务周到地端过粥递到我面前。
“你煮的?”我拿起勺子搅了搅,怀疑地看他一眼。
“嗯!”
“……你家有胃药吧。”
“喂喂,白河桑,我的手艺就那么不可信任吗?”
“我只是不想当小白鼠。”
“那我就当喂养你的医生。”
“不要!”
“来,张嘴。”
“不用了,我自己来!”
“白河桑,让我照顾你吧。”忍足的声音忽地又变得轻柔,他有序的呼吸,还有偶尔飘到我额头的发丝,都是无比安静的潦倒寂寞。
“就一会,就这一会。”
“唔。”
一口一口,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吃着忍足舀来的粥。
那香甜柔滑的粥,温暖了肠胃,也填充了肚子。
就这样喝着粥,从心底累的我,开始思念着家的温暖。是不是每个受伤的小孩,最后都想逃回家接受无私的庇护。
好想回家,依靠在爸爸身边,吃一口妈妈做的甜点,然后再睡一场觉。
梦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谁都没有分开。
一切都那么好。
“白河桑?”
醒悟时,我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
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呢?
人真还真是有意思的动物。明明都哭过了,怎么还会落泪呢?难道一个人的眼泪,就没有流尽的那一天吗?
“没事,没事的。”我挡着脸,试着平静呼吸。
只是指缝间渗出的水,湿透了掌心。
“忍足,我想回家了。”
“……好的,我送你。”
“不用了。”
“平时的话就算了,今天可不行。”
“?”
“我怎么能让哭得像个小兔子的你一个人回家呢?现在的大灰狼实在太多了啊。”
“你就不是?”
忍足没有应声,只是起身离开。不一会,忍足的姐姐拿来我的衣服。她是一个很和善的人,有着和忍足一样的眼神。她先是叮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又问我忍足那家伙又没有趁机揩油欺负我。我连连摇头,给忍足留一条生路。
回家的路上,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
空气清新,阳光很好,路面的积水偶尔被树叶上忽然落下的水滴激起一两圈涟漪。
这样好的天气,我的心,依然很沉默。
沉默得,在回家的路上,干涸得没有一丝感觉。
刚才在忍足家大哭一场确实让我宽慰不少,但是哭过之后总还要面对现实。
迹部景吾,那个在我心头最重的名字,刻下最深的血痕。
陪伴在我身边的忍足也什么都没有说,或许是体谅到我没有什么说话的情绪,他只是一路寡言地送我到家门前。
临别时,我回头,想对这个在我最艰难时出现给我帮助与援手的男孩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语言贫乏。
只有一句剩下,如是而已。
“再见,忍足。还有,谢”
只是那个谢字还没有出口,忍足忽地上前一步,一根食指点住我的额头。少年的笑容温柔如梦中的水莲静静绽放,“不要说再见。”
他退后一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幅永远不变的嬉笑容颜,就和他最后那句话,深深烙在我脑海中。
“待会儿见,白河桑。”
近乎无力地走回家,迎接我的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阴转晴气氛。原本苦恼模样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忽然就夸张地摆出笑脸,沉默的妈妈看到我后笑着走了过来。她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着她从大阪来了多少多少土产又问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我愣愣地站住原地,刚才那股漫延在家里的冻结阴云跑到哪里去了?妈妈还好,爸爸转移表情的技术也太不专业了。
“阿星,怎么,眼睛?”妈妈忽然停下话头,她望着我,脸上闪过说不出的惊恐。我强忍住心底的万千思绪,故意揉着眼睛,哈哈笑两声,“没事的,只是刚才不小心撞到了门。”
虽然我,现在很想扑到白河星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使用这个任性的权利。明明在忍足身边已经哭得够惨了,为什么现在还是想掉眼泪呢?
“阿星,莫非听到了?”爸爸迟疑地开口,他犹豫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我沉默着,不说话。
“早晚也要告诉她的。”妈妈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一半是温柔一半是宽慰。
我回到房间,虚脱地扑到床上。
深深地埋进枕头,像是要窒息一般,又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现在严重消化不良。迹部的事件,本就让我觉得自己来到了现代好莱坞大片的录制现场。而爸爸告诉我的事情,更让我觉得生活远比虚构的电影来得精彩。真实得残酷,真实得让任何人都没办法提前准备。这才是,人生无比现实的艺术。
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枕头。我抬起头,深呼吸。
窗外的阳光,透明得像被魔法制造出得一样。雨水洗过的天际,亮得吞没了一切黑暗与阴霾。那样的天,像是融化了一千年的眼泪,那么空。空得一如我什么也不能紧握的双手。
沉默许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抓过来。
这是,铃木学姐打来的电话。
我迟疑了一会,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匆匆地辩解着什么,一会又像是在道歉,我浑浑噩噩地听着,偶尔应两声,无意识地点点头。
最后,我说,“铃木前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后,通话结束了。
只是没过多久,手机忽然再次就响了起来。一条短讯点亮了屏幕。
我迷糊地摸出来翻看,愣了半响,直到有一滴泪水从嘴角滴落。苦涩的味道沙哑了喉咙,我沉默着,手指却飞快地写下回复。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就如同当初我答应和他交往一样。
好。
只是他发来的内容早已面目全非。
第二天,我找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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