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铃木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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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光射之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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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脚尖向门诊室窗外望去,就会看到那片葫芦形的湖面。传说很早以前,湖底下积满了淤泥,谁要是敢伸脚下去,就会被吸进去,永远别想再浮上来,就是所谓无底的深渊。可是,自从望月俊孝记事起,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淹死在这片湖底的泥沼里,地方上的报纸也从未报道过这方面的消息。无底的泥沼对于望月来说,不过是给他留下了一种来历不明的恐惧印象而已。小时候,他做过一个噩梦,梦到在湖中间玩水,最后被吸进黑暗的泥沼中,一直往下坠落。说起来,那种被吞噬进一片黑暗的世界,不住地往下坠落的感觉,比起从悬崖上掉下去,或者被妖魔鬼怪追赶什么的噩梦来,要恐怖得多。
那片湖泊沼泽,他上小学时还可以抓大头虾,如今随着房地产的开发,已经面目全非,变得都快认不出来了。沼泽地的周围盖起了漂亮的住宅楼,湖泊像是人工池。无底泥沼的神秘性已经消失,如果有人说当年那里到处是茂密的芦苇,湖底下隐藏着不见底的深渊,谁会相信呢?
对望月来说,这可是看了四十多年的风景。从经常到沼泽地的水边玩耍的孩提时代,到在滨松医科大学医药科当职员的时代,一直到当上了松居精神病医院副院长的现在,他一直在注视着这片湖沼的变化。〃要是当年留在东京的母校就好了。〃像这样的后悔念头,以前也确实有过,但是和现在比起来,可能还是这样好:刚四十来岁就得到了副院长的位子;三年前买下了湖边的十六层公寓顶楼的一套房子,现在,从今非昔比的湖面上望去,房子的整体颜色显得那么协调,感觉非常素净;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小学六年级;与经人介绍结婚的妻子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基本上可以说,人生比较顺利。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总之,他现在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当年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精神病医生的那种跃跃欲试的热情,虽然没完全消失,但是已经淡泊多了。其实,人到了这个年龄,热情相对淡泊一些,感觉上也挺好的。
有时,望月觉得患者的精神也像眼前的这片沼泽。可能不管是谁,内心都有一片无底的黑暗世界,如果那里升腾出来的怪味和周围的人产生了排斥反应,这个人最后就要成为精神病患者,住进医院。而医生的作用不是去填埋病人心中的泥沼,因为即使你想那样做,也是徒劳,顶多也就是在沼泽的四周盖上房子,想办法遮挡或改变臭味。至于这样做能否让患者本人幸福就该另当别论了。
七月下旬的午后,空调的室外排气扇都在嗡嗡地拼命转动着,虽然空调温度已经调得相当低了,但只要往阳光直射的窗子下一站,马上就会冒出汗来,望月摘下眼镜,用手绢擦去额上的汗,回到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一份报告。
这也像是一个无底的沼泽。
没有家属,也没有病历,就连姓名、住址、年龄等记载也通通没有。病人是通过急救站,由综合医院转过来的,在综合医院当主治医生的朋友,是望月了解这个女人信息的唯一来源。
第2节:光射之海(2)
经过初步诊断,怀疑女人患了突发性记忆丧失,但在早期,病人有可能还患过精神分裂。
这是综合医院的内科主治医生经过诊断得出的结论。
八天前的晚上十点,这个年龄有二十多岁、长得很漂亮的女子,企图在海浪非常大的中田岛海岸投海自尽,现场不但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判明该女子身份的物品,就是在被搭救以后,她也没有任何想介绍自己的表示。现在,她以身份不明、市长负担费用的形式,被送来松居医院进行治疗。在她身上,记忆障碍的症状已经很明确,但是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反应,这种状况是出于病理的原因,还是病人自己有意识的控制,目前暂时无法作出判断。再过一会儿,这个女患者就要被带到望月这里来接受诊治了。
根据内科医生的报告,患者已经妊娠五个多月了。望月的脑子里产生了不自觉的联想:怀了孕的女子被男人抛弃,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来不及堕胎,苦恼之余,情急之下,精神崩溃,最后铤而走险,想用投海赴死给男人制造一些难堪。对方可能是个有妻室的男人,或者……想着想着,望月苦笑了,自己最近怎么跟周刊杂志上的花边新闻似的,变得那么无聊。
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确实常常会引起当事人精神方面的异常。换一种说法,如果身边有一个挚爱着自己的异性相守,一般来说,精神上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问题,望月从决心专攻精神医学那一天开始,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那么,医生是否可以用倾注爱心的方法对病人施行治疗呢?他已经从将近二十年的行医经验里,得出了否定的结论。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非常明显………与精神病医生的数量相比较,患者的数量占压倒性的绝对优势,日本全国的精神病医患比率为一比五十。如果在结核病一类的医院,病人还可以得到充分的照顾和治疗。但是,治疗精神疾病就完全不一样,精神疾病需要医生对病人有长时间的接触和了解,治疗才能奏效。而目前,这种比例实在太悬殊了,有时不得不靠药物治疗来维持病人的现状,可是望月从不愿意盲目地相信药物治疗的效力。
其实,望月的热情变得越来越淡泊,主要也是源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在用药的基础上,精神病医生应该和每个患者进行心灵的交流,可现实中又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那样做的话,精神病医生的人数就要增加两三倍,首先从经营上就无法实现。在现实生活中,医生到底能带着多少诚意为患者治疗呢?目前,除了加强对患者病情的重视来克服困难以外,恐怕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望月觉得病人应该快来了,他把目光投向门口,椅子随着身体的转动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失忆?
看着门,望月凝眸托腮,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一位患者,那是一位六十三岁的男性,他来的时候也是身份不明,因为急性酒精中毒造成了健忘症,但根据家属报警时提供的线索,马上就判明了他的身份,不到三天他就出院了。一时性的健忘症,只要遇到适当的启发,记忆力很快就会恢复。那个患者就是这样,不到三天就全部恢复正常。望月希望这次也能像那样就好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家里应该会有其他亲属,如果家属报警,警察就会根据线索来寻找,判明身份后,她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家人身边了。可是,目前却没有任何来自警方的消息。
第3节:光射之海(3)
门打开以后,女子却没有想进来的意思。
〃来吧,请进。〃
一起来的护士轻轻地推着女子的后背,病人笨拙地移动着无力的步子,来到屋子中央,摸到椅子以后,马上把身体靠了上去。她身材细长匀称,圆圆的脸庞使望月觉得有些面熟,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女演员似的。
病人进屋前后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对周围也不感兴趣,呆坐在那里,目光随便地落在了望月手中的圆珠笔上。
望月问候以后,又问女子今天是几号,女子什么也不回答。接着,望月又问她的姓名、住址和简单的加减法,女子的视线渐渐抬高了。
〃我说的话,你能听懂吗?〃
望月用一种不含敌意的平稳目光关注地盯着女子的眼睛,十分漂亮的双眼皮,如果不像现在这样憔悴,化妆以后,她肯定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望月死死盯住女子的视线不放,不免有点过分了,但对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虽然现在还不好判断女子病情的严重程度,但其意识的钝化是明显的。
她依然沉默,目光随着望月做记录的手在移动。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望月像刚才一样,放慢了速度,重复着问话,想知道她能否理解〃自己是谁〃,明确这一点,才好开始进行第一步的治疗。
一般来说,记忆的形式大体上分为三类:感觉记忆、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感觉记忆就是指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记忆,比如在卡片上写一些数字让患者回答,通过它来判断病人的感觉记忆是不是有问题;短时记忆是指对一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的记忆;长时记忆则是指对数周、数月、数年,甚至更早以前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记忆,询问患者〃你是谁〃,即是对长时记忆有无障碍进行了解。有时,电影里会有忘记自己是谁,而被牵连进犯罪案件的情节,实际上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人对自己的名字等一般的常识性记忆,通过反复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剩的认知,已经将其牢固镌刻在自己的大脑沟回中,要抹去它的痕迹极为困难。
望月看到这个女子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又联想起〃急性记忆丧失症〃这个病名。投海时的突然性撞击,很可能会使她罹患此病,而且搭救她的那两个年轻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急性记忆丧失症〃不是什么危险的病,它像一阵风一样突如其来,经过数小时或者一两天就会很快恢复。可是,从眼前这个女子跳海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而她的记忆还是裹藏在冥冥的黑暗之中。
望月也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比如说失语症。所谓失语症,就是本人脑子里想的事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者是对别人说的话不能理解。但是,这两种机能分别由人脑的两个不同部位控制,两个部位同时受到损伤,则几率不大。而且,到底是属于运动性失语症还是感觉性失语症,必须和患者进行交流以后才好下结论。
望月为了让女子从心理上放松一下,打算随便谈谈自己的事情,他离开桌子,开始在诊室中慢慢地踱步,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习惯,他认为,医生对患者的私人生活刨根问底,可是自己这一方却一点也不透露私人情况,有些不公平,特别是当无法与病人进行对话的时候,他就会夹带着一些轻松的玩笑,主动地讲讲自己的家庭成员、兴趣什么的。
第4节:光射之海(4)
〃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你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听,你就可以早日回到亲人身边了。〃
女子依然面无表情。望月站在窗边向外望去,院子中间,可以看到几个患者的身影。这里的住院患者基本上都很乐意回到家人身边,当然,也有极少数的病人不愿意回家,甚至还有拒绝接受病人出院的家属。
………不知道这个女子属于哪一种,或者,说不定她是单身?
望月看了一眼女人的侧脸,改变了话题。
〃八天前的那个晚上,你不会是去海里游泳吧?〃
望月坐在女子的身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女子身上穿着医院发的半袖白T恤,据说被海浪吞没的时候,她正穿着劳动布的无袖连衣裙。宽大的裙子大概可以盖住隆起的腹部,望月在脑海里描绘着眼前这个女子自杀时的穿着。
如果是劳动布,应该是蓝色的,里面配上红色的T恤衫,脚上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戴着什么样的项链?披肩发当时又是什么样的发型……一幅纯真无邪、年轻可爱的孕妇的剪影浮现在他的脑际。不知道那时她的表情是不是像现在一样阴郁,或许,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光彩?
望月到过好几次中田岛的沙滩。在那里,如果不是有海浪声,你简直会以为自己身处起伏的沙漠之中。八天前的晚上十点,应该是到了退潮时间,天气晴朗。这个女子越过了好几个沙丘,来到被海水打湿的岸边久久伫立着,虽然距离比较远,但女子那种想自杀的情形,还是被在沙丘上放焰火的四个青年男女看到了。女子脱了鞋,稍微挽了一下裙裾便向海里走去,海岸线上除了她的身影以外没有其他物体,因而她显得十分醒目。她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步一步地迈入没膝的海水。
沙丘上的四个人觉得不对劲儿,一个人跑去打电话,另外两个会水的小伙子拼命地跑向海边。很快,一排高高的浪花敲碎在女子的头顶上,海浪退下去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应该说,当时这几个住在附近的年轻人要是没有跑到这里来放焰火,事情原本会按照女子的意愿发生的。然而,由于救助及时,不光是她本人,连孩子的性命都保住了。附近没有发现书包之类的东西,以及其他可以表明她身份住址的线索,不知道是一开始她就没有随身携带,还是已经被海浪卷走了。
望月对那一带十分熟悉,在漆黑的夜晚发生在海边的事,不由得使他浮想联翩:浸透了海水、湿漉漉的帆布裙子,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救生员急急忙忙地施行抢救措施,女子从嘴里向外吐着海水和脏东西,仰面朝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夜空……
在望月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领着他到那一带海边散步,发现了海龟蛋。当时他数了数,正好十个,他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家院子里观察海龟蛋是怎么孵化的,就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如果用塑料袋子装一些这里的沙子带回去,在院子里营造出像海边一样的环境,大概有可能孵化了。〃那太好了。〃望月把十个蛋都掏了出来,父亲劝他说,如果海龟妈妈最后看到自己下的蛋一个都没剩下,那太可怜了吧,至少应该给人家留下一半。但是望月太想看看小海龟是怎么从蛋壳里爬出来的了,而且自以为十个一定比五个的成功率大,他便像买玩具时一样开始耍赖,一点也不肯让步。最后爸爸没有办法,只好把海龟蛋和沙子都装在塑料袋里带回了家。
第5节:光射之海(5)
肚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仰面朝天地躺着,旁边是呕吐出来的脏东西。那片沙滩会不会是自己拿走海龟蛋的地方呢?难道女人是想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大海里吗?不知为何,望月竟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在海滩等着孩子们到来的母海龟,到最后却一个也没盼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悲凉的心情逐渐在望月的心底膨胀,那是做小学生时无法体会、到了为人父母时才痛切感受到的悲哀。为什么当时父亲不严厉斥责自己,哪怕是强迫,也要把海龟蛋放回去呢?反过来,现在他心里倒有些责怪已经去世的父亲。因为拿回家的海龟蛋一个也没孵出来,最后都臭了。
………那么,这个女人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呢?
突然间,他脑海中浮出了这样的疑问:怀着孩子的女人为什么要在妊娠中自杀呢?
不过,无论与她本人有没有办法交流,以及她的意思是什么,一个非常明确的事实就是孩子必须得生下来。先让她住进开放病房,到预产期时,再转到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妇产科。在那里生下孩子以后,如果孩子的母亲还是意识不清的话,就只能把孩子送到育婴院去了;如果联系不到家属或者孩子父亲的话,孩子恐怕要在育婴院里长大。
望月不自觉地凝视着女子明显地鼓起的腹部,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未来伴随着夜晚海边发生的事情,总会让人有一种〃前途暗淡〃的感觉。女子没有理会望月的凝视,两手轻轻地交叉在一起,放在了膝盖上。她的手心偶然朝上,一下吸引了望月的目光,一道凸起的暗褐色疤痕,笔直地从左手腕处横过。望月轻轻地拿起了女子的左手,被抓住时,她一点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这是一道刚好不久的新伤疤,大约三四个月,最多不会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