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个事实,睡觉的时候,他总把脚伸到被子外边,而且无论冬夏,不管天气多冷也不缩回到被子里。和他一个屋的船员出于好奇,有一天夜里摸了一下宫崎的脚,据说像着火一样烫。
………没辙,热散不出去,对身体不好。
宫崎这样说。
洋一觉得,宫崎怎么看也不像是金枪渔船的船员,或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又是这条第七若潮号的一种象征……船上什么地方给人一种不对劲、不协调的感觉,如果像宫崎所说的,船的最高负责人重吉每天晚上都跑到甲板上祷告,这又是一个奇怪的谜。
其实,高木重吉只是代理船长。第七若潮号原来的船老大叫木村孝太,曾经是三崎的传奇式船老大。但他在即将出海之前因为脑出血病倒了,经他的特别推荐,才由高木重吉接替了他的位置。船上的大多数人对重吉以前在室户给船主当船老大的经历都不太了解,所以,对他究竟能否胜任,很多人都抱怀疑态度。大力推举他的木村由于有病在身,不好再多说什么。既然是木村推荐的,应该差不多,船员们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重吉。
今天傍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捕获了七条大型的南海金枪鱼,但是重吉却作出了转场的决定。船员们虽没有说出口来,但肯定都心存疑虑。渔船回家上岸时,是满载而归还是毫无收获,船员能拿到多少报酬,都取决于船老大的水平。因此就要求船老大有丰富的经验和眼力,能找到渔场,引导航向,带领船员们奔赴宝藏。有这样的功绩,才能获得男人们的尊敬与信赖,也才能将船上的冲突防患于未然。但重吉现在还未显露出领头人的资质。也许是因为这个,宫崎老是在背后喊他〃老头子〃,要知道,船员们一般都会亲切地称船老大为〃老大〃。
第35节:光射之海(35)
〃宫崎师傅,您不睡吗?〃
洋一低头看着日志,对宫崎问道。虽说两人同龄,但从水产高中毕业后就上船的宫崎可以说是洋一的老前辈了,所以他在宫崎的名字后加了师傅的称呼。
〃我在这儿,给你添乱啦?〃
〃咳。〃
洋一淡淡地说。
〃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
〃后背痒得慌,给我挠挠。〃
洋一吃惊地抬起头来。
………这浑蛋,是在开玩笑吧?肯定没当真。哪有这种为找人挠背而特意跑上船头来的傻蛋!
〃后背痒的话,你可以靠在床的把手那儿来回蹭蹭,像虫子似的。我经常这么解痒。〃
不管宫崎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洋一都不想理会他。宫崎斜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洋一,后退着接近神龛,靠在神龛角的地方,下流地弯曲着岔开的两腿,来回蹭了起来。放在神龛上的〃祈祷丰收〃及〃海上平安〃的字条随他的身体一起摇晃,装着米的供品盘子也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他带着认真严肃的表情,执拗地瞅着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高木重吉的背影:
〃哼,兴许老头子是在祈求活命吧。〃
随着宫崎小声的自言自语,供品盘子还在哗啦哗啦地响着。
洋一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和宫崎在一起,却无话可说。想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又往往错过了该说的机会。宫崎赶快从这儿消失吧………洋一从心里期望着。
宫崎坐在转椅上,手搭在洋一肩上,小声耳语道:
〃你小子,是跟女人出了麻烦,逃上船来的吧?〃
说完,宫崎就打开驾驶室的门,回屋去了。与来时的无声无息不同,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地发出了声响。
洋一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儿宫崎离开的那道门,等着那〃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喃喃地低声说:〃我上船的原因,这个浑蛋怎么会知道?〃
2
船驶向渔场,船员们都享受着这平静的休息日。次日,风平浪静的海为了消除人们肉体上的疲劳,适度地轻轻摇摆着船。船上的工作大致就是整备渔具和修理卷扬机上的故障什么的。除了值班员,其余的船员都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也许是因为昨晚值班后好好睡了一觉,洋一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好天气里的大海也百看不厌。平时船的中央部位到处散落着被切掉尾巴、除去内脏和鱼鳍的金枪鱼,今天这里却搭起了人们团团围坐的酒席。喝酒容易出事,一般渔船对船员们每个月的饮酒量都有限制,但第七若潮号却没有这样的规定。到了下午,意气相投的船员们就三五成群地喝起酒来。
洋一并没有加入他们当中去,他正站在昨晚重吉站立的甲板上,揣摩着深夜里在这儿到底能想点什么。不知不觉地,他像以前一样,开始沉溺于高木重吉的角色:与重吉站在同一个位置,以同样的目光,想象着当阳光消逝、眼前是黑夜的大海时,能说出什么样的台词。这时,背后传来醉酒的船员们的笑声,他的思考一下子被打断了。又是那两个人在讲以前出海时在寄居港偶然搭上同一个妓女的笑话。
第36节:光射之海(36)
〃嘿,没想到哟,跟这家伙倒成了兄弟啦!哈哈哈哈!〃
这个黄色故事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正是因为这个,他尽量不掺和他们的酒席。洋一可没闲心装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他们说那些肮脏无聊的笑话。他真切地体会到船上的世界是那么狭小,心里不由得苦闷起来。
在离洋一不远处,左下方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修理完卷扬机的重吉正站在楼梯中间,探出身子检查导向辊轮。然后,重吉从楼梯走上甲板,看到洋一,跨到救生艇的船脊骨上,对他说:
〃哎………在这儿干吗?〃
〃没什么……〃
洋一也不能说自己正在扮演他,只好搪塞着。他突然一转念,解开心里疙瘩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说:〃昨晚,重吉师傅在这儿……〃说着,他的眼神落在船桥的玻璃窗上,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他看见了宫崎的侧脸,意识到现在宫崎在值班,然后他收回视线,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这些表情上的变化都没逃出重吉的眼睛。
〃噢,昨天晚上值班的是你呀?〃
〃是。〃
〃那么,你瞧见啦?〃
说着,重吉站起身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洋一的肩上。这双手,结实又厚重。在若潮水产的办公室里,被问到〃你真想上金枪鱼船〃,他回答〃嗯,是真的〃的时候,重吉问:〃如果在船上遇到实在让人受不了的人,你怎么办?你会和他打架吗?〃洋一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当然不会,我会忍耐的。〃那时,重吉也像现在这样,将厚实的手放在洋一肩上。
〃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和人打架的家伙,可上不了我的船啊。〃
就在那时,重吉露出的严肃的神情,连同手的重量,使洋一记忆犹新,同时他意识到决不能半途而废,就下定了决心。
〃最坏的人,就是暗地里心怀仇恨的人。有什么不满,当时发泄掉就完了,别留什么尾巴。小小的事,只能闭上嘴让它过去。〃
但是,现在洋一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也许对宫崎的憎恶在一点点加深,不过又不能说是仇恨,他对宫崎的情绪无法用贴切的语言来表达。应该说宫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或者说是个让洋一想尽量躲开、避开那张脸的人。
重吉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嘶哑地说:
〃昨晚,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洋一很想反问………您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您昨晚的行为?
半夜起来凝视着暗夜中的海,意味着什么?恐怕除了宫崎所说的祈祷,也不好有别的解释了吧。想到这里,他说:
〃是在祷告?〃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目光。重吉惊讶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驾驶室。
〃宫崎说的?〃
〃我当班的时候,宫崎师傅来驾驶室露了一面。〃
〃那家伙说的?〃
〃哎………〃
〃还说什么别的了?〃
〃嗯……〃
………兴许老头子是在祈求活命。
宫崎确实是嘟囔过这句话,但洋一却没敢说。
第37节:光射之海(37)
〃是吗?〃
重吉眺望着左前方浮现的岛屿,也许是因为阳光刺眼,他的双眼眯着,两个眼角垂下去,看上去让人觉得和蔼可亲。他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就是这个表情。
左边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属于克马德克群岛的热带小岛。重吉突然不讲话了,目光仿佛从远处投向了心底深处的回忆。
〃重吉师傅,您是基督徒吗?〃
洋一心里想象着上半身强健而下半身瘦小的重吉迈着不稳健的步子去教会的情景,那么不协调。就像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匀称一样,重吉在教堂里打开圣经时,也会让人感觉有点怪。
〃二十五年前,我曾经常去天主教堂。〃
〃现在也去?〃
重吉摇了摇头。
〃连洗礼都没接受过。〃
〃但却一直没停过祷告……〃
〃谁祈祷?我?〃
重吉突然一反常态地提高音量,手指着胸脯说道。
〃难道不是吗?〃
〃不过是宫崎那浑蛋在胡说呢。〃
〃那,您是在……〃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寻找渔场。〃
洋一没明白重吉的意思。虽说洋一是个生手,但也不会相信,在夜里的海上站上一宿就能发现新渔场。在过去,可能有人借助动物的感觉来发现海底的鱼群,但在现代,利用鱼群探测机或者声纳寻找渔场,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洋一带着怀疑的神情,移开了目光。小岛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眼前疾飞而过的海燕。
〃听说依靠空中的海鸟,可以判断渔场的位置呢。〃
洋一好像想起来似的说。实际上,很多时候,鱼和海鸟的动向是有关联的。
〃我能用鼻子闻出来,特别是在夜里,嗅觉会变得更灵。〃
如果金枪鱼栖息的自然规律,不仅能依靠知识掌握,也可以通过五官的感觉来掌握,那么重吉说的就丝毫没有夸张。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可以根据海面细微的颜色变化、海潮的流动、迎面吹来的海风、渔船引擎和海浪搅在一起发出来的声音、日光的柔和程度、天上海鸟的叫声等除了味觉以外的所有综合感觉,找到隐藏在海面下的鱼群。这种人,其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海里鱼群的动态有机地协调一致。但是在夜里,最重要的感官………视觉却发挥不了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嗅觉是不是会更加灵敏呢?简直像盲人一样,洋一心想。
重吉的问话并没有被船员们嘈杂的叫声所淹没,但洋一却没听见,他追问着:〃什么?〃
………孩子,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孩子的事?是在说金枪鱼产籽的事吗?
〃我是在问,你小子有没有孩子呢?〃
………是在说我呀,什么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呀?老婆还没有呢。〃
非常好回答的事,可是却花了好多心思来否定它。
〃是吗,但怎么好像觉得你有孩子。〃
洋一想起了昨天夜里宫崎离开驾驶室前说的话。
………你小子是跟女人出了麻烦,才逃上船的。
第38节:光射之海(38)
〃您对宫崎讲过吗?〃
〃什么?〃
〃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是,那个……〃
〃关于你,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是,宫崎说过,说我曾经和女人有麻烦。〃
〃傻瓜,前些时候一看你的脸,立刻就能明白。心事全写在脸上的家伙。经常的,为了躲避什么逃上船的家伙多啦……你是因为女人啊。〃
稍作停顿,重吉感触地说:
〃你呀,刚上船时,脸色就跟淹死鬼似的。〃
说起来,上船以后,洋一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己的脸。以前在小百合的公寓里,他经常对着镜子认真地练习角色,可现在那些旧习早被扔掉了。他倒是十分想看看,从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面孔。虽然他演过很多抛弃女人的角色,可从未满意过自己的演技。
〃现在我的脸呢?〃
〃变化太大啦。〃
〃怎么变了?〃
〃把喝多了的水都吐出来,活过来了。〃
但洋一自己却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每天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体力劳动上,连以后的打算也没工夫想,要是船上这种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干活的单纯劳动,能使自己重新焕发出活力的话,那么事情就太简单了。听到重吉指出自己的变化,他有一种纯粹的喜悦。对可以凭五感寻找新渔场的重吉来说,看出洋一从外部到内心世界的变化是非常容易的。
………我能不能找到新渔场呢?
洋一很想实际地感受一下自己的变化。他用心审视了自己的内在世界,希望自己能够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时间还来得及,毕竟自己才二十九岁,绝不是〃后悔为时已晚〃的年龄。
而此刻,重吉的眼睛里布满了阴云,他抬头仰望雷达桅杆时,看到了驾驶室里有上下晃动着的人影。驾驶室比洋一和重吉站的甲板位置要高,但是前面布满了航海仪表,从外看,只能看到里面的人胸部以上的部位。披头散发的宫崎,侧脸朝着这里。这和昨夜的位置正好相反。昨夜洋一和宫崎从驾驶室里俯视着站在前甲板上的重吉,而现在是洋一和重吉站在甲板上仰望着宫崎。但是,人影并不止一个。在舵盘的旁边露出一撮黑发,狭窄的驾驶室里还有一个人。宫崎的嘴在动,好像是在咆哮。宫崎伸出手,按在那个男人头上。他在用力往下压,男人的头,沉到了视线以下。透过玻璃,只能看到宫崎的胸部以上和时起时落的男人的头发。
〃宫崎那家伙,在干什么呢?〃
好像是在捣蒜似的,那个男人刚要抬起头来,又被宫崎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这使洋一联想到了体罚学生的老师。上中学的时候,洋一曾经看见过,没交作业的学生被老师罚跪在课桌上,忍不住疼痛想站起来,却被老师像现在的宫崎一样按下去。
洋一回头环视了在船中央饮酒作乐的船员们。船上只有十九个人,用排除法就可以知道被宫崎按脑袋的究竟是谁。轮机长和电报员没在喝酒的人堆里,但是从身份上分析,不可能是他俩。这么说来,除了水越没有别人。和洋一同是新船员的水越身体虚弱,他辞去了地方上的公务员工作上了船,想通过体力劳动来改变自己的体质,但他现在却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第39节:光射之海(39)
〃另外那个人,是水越吧?〃
重吉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嗯,大概是他。〃
洋一的脑中突然闪现出昨夜的情景,背朝着洋一,让他给自己挠痒痒,被拒绝后,背抵住神龛,两腿伸屈来回蹭的宫崎的那张脸。
………那个家伙,只是想让别人给他挠痒痒吗?
疑惑的同时,洋一气愤填膺。可能是水越在宫崎旁边盘腿坐着或者跪着,每当想站起来,又被他无情地按下去。
〃重吉师傅,请你出面管管吧!〃
洋一充满愤怒,低声说着。
但是重吉的回答,却让洋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这样说:
〃我是一个被宫崎杀了,都不会讲什么废话的人。〃
在考虑这句话的意义之前,洋一自问,如果真有被杀也不吭气的人,换成自己的话,那么对方应该是谁呢?不用问,答案十分清楚。但是,此刻他想再确认一下。洋一曾经明确地把自己的生命呈献给一个女人。当时他有一种奇妙的幸福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能也包括想解脱的念头吧。但是,那些想法却都没能持续很久,一种反抗和违背意志力的怪力,突如其来地使自己屈服,还连累了女人。是呀,为什么自己发神经一样登上了金枪鱼船呢……肯定是当时的冲动超过了意志力。而现在,与大海进行的所谓与自然环境作斗争的经历,一定有助于培养和恢复意志力。
船舱的门打开了,上田轮机长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