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如能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兰西宝座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妙极了!”那个伙伴说。
“噢!名符其实的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喃喃说道。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使者,亡灵的接引神,又被说成是炼金术之祖。
②九缪斯之一,司天文学。
副主教继续往下说,看起来只在回答他自己头脑中的问题:
“当然并非如此,我现在仍在爬行;我在地道里爬,石子擦破了我的脸和双膝。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窥看,却不能注目静观!我不能读,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
“那么等您会读了,就能造出金子吗?”那个伙伴问道。
“这有谁会怀疑呢?”副主教答道。
“既然如此,圣母深知我现在迫切需要金钱,所以我很乐意学读您的书。尊敬的大师,请告诉我,您的科学会不会与圣母为敌,或者使她不悦呢?”伙伴问道。
对这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冷静而又傲慢地应道:“我是谁的副主教?”
“这是实话,大师。那好吧!请教一教我,好吗?让我跟您一起拼读吧。”
克洛德顿时活像撒母耳①,摆出一副俨若教皇的威严的姿态,说道:
①圣经传说中人物,以色列士师并先知。
“老人家,进行这样的旅行,要经历种种奥秘,需要漫长的岁月,这将超过您的有生之年。您的头发都花白了!人们走进地穴时满头乌发,而出来时却只能白发苍苍。单单科学本身,就会把人的脸孔弄得双颊深陷,容颜憔悴,气色干枯;科学并不需要老年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孔。不过,您若有心一定要在您这样的年纪学习此道,破译先哲们那令人生畏的文字,那就来找我好了,我将试试看。我不会叫您这可怜的老头去观看先哲赫罗多图斯①所叙述的金字塔墓室,或是巴比伦的摩天砖塔,或是印度埃克林加庙宇白大理石的宽宏圣殿。我同您一样,没有见过迦勒底人依照西克拉神圣式样建造的泥土建筑物,也没有见过被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过以色列王陵破碎的石门。我们只读手头上现有的赫尔墨斯著作的片断。我将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朵夫雕像、播种者的寓意,以及圣小教堂门前那两个天使——一个把手插在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伸入云端——的象征意义……”
雅克·库瓦提埃刚才受到副主教声色俱厉的驳斥,十分难堪,这时听到这里,又振作精神,打断副主教的话,洋洋得意,俨然像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学者那般:“错了,克洛德朋友。②象征不是数。您把奥尔甫斯③错当成赫尔墨斯了。”
“搞错的是您!”副主教严肃地反驳道。“代达洛斯是地基,奥尔甫斯是高墙,赫尔墨斯是大厦。这是一个整体。”说到这里,转身对杜朗若说道:“您随时都可以来,我要给您看一看尼古拉·弗拉梅尔坩锅里残存的金属,您可以拿它同巴黎吉约姆的黄金作个比较。我要教您希腊文Peristera④这个词的神秘功用。不过,我首先要教您阅读一个个大理石字母,一页页花岗岩著作。
①古希腊神话中山林女神之一。
②古希腊神话中人物,著名歌手和乐师,相传曾创建一种秘教,叫奥尔甫斯教。
③原文为拉丁文。
④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我们先从吉约姆主教的门廊和圆形圣约翰教堂的门廊起,走到圣小教堂,然后再走到马里伏尔街尼古拉·弗拉梅尔的宅邸,到他在圣婴公墓上的坟墓,到他在蒙莫朗锡街的两所医院。我要教您读一读圣热尔韦医院和铁坊街门廊上四个大铁架上那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同拼读圣科默教堂、火刑者①圣日芮维埃芙教堂、圣马丁教堂、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等等门脸上的奥秘……”
杜朗若尽管目光何等聪慧,但似乎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在说什么了,于是打断他的话:
“天啊!您说的这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一本!”副主教答道。
这么说着,他推开斗室的窗子,指着宏伟的圣母院教堂。
只见圣母院的两座钟楼、教堂的石头突角和奇形怪状的后部,黑黝黝的侧影映现在星空上,好似一只双首的带翼狮身巨怪蹲坐在城中央。
副主教对着这庞大的建筑物静静地凝视了片刻,然后叹息了一声,伸出右手,指向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又伸出左手,指向圣母院,忧郁的目光慢慢从书本移向教堂,说道:
“唉!这个将毁掉那个。”
库瓦提埃急忙凑近那本书,并不禁叫了起来:“哎唷,不就是这个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无非是安东尼于斯·科布尔歇一四七四年在纽伦堡印行的《圣保罗书信集注》②嘛!这并不是新书,而是格言大师皮埃尔·隆巴尔的一本旧作。莫非因为它是印刷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指被认为有异教邪说而被教会处于火刑的人。
“您可说对了!”克洛德答道,看上去沉浸在沉思默想中,一直站着,屈起的食指撑在纽伦堡著名出版社印出的那本对开书上。接着又添上这些莫测高深的言语:“唉!唉!小的往往战胜大的;一颗牙齿会战胜一个庞然大物。尼罗河的老鼠能咬死鳄鱼,箭鱼能戳死鲸鱼,书籍将毁掉建筑!”
正当雅克大夫低声对其同伴没完没了唠叨着“他是疯子”,这时修道院的熄灯钟敲响了。这次,他那同伴应道:
“我想是的。”
到了这个时刻,任何外人都不能留在修道院里。两个客人只得告退了。杜朗若伙伴道别时说:“大师,我敬爱学者和
贤士,尤其敬重您。明日请您到小塔宫去,您问一下图尔圣马丁修道院的住持就可以了。”
副主教回到住处,惊讶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这个杜朗若伙伴是何人,因为记起图尔圣马丁修道院契据汇编里有这么一段文字:圣马丁修道院住持,即法兰西国王,根据教会惯例,享有与圣弗南蒂于斯同样的僧侣薪俸,并应掌管教堂金库。①
据说,从此后,每当路易十一回到巴黎时,副主教常被召去同王上谈话;还说,堂·克洛德的声誉,使奥利维埃·勒丹和雅克·库瓦提埃黯然失色,于是库瓦提埃我行我素,常常对国王出言不逊。
①原文为拉丁文。
第五卷 第02章 这个将毁灭那个
“这个将毁灭那个。书籍将毁灭建筑。”副主教这谜语般的话语有什么深文大义,我们不妨在这里略做探讨,请阅读此书的女士们多加包涵。
依我们看来,这话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这是教士的一种思想状况,反映了僧侣面对着印刷术这一新事物的出现所产生的恐惧心理。看到古腾堡①发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机,叫圣殿里的人全看得眼花缭乱,惊恐万分,教坛和手稿,口说的话语和书写的话语,均由于印刷的话语的出现而惊慌失措,这有点像一只燕雀看见莱日翁天使②张开其六百万支翅膀而目瞪口呆。
①典故出自《路加福音》第八章。“莱日翁”本意为“大群”,他有许许多多鬼魔附身。耶稣见到他问他名字时,他回答名叫莱日翁,意思是附身的鬼成群。
②古腾堡,即约翰·根斯弗莱希(1400?—1468),德国印刷工人,一四三四年发明印刷机。
这是预言家的惊呼:他已听见得到解放的人类欢腾的喧闹声,看见未来睿智将破坏信条的根基,舆论将推翻信仰的宝座,世界将摆脱罗马的控制。这是哲学家的测断:他看到人类思想随着印刷机的问世而四处扩散,势必会像蒸汽一样从神权容器中冒了出来。这是士兵在察看羊头青铜撞锤①时,不由发出“炮台定会被撞倒的”惊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怖心情。这意味着一种威力即将取代另一种威力。
这就是说:印刷机将毁灭教会。
不过,依我们之见,在这种无疑是最基本和最简单的思想当中还蕴藏着另一种更新颖的想法,源自头一种思想,比较不易觉察,却更易引起异议;这也纯粹是一种哲学观点,不再仅仅是教士的观点,而且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观点。这就是预感到,人的思维随着思维方式的改变,也改变其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样的材料和同样的方式来进行书写;石刻书,何等坚固,何等持久,即将让位给纸书,相比之下还更加坚固,更加持久。在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词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一个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也就是说:印刷术将毁灭建筑艺术。
其实,自从开天辟古直至基督纪元十五世纪(包括十五世纪在内),建筑艺术向来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书,是人类在其力量或才智发展的不同阶段的主要表达手段。
随着最初的人感到记忆力负担过重,随着人类各种记忆的包袱变得太沉重、太混杂,以至光凭直接和飘忽的言词便有可能在传递的途中丧失一部分的时候,人们就以最显现、最经久、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种记忆记载在地面上。每种传统都凝结为一座纪念物。
①古代一种攻城的武器。
早先的纪念物只是一堆堆石头,正如摩西所言,尚未被铁触及过。建筑艺术也像任何文字一样,先从字母开始:竖起一块石头,这便是一个字母;每个字母是一个象形,每个象形承受一组意念,好似圆柱承受着柱头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处都同时这样做的。在亚洲的西伯利亚,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①,均可见到凯尔特人的那种擎天石。
然后造出一个个词。把石头垒石头,把花岗岩音节加以连结,进行言词某种组合的尝试。克尔特人的平石坟和独石垣,伊特鲁立亚人②的古冢,希伯来人的墓穴,这些都是词。
其中有些是专有名词,尤其是古墓。偶尔有个地方石多而宽广,人们就书写一个句子。卡尔纳克③的广大石堆群,便已是一个完整的语句了。
最后才写出书来。传统滋生象征,却被象征渐渐淹没了,这好像树干被树叶渐渐遮住一样。
①卡尔纳克:埃及南部古代底比斯遗迹的一个村落的名称,位于尼罗河右岸。
②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③位于南美洲的阿根廷。
所有这一切为人类所崇奉的象征,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来愈增加,愈来愈繁多,愈来愈交错,愈来愈复杂,早期的纪念物再也无法容纳了,遂从四面八方泛溢开来。早期的那种纪念物勉强还能表达原始传统,因为原始传统如同其纪念物一样,简单,纯朴,匍匐在地面上。象征需要在建筑物上得到充分发展。这样,建筑艺术随着人类思想的发展而突飞猛进,变成一种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种永不磨灭、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把这整个飘忽不定的象征主义全固定下来。正当力量的化身代达洛斯忙着测量,正当智慧的化身奥尔浦斯放声歌唱,这时作为字母的支柱,作为音节的拱廊,作为单词的金字塔,在几何规则和诗律的双重作用下,全活动起来了,聚集、组合、交融、升降、重叠于地面、层层迭起高入云霄,直至在某一时代总观念的授意下,写出了那些令人叹止的奇书,就是一座座奇妙的建筑物:埃克林加塔,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①,所罗门的神庙。
这种总观念,即真谛,不仅仅存在于所有这些建筑物的内部,而且还寓于其外部的形式。例如所罗门的神庙,它不单是经书的精装封面,而且就是经书本身。祭司从每一道同一圆心的墙垣上,可以释读出呈现在眼前它所表达的真谛。祭司就这样从这个圣殿到那个圣殿,逐一释读真谛的演变,直至最后的圣龛,通过体现真谛的最具体形式,即依然是建筑物的圆拱,才终于掌握住真谛的含义。因此,真谛寓于建筑物中,而其形象却体现在其外壳,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画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而且不仅是建筑物的形式,而且建筑物所选择的地点,都反映它们所要表现的思想。根据所要表达的象征是优雅或是阴暗,希腊人在山顶上建造了赏心悦目的神庙,印度人则劈开山峦,在地里开凿出奇形怪状的塔,由一排排巨行的花岗岩大象驮着。
这样,自开天辟地以后的最初六千年间,从印度斯坦最远古的宝塔起,直至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伟大文字。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一切人类思想,都在建筑艺术这部巨作中占有其一页,拥有其丰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①即埃及拉美西斯二世陵墓,位于底比斯。
任何文明均始自神权,终归为民主。先统一后自由这一规律,也写在建筑艺术中。我们必须强调,那种认为建造术仅仅在于能筑起神庙,能表达神话和宗教象征,能用象形文字在石头书页上记载法之神秘图解,这种观点是要不得的。若是如此,由于在任何人类社会中,神圣象征会在自由思想冲击下消耗、磨灭,世人会逃脱教士的控制,层出不穷的哲学和体系会像赘疣一样腐蚀宗教的面孔,那末,建筑艺术就不可能再现人类的新精神面貌,它的每一页尽管正面字迹密布,反面却可能是空白,它的创作就可能残缺不全,建筑艺术作为一本书便会不完整了。其实并非如此。
不妨以中世纪为例吧,它距离我们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纪早期,神权政治正在缔造欧洲,梵蒂冈用坍倒在朱庇特神庙周围的古罗马残迹正聚集和组合各种因素来缔造一个新罗马。基督教日益忙于在昔日文明的废墟上寻找社会各个阶层,并利用其残迹重建一个以僧侣制度为拱顶石的新等级制度的社会。正是在这个时期,神秘的罗曼建筑艺术这个埃及和印度神权筑造术的姐妹、正宗天主教的永恒徽记、教宗一统天下的亘古不变的象形文字,在那片混乱中先露出了端倪,再逐渐在基督教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经过蛮族的劳作,才从衰亡的古希腊、古罗马建筑艺术的残迹中脱颖而出。当时的整个思想,其实都反映在那阴沉沉的罗曼风格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无处不存在权威、统一、奥秘、绝对、格列高利七世的遗风;无处不存在教士的作用,而丝毫没有世人的位置;无处不存在种姓等级,而丝毫没有人民。然而,发生了十字军远征。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而任何大规模的民众运动,不论其始因和目的是什么,总是从其最后沉淀中产生出自由思想。革新运动便应运而生了。于是开始了雅克团、布拉格派和联盟①那风起云涌的时期。权威摇摇欲坠,统一分崩离析。封建制度要求与神权政治平分权力,而其后必然是人民突如其来,并且一如既往,把狮子的那一份②占为己有。因为狮子是王③。因此,领主制度冲破了僧侣制度,村社制度冲破了领主制度。欧洲的面貌改变了。可不!建筑艺术的面貌也改变了。如同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开了新的一页,时刻准备为新的时代精神谱写新的篇章。随着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尖拱艺术,建筑艺术得到了复兴,犹如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自由,各民族因而得到了复兴一样。于是,随着罗马帝国逐渐解体,罗曼建筑艺术也日渐衰亡。象形文字离开了大教堂,而作为徽志去装饰城堡主塔,给封建制度增添一点光彩。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出自法国作家拉封登的寓言诗,狮子是兽中之王,总把最好最大的一份留给自己。
③雅克团指一三五八年法国农民反抗封建贵族的起义;布拉克派指一四四○年法国贵族反对军事改革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