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就像给正在休息的部队下令备鞍上马一般,所有流浪汉,男人、女人、孩子,闻声成群集队,冲到小酒馆外面,武器和铁器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月光早已暗淡了。
奇迹宫廷里一团漆黑,没有一丝亮光,但绝不是荒寂无人。分辨得出里面一群男女在低声说话。听得见他们嗡嗡营营,看得见他们的各种武器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克洛潘登上一块大石头,大声喊道:“入列,黑话帮!入列,埃及!入列,加利列!”黑暗中一阵骚乱。大队人马看起来在排成纵队。几分钟后狄纳王又提高嗓门说:“现在,悄悄穿过巴黎!口令是:小刀在闲荡!到了圣母院才许点火把!出发!”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十分钟后,长长一队黑衣人,哑然无声穿过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从各个方向潜入菜市场那巨大街区,朝兑换所桥走下去,把巡逻队骑兵吓得四处逃窜。
第
十卷 第04章 一个帮倒忙的朋友
这天夜里,卡齐莫多没有睡。他刚刚在教堂里巡视了最后一圈。就在他关上教堂各道大门的当儿,没有注意到副主教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插上巨大铁杠门栓,锁上挂锁,几扇大门好似铜墙铁壁那般坚固,脸上所流露出来的不快神情。堂·克洛德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心事重重。再说,自从那天夜间摸进爱斯梅拉达的小屋经受那场遭际一后,他时常拿卡齐莫多出气,但不管怎样粗暴对待他,甚至好几次动手揍他,丝毫也改变不了这忠心耿耿的敲钟人那种俯首贴耳、百般忍耐和逆来顺受的脾性。侮辱也罢、威胁也罢、拳打脚踢也罢,凡是来自副主教的一切他都忍受了,既无一声责难,也没有半句怨言。顶多是看见副主教爬上钟楼的楼梯时,心神不定密切注视着他的举动。不过,副主教倒是主动不再在埃及少女眼前露面。
一旦说这天夜里,卡齐莫多朝雅克琳、玛丽亚、蒂博德这些被遗弃的可怜大钟,瞅上一眼,随后一直登上北边钟楼的顶上,把密不通风的手提灯搁在檐边水溜口上,眺望起巴黎城来。那天夜晚,我们上文业已交代过,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时期,巴黎可以说是还没有路灯照明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模糊的黑影,这里那里,被塞纳河那微白色的弧线形河道把这黑影割裂开来。卡齐莫多在楼顶只看见圣安东桥那边,远处有座建筑物阴暗模糊的侧影高踞在一切屋顶之上,那座建筑物有扇窗户发出光亮。那里也有个人彻夜不眠哩。
敲钟人任凭自己的独眼随意扫视这雾茫茫和夜沉沉的天际,内心里却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不安。几天来他一直警惕着。他不断看见教堂周围有一些面目可怖的人在游荡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少女避难的小屋。心想,多半是在策划危害那避难的不幸姑娘的什么阴谋。他设想,民众都仇恨她,如同憎恨他一样,很可能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因此,他坚守在钟楼上,虎视眈眈,如拉伯雷所说,在梦想中左顾右盼①,一会儿看看姑娘的小屋,一会儿望望巴黎,像一只忠实的狗,疑心重重,以保万无一失。
他那只独眼,大自然似乎作为一种报偿,使之洞察秋毫,几乎可以代替卡齐莫多所缺的其他一切器官。正当他用这只独眼仔细察看巴黎这座大都市,忽然仿佛看见老皮货沿河街的侧影有些异常,似乎在这点上有什么动静。堤岸栏杆衬映在泛白河水上的乌黑剪影的线条,不像别处的堤岸那么笔直而平静,看起来像在波动,犹如河水的起伏波涛,又像一群人一群人走动时脑袋攒动。
①见拉伯雷《巨人传》第三卷,第十五章。
他觉得这有些蹊跷,遂倍加注意。那运动的动向似乎朝老城走来。不过一点亮光也没有。移动在堤岸持续了一阵,随即像流水似地渐渐流过去,好像那流经过去的什么东西进了城岛里面,随后完全停止了,堤岸的轮廓又恢复笔直而静止了。
在卡齐莫多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觉得那运动着的什么又在教堂前庭街上出现了,这条街在老城垂直地一直延伸到圣母院的正面。末了,尽管夜色浓重,他还是看见一支纵队的前列从这条街涌出,一转眼,一群人在广场上四处散开,当然在黑暗中什么也分辨不清,只见黑压压的一群。
这一场景真是惊心动魄。这支奇特的行列似乎最关注的是躲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并尽可能保持肃静。然而,总会弄出一点声响来,纵然只是轻微的脚步声。不过,这种声响甚至传不到我们这个聋子耳中就消失了。这一大群人,他几乎看不见,压根儿听不见,却在他鼻子底下攒动行进,他觉得那仿佛仿佛是一群人,无声无息,不可触摸,消失在雾霭之中。他好像看见一阵浓雾朝他扑来。浓雾中人影憧憧,又似乎看见一群鬼影在黑暗中移动。
他顿时又害怕起来,心里遂又想起有人善意要谋害埃及姑娘。他隐约地感到一场风暴迫在眉睫。在这危急关头,他自己打着主意,其推理又快又好,人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如此不健全的脑袋瓜所能想得出来的。该不该叫醒埃及姑娘呢!该不该叫她逃跑呢?从哪里逃?街道被堵住,教堂陷于背水的绝境。没有渡船!没有出路!……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死守圣母院大门,至少抵抗一阵,直到救兵到来,如果真有救兵来的话,而不要去打扰爱斯梅拉达的睡眠。不幸的姑娘非死不可的话,什么时候醒来也不会迟的。这个主意一定,便更加冷静地观察起敌军来了。
教堂广场的人群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增多。只不过卡齐莫多推测,想必他们只发出轻微的声响,因为街上和广场四周人家的窗户仍然紧闭着。突然,一道亮光闪耀,转瞬之间,七八支点燃的火炬在众人头顶上晃动,在暗影中团团火焰摇曳。卡齐莫多这下子清清楚楚看见教堂广场上宛如波浪起伏,一大群可怕的男男女女,全是衣衫褴褛,手执长镰、梭标、柴刀、槊,其千百个尖头闪闪发光。这里那里,高举着乌黑的钢叉,远望过去,他们一张张丑恶的脸上都好像长出角一般。他隐约想起这群乌合之众,相信认出几个月前拥护他为狂人教皇的所有那些面孔。有个男人一手执火把,一手执砍刀,爬上一块界碑,好像在发表演说。同时,这支奇怪的大军进行了几次调动,仿佛在占领教堂周围的阵地。卡齐莫多捡起灯往下走,来到两座钟塔之间的平台上,就近进行观察,并琢磨防御的办法。
克洛潘·特鲁伊甫已经部署手下的部队做好战斗准备,来到圣母院的高轩大门前。尽管他预料不会遭到任何抵抗,但作为审慎的将领,他还是想保持队伍的秩序,以便一旦急需,随时可以抵抗巡逻队或二百二十个弓弩手的突然袭击。他遂把部队排列成梯队。这样一来,从高处和远处看,您会说是埃克诺姆①战役的罗马人三角阵,亚历山大大帝的猪头阵或居斯塔夫—阿道尔夫的著名楔形阵。这个三角形的底边是广场的尽头,正好堵住教堂前庭街;一个斜边朝着主宫医院,另一斜边对着牛市圣彼得街。克洛潘·特鲁伊甫和埃及公爵、我们的朋友约翰以及那些最胆大的乞丐站在这三角形的顶点。
①埃克诺姆是西西里南部的一个小山峰名,第一次迦太基战争中迦太基军队和罗马军队曾鏖战于此。
类似流浪汉们此刻试图攻打圣母院这样的举动,在中世纪的城市里,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今日所称的警察当时还没有哩。在人口众多的城市,尤其在各国京城,并不存在一个起控制作用的中央政权。封建制度把这些大市镇建造得离奇古怪。一个城市就是千百个领主政权的集合体,把城市分割成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格子般的藩地。由此出现了千百个相互矛盾的治安机构,也就没有治安可言了。譬如,在巴黎,除了一百四十一个领主声称有权收贡税之外,还有二十五个自称拥有司法权和征收贡税的领主,其中大至拥有一百零五条街的巴黎主教,小至拥有四条街的田园圣母院的住持。所有这些拥有司法权的封建领主,仅仅名义上承认国王的君主权。这些领主人人都有权征收路捐,个个各行其是。对这座封建制度的大厦,路易十一像个不知疲倦的工匠,着手广泛地加以拆除,继而黎希留和路易十一为了王权的利益又进一步加以拆毁,最后米拉波才加以彻底完成以利于人民的利益。路易十一煞费苦心,试图撕破覆盖巴黎的这张封建领主网,曾采取激烈的措施,下了二三道谕旨,推行全面的治安,比如一四六五年,命令居民入夜之后要用蜡烛照亮窗户,并把狗关起来,违者处以绞刑;同年,又下令晚上用铁链封锁街道,并禁止夜间携带匕首或攻击性武器上街。可是曾几何时,所有这些市镇立法的尝试都行不通了,市民们听任夜风吹灭窗台上的蜡烛,听任他们的狗四处游荡;铁链只在戒严时才拉起来;禁止携带凶器也没有带来什么变化,只不过将割嘴街改名为割喉街,这倒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封建司法机构这一的古老的脚手架依然屹立;典吏裁判权和领主裁判权庞大的堆积,在城市形成相互交叉,相互妨碍,相互纠缠,相互嵌套,相互遮掩;巡逻队、巡逻分队、巡逻检查队如丛林密布,却全然无用,明火执仗进行抢劫、掠夺和骚乱,依然横行无阻。在这种混乱中,一部分贱民在人口最稠密的街区抢劫宫殿、府邸、住宅,并不是闻所未闻的事件。在大多数情况下,邻居是不管这种事情的,除非抢劫扩及他们家里,他们对火枪声充耳不闻,关闭自家的百页窗,堵住自家的门户,听凭打劫自行了结,管它有没有巡逻队干预。第二天,巴黎人互相传告:“昨天夜里,埃蒂安纳·巴贝特被抢劫了”,“克莱蒙元帅被捉走了,等等。”这样一来,不仅诸如卢浮宫、司法宫、巴士底宫、小塔宫这类王室的府邸,就是小波旁宫、桑斯公馆、昂古莱姆府邸等等领主住宅,围墙上都筑有雉堞,大门上都设有门垛子。教堂由于神圣的缘故,是幸免于劫的,不过其中也有些教堂是设防的,圣母院不在此列。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如同男爵府邸也筑有雉堞,用于造臼炮的铜比用于铸钟的还要多,一六一○年还可以看见这座要塞,今天几乎只剩下教堂本身了。
言归正传,再说一说巴黎圣母院吧。
克洛潘的命令丝毫不差,逐一悄悄得到了执行,这帮流浪汉纪律之严明,真堪表彰。当初步部署一完毕,这个名不虚传的丐帮首领遂登上前庭广场的矮墙,面向圣母院,提高沙哑的粗嗓门,挥着火把,只见光焰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时刻隐没在烟柱力,圣母院被映红的正面也随之时显时隐。克洛潘提高嗓门说道:
“告诉你,巴黎主教,大理院法庭的推事路易·德·波蒙,我,克洛潘·特鲁伊甫,狄纳王,丐帮大王,黑话帮亲王,狂人的主教,我告诉你:我们的姐妹,以莫须有的行妖罪名而受到判决,躲进了你的教堂,你必须给予庇护;然而,大理院法庭要从你的教堂里把她重新逮捕,你竟然同意,致使她明天就会在河滩广场被绞死,要是上帝和流浪汉不在那里的话。所以我们来找你,主教。假如你的教堂是神圣的,我们的姐妹也是神圣的;要是我们的姐妹不神圣,那么你的教堂也不神圣。所以责令你把那姑娘还给我们,如果你想拯救教堂的话;否则,我们要把姑娘抢走,并洗劫你的教堂。那就太好了。为此,我在这里立旗为誓。愿上帝保佑你吧,巴黎主教!”
这些话带有某种隐沉、粗犷的威严口吻,可惜卡齐莫多听不见。一个流浪汉遂把手中的旗帜献给克洛潘,克洛潘立即庄严地将它插在两块铺路的石板中间,其实这是在一杆长柄叉齿上吊着的一块滴着血的腐肉。
插好旗帜,狄纳王转身,环视他的军队。这一群人凶神恶煞,个个目光炯炯,差不多和长矛一样射出光芒。他停顿了片刻,随又大声嚷道:“前进,孩子们!干吧,好汉们!”
三十个壮汉,膀大臂粗,一付锁匠的长相,应声出列,肩扛大锤、铁钳和撬杠。只见他们奔向教堂的正门,爬上石阶,随即在尖形穹窿下蹲下来。用铁钳和杠子撬那道大门。一群浪浪汉也跟着过去,有的帮忙,有的观望。大门前十一级台阶挤得水泄不通。
然而,大门巍然不动。一个说:“活见鬼!还挺坚实而顽固的!”另个说:“它老了,骨头也变硬了,”“伙计们,加油!我敢拿我的脑袋赌一只拖鞋:还没等到教堂执事醒过来,你们早就打开大门,抢出姑娘,把主坛洗劫一空。干吧!我相信,大锁撬开啦。”
正在此时,他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根巨大的屋梁从空中坠下来,砸烂了教堂台阶上十来个流浪汉,并在地面石板上滚跳着,发出炮弹般的轰响。还把乞丐群中一些人的腿压断了。叫花子们惊恐万状,呼天唤地,四处逃散。转瞬间,前庭围墙之内空无一人。撬锁的硬汉们虽然有大门的拱护住,还是放弃大门逃走了,克洛潘本人也立刻退到离教堂相当远的地方。
“我差一点送了命!”约翰大声说道。“我感到有阵风刮下来,牛的头!可是酒馆老板皮埃尔被砸死了!”
这根大梁落在这帮强盗的身上引起的惊恐,现在真是难以言表。他们直愣愣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着天空,足有好几分钟之久,这根木头,比二万王家弓手更叫他们胆战心惊。埃及公爵嘟哝着:“撒旦!这里头有妖法!”红脸安德里说:“是月亮朝我们扔下这根柴火棍的。”弗朗索瓦·香特勃吕纳接过话头道:“这么说来,月亮是圣母的知交啦!”克洛潘大声吼道:“胡说八道!你们个个都是大傻瓜!”可是,他也无法解释这根巨梁坠落的缘由。
这时,教堂的门面什么也看不清,火把的亮光照不到它的顶部。那根沉重的厚梁横在前庭中间,只听见最先被击中,腹部在石阶角上被拦腰截为两段的那些不幸者的呻吟声。
狄纳王惊慌初定,终于找到一种解释,听起来颇有道理:
“上帝的鸟嘴!难道是议事司铎们在抵抗不成?那就放手洗劫吧!洗劫!”
“洗劫!洗劫!”嘈杂的人群发出愤怒的欢呼声,叫道。弓弩、火炮随即一齐向教堂正面发射。
这阵爆炸声,把邻近住宅的安静居民都惊醒过来了。好些窗户打开了,窗口上出现了戴睡帽的头和持蜡烛的手。“朝窗子射击!”克洛潘叫道。窗子立刻又关上了,可怜的市民还没来得及朝这个火光闪烁、喧闹震天的场面投去恐惧的一瞥,就连忙缩了回去,吓了一身冷汗回到妻子的身旁,寻思着此刻圣母院广场上是不是在举行巫魔夜会,或者像六四年那样勃艮第人又打进来了。于是,做丈夫的想着会遭抢劫,做妻子的想着会遭强奸,个个吓得直发抖。
“洗劫!”黑话帮一再喊道。可是谁也不敢靠近。他们望望教堂,望望木梁。木梁一动不动。建筑物看起来依然十分宁静,没有人影,却有什么东西使流浪汉们手脚冰凉。
“动手吧,硬汉们!”特鲁伊甫叫道:“强行攻门!”
谁也不朝前走一步。
“酒囊饭袋!”克洛潘嚷着。“瞧这些家伙,连一根椽子也害怕!”
一个老硬汉对他发话了:
“头领,叫我们辣手的不是木椽,而是大门,全用铁条封得死死的,铁钳根本不顶用。”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