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最近的村镇都要步行一个半时辰才能到。
不会再有人找到他们。
要不是翠仙喜欢藏私。他们这一家人当真没人安顿处了。翠仙拿了自己的贴己,买了十二亩田地。又拿了十两银子修建这座屋子,才勉强有了他们一家的落脚处。
她再不是富贵人家的奶奶,也没有下人服侍,只能是山野小户人家的村妇。
陈湘娟常常在想:当年,如果她没挑断陈相富的手筋,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动。是不是陈湘如就不会与她翻脸,是不是陈湘如就会终究放她一马……
然而,没有如果。
因为她和陈家大院的情分到底是断了。
她也曾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江宁府,却不敢近陈家大院,她只能从旁人的口里知晓陈家的状况。做了一品诰命夫人的陈湘如,做了范阳织造郎中的陈相富……
他们,过得多富贵啊。
可她却不敢再见他们,怕他们会继续痛打落水狗。
搬到这里后不久,邓氏一次上街卖鸡蛋,因为雨大滚下山坡,鸡蛋碎了,人也摔成了重伤。待马庆把她从外头背回来时,邓氏就再也不能动弹了,虽然邓氏伤得重,可家里拿不出给她瞧病的药钱,就只得这样不死不活地养着。早前,邓氏日夜叫疼,大半年后倒不叫疼了,只是不能动弹,邓氏就彻底瘫在了床上。
每日,邓氏拉了、饿了,就在东屋里扯着嗓子大叫着。
早前陈湘娟倒还搭理,端茶递水的,可现在她越发厌烦,家里的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马庆去给人做私塾先生了,家里的田地也请人帮忙耕作,处处都是花钱的地儿,就连她都要捏紧铜钱过活。
马清莲十岁了,会侍奉邓氏,经常给她擦擦身子什么的,也喂邓氏吃饭,在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邓氏出来晒太阳。
马清芳的性子则随了陈湘娟,此刻正蹲在陈湘娟的身边,低声向陈湘娟描绘道:“娘,祖母又拉了,臭死了,真不知道姐姐怎么受得了,还拿了厨房的灰盖住那破布上的脏东西,我才不要进祖母的屋子。还是翠姨的屋子里好闻,总是香香的。”
翠仙不许孩子们叫她姥姥,也不许唤她姨婆之类,直说这样把她唤老了,不仅陈湘娟夫妇唤翠仙“翠姨”,连孩子们也唤她“翠姨”。
清芳仰头看着飞针走线的陈湘娟,好奇地问道:“娘,我们家以前真的是官宦人家,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不是真的?”
“是又如何?”陈湘娟午夜梦回,辩不清曾经的富贵是梦还是现下的贫困是梦,“你祖父是罪臣,亏空了朝廷的银子,连你二叔、祖父都被杀头了,我们要是不逃,也得被杀头。你在外头可不要乱说,要是被人听见,弄不好连我们一家也得被抓起来。”
如若不曾开罪陈湘如姐弟,继续与他们保持着姐妹情分,就算真出了岔子,陈湘如一旦出面,也能替她们免罪。
兴国公府的通敌案,原是会牵连到沈家的,慕容鸣帮忙给化解了,就凭此,沈家就得感谢慕容鸣一辈子。
这沈家因出了个丽妃,沈无争父子就得封了靖南候,虽是因女富贵,这也是富贵。况且听人说,这沈丽妃在宫里颇得圣宠。
马清竹在西厢房里读书,今年六岁,是陈湘娟与马庆的宝贝。他提高嗓门道:“娘,我的墨又快用完了,让爹帮我买些。”
马清芳吐着舌头,“娘,弟弟根本没有用心读书,竟拿墨棒糟践呢。”
陈湘娟啐了声“滚”,末了,道:“回头拉上你姐,把你爹的衣裳拿去洗了。地里的杂草也该拔了,我夜里要在灯下缝,你爹又该心疼灯油钱。我不出门,你们姐妹就不出门的么?一个个都想吃闲饭,是不是想累死我?”
邓氏在屋里听到她的声音,看着帮自己擦身、打扫的马清莲,道:“你娘又在催你下地拔草了。”
“你听她的,哪回不说上五六回才动身,她在给爹补衣裳,我瞧着一时半会儿就缝不好。”
马清莲自顾忙着自个的,直至把邓氏屋里都清扫好了,这才抱着一堆脏衣服出来。
陈湘娟捂着口鼻,一脸嫌恶地道:“不许拿这些东西和你爹的一起洗,臭死人了。”
马清莲也不说话,在她记忆里,家里的日子就过得艰难,却又比庄子那些佃户要过得了,毕竟他家还有十二亩田地,还有座自家的屋子。
她寻了个木盆,把邓氏的臭衣放了进去,又对马清芳道:“不是要洗衣么,妹妹还在这儿蹲着作甚,走了。”
姐妹二人出了门,四五月的溪水不凉,倒映着她们的身影。
村子里又传来了村长的声音:“各家各户听好了,皇帝又纳了房娘娘,衙门今年又要增加一成人头税。还有,各养蚕的人家注意了,镇子里的张大户今年将蚕茧价儿提高了一成五,各家要好好养蚕。”
马清莲道:“要是我们家也养蚕就好了,这样卖的茧儿就能贴补家用,看到村西口李大娘没有,她家不种地,就有一片桑林,每年养的蚕就够他们母子花销了。”
马清芳扁着嘴,“我可是听说李大娘会抽丝、浣纱,把蚕茧变成丝,又能赚不少钱,就连邻村也有人把蚕茧给她,请她帮忙抽丝呢。”
“要是她能教我就好了,我听钏儿说,李大娘还会织布呢。”
马清莲觉得要是能拜李大娘为师就好了,懂了这些,许是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些。她娘不是个能吃苦的,她爹也干不了农活,自家虽有田地,也是请人种的,光每个付的钱就得不少。
她吐了口气,心里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可与陈湘娟一说,陈湘娟道:“你想拜李大娘为师学浣纱、织布?”
那不是织娘么?
陈湘娟连连摇头:“不成,她能教你么?”
以前就算在陈家大院,也是不轻易让织娘们收徒弟的。
“你真要学,就跟我学绣花,我这绣技也是极不错的。”
陈湘娟落音,对啊,既然绣技不错,她为什么不可以绣点东西去卖。
此刻一闪,陈湘娟隔日就去了镇子上,买了块好看的缎子,剪裁成手帕大小,又配了丝线,像还在闺中时那样,认认真真地绣了起来,脑海里飞过一幕幕与陈湘如一起做女红的画面,她的女红是陈湘如教的……
想着,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马清莲看着陈湘娟:“娘,你这是怎了?”
在她的记忆里,陈湘娟一直都是泼辣的,与马庆撒泼,就因为马庆在赶集的时候,多看了一个女子一眼,陈湘娟就寻死觅活地大闹一通,直闹得马庆连连赔礼道歉,她这才罢休。
陈湘娟也与村里想欺他家的人撒泼,不过这一招还真好使。陈湘娟不好惹,且闹腾起来,能让那家人几天不得安宁,村里的人还真是怕了她。(未完待续。。)
第372章 番外…陈湘娟(2)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欺负马家。
马庆是个秀才,素日总有人上门请马庆帮忙写信,少不得给个五文、十文的润笔费,有钱总比没有强。
陈湘娟也会笔墨,马庆不在的时候,有人找上她,她也会帮忙代写书信,也收润笔费。
马清莲道:“娘,我们家也种桑树吧?可以卖蚕茧,听说钏儿家每年都能卖一两多银子的蚕茧钱呢。”
若在以前,别说一两,就是十两、百两在她眼里又算什么?可现在,家里的积蓄就没超过二两银子,连吃顿肉都得精打细算。
从穷到富易,从富到穷日子只会很艰难。
陈湘娟哽咽着,不愿让自己再想下去:“回头我与你爹商量,只是你会养蚕儿么?”
“我和钏儿说好了,她会教我。娘,你就让我试试吧!到时候,我再与李大娘好好说,让她教我抽丝、浣纱。”
陈湘娟便给马清莲划了三分地,马清莲带着马清芳还真像模像样的种上了桑树,只两年时间就能采桑养蚕了,虽是第一次养蚕,姐妹俩却养得很用心,当别人家的蚕还在三眠时,她们的蚕儿已经四眠了。
邓氏瘫了,东屋里就搁了一张床又一张桌,还有装邓氏衣物的一口大箱子。马清莲索性把几簸箕蚕儿就养在东屋,每天半夜都会醒来给蚕儿加喂桑叶,为了方便她索性搬到东屋与邓氏一起住。
当蚕上了蚕蔟结成了白白的蚕茧,马清莲喜出望外,摘了蚕茧去找李大娘,请她教自己抽丝、浣纱。
李大娘吐了口气:“清莲,你真要学?”
这抽丝是个痛苦的活,许多人学会了。一双手就常年泡在滚烫的水里,李大娘也会抽丝,只是抽自家的那些蚕丝。
“是,我要学。”
马清莲带着自家鸡下的二十蛋,对于乡下人来说,这算拜师最好的见面礼了。
李大娘的儿子李宝安此刻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了眼马清莲,又垂眸读书。
李大娘道:“这样可好,听说你爹是个秀才,他若得了空,请你爹替我家宝安指点指点学问。”
马清莲面露难色,“我爹在镇上的张大户家做先生,很少回来。”
“他得空的时候指点一下就成。”
马清莲应了声“哦”,“回头我跟我爹说。”放下了装着鸡蛋的篮子,笑道:“李大娘。这是我家的茧儿,你什么时候教我抽丝、浣纱?”
“明儿午后,你过来吧。”
“好。”马清莲甜美的笑着。
李大娘转身进了蚕屋,马清莲扭头走到李宝安的窗前,“你在读《诗经》?”
李宝安惊道:“你会识字?”
突地又忆起,马清莲的娘也会识字的,马清竹就是由他娘在授业读书的。
马清莲垂首道:“我娘教我们姐妹读过《女德》、《三字经》,有时候也读《诗经》。宝安哥,你跟李大娘好好说。让她教我抽丝、浣纱。”
李宝安轻叹一声,“那活苦得很。”
“我不怕。”家里的日子够苦了,她虽是女儿家,总可以帮上忙的。
转眼又过了两年。
马清莲十四了,出落成一个水灵的少女,身材也凹突有致。
会抽丝、会浣纱。成了这小庙村里数一数二的巧手姑娘。
这年,她除了把自家的蚕茧制成生丝,还把全村的蚕茧都制成了生丝。
一大早,她就跟了村里的人去了福州城,听说福州城的生丝价给得最高。也最公道,这样全村人的生丝就能多卖一两银子,各家就能多分几十文钱。
来卖生丝的人还真不少,有收购生丝的商人在四下转悠着。
村长娘子道:“瞧见那个穿棕袍的没有,那是江宁织造府的人。
还有那边穿栗袍的,是范阳织造府的人。
这两大织造府每年都会来南方收购生丝,我们村里的蚕苗就是这两家提供的。”
正说话,那个穿栗袍的男子就走了过来,一边的马车上,已经买了好几车生丝,他伸手轻抚着小庙村的几担子生丝,问道:“这是你们自己抽的?”
马清莲应道:“是。是我们全村人的生丝,大爷,给个好价吧,我们村的生丝都是自己抽的,可好了,丝长又无断头。”
栗袍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这少女,微垂着眉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正要说出口,村长娘子立马道:“你问这许多作甚,你是买我们的生丝,再说了,这女儿家的名讳岂是随便告诉别人的。”
栗袍子男子笑了一下,“你这妇人,我不过随口问一句,我是瞧着她面善,倒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不说便罢!”他抓了两把生丝,细细地瞧了一番,“抽得还不错,抽丝的时候温度也控制得好,不过离上等生丝还差些,我只能给个中上等的价儿,你们要卖,就搬到那边的‘范阳陈记’马车上。”
村长娘子道:“这可不成,上等和中上等之间可差了不少价儿呢,你就给个上等生丝,我们这些生丝全都给你。”
栗袍男子勾唇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往李大户家的铺子走去了。
两个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李大户看向这边。
栗袍男子一脸沉思。
村长娘子道:“这些商人最会压价,上回,大庙村的人也给中上等的价儿,拗了一阵,就给了上等价,一把相差好几纹,这么多生丝,就得好几百纹。清莲,我们再等等,许有人给我们好价儿。”
又过来了一个棕袍男子,拿了他们的生丝来瞧,同样怪异地审视着马清莲:这个姑娘,长得太像当年的陈湘娟了,可眼里却有陈湘娟没有的坚毅神色。
村长娘子一把将马清莲护在身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看一个姑娘?”
棕袍男子勾唇笑了一下,“这生丝怎么卖?”
“你给上等价儿。”
棕袍男子又笑了,“你们不知道上等生丝是什么样的吧?”他摇了摇头,“这生丝最多给你中上等的价儿。”
这里正说话,就见一个着蓝袍的男子走了过来,只一眼,马清莲就觉得他有些面善。
她看着这男子,男子亦看着马清莲,目光相对,马清莲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将视线移向一边。
棕袍男子抱拳道:“三爷,这是福州双庙镇的百姓,这生丝最多就是中上等的价儿,可他们偏要上等价儿。”
陈相贵变腰抓了一把生丝,用手抚过,又细辩了一番,“给他们上等生丝的价儿。”
“三爷,这丝可不算上等的价儿。”
陈相贵冷声道:“抽丝的时候,在滚水泡的时间长了些,伤了丝质。”他顿了一下,“抽生丝的时候,热槽的蚕茧不易多,多了来不及抽出来,一看这些生丝就是两个人抽的,有的倒是上等的,偏有些又是中上等的。小姑娘,下回抽生丝时,把两个人抽的分开,这样就不会降低丝质。就你们这些生丝,收回去后,我们也只能当中上等生丝处理。”
马清莲咬了咬唇,面露感激地道:“不瞒这位爷,这是我和妹妹一起抽的。”
陈相贵笑了一下:“下次把两个人抽的分开。”他对身后的棕袍男子道:“都给买了,把钱付给他们,我们陈记是不会欠老百姓的生丝钱。”
马清莲连连行礼,喜道:“多谢!”
陈相贵道:“姑娘这丝抽得还不错,不过还得好好学。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早前村长娘子的阻拦,马清莲这会子起了警惕。
陈相贵道:“你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介绍一个抽生丝的大师傅给你,让他给你指点一二,这样你下次再抽生丝,就能控制得更好。”
村长娘子立时想早前那个问话的男子,难不成那人也是这意思。
这陈记可是从来不藏私的,就是李大娘抽生丝手艺也是陈记的大师傅传授的。
“回陈三爷话,民女马清莲。”
她就听赵武唤了声“三爷”,就知道他是陈三爷,是江宁陈记的家主?
马清莲!这名字听着耳熟,是了,陈湘娟与马庆所生的嫡长女就叫这名,只是这十几年来早已经失去了他们夫妇的下落,早前听说在晋陵一个镇子上,后来又搬走了,不曾想竟是来了福州。
赵武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陈湘娟的女儿,立即问道:“你娘陈氏,你爹姓马?”
马清莲愕然,难道他们真的认识她娘?
因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翠仙总说她娘原是官家小姐,她爹也是官家少爷,只是马家获罪,所以他们只好躲到山野避祸。
翠仙说的,莫不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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