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愕然。
陈湘如手里却拿了一束,递给其中一名官员,他接过之后,惊呼一声:“是陈丝?”
陈湘如并不否认,“这是这去年的生丝,价儿也比往年高了三成。正因为今年生丝价好,南边的人把陈丝都拿出来。若在往年,这样的陈丝都没人要,陈丝不好上色,质地也要受影响的,陈记织布室正在研究新秘方浸泡。”
马庆不由得有些失望,心下盘桓了一圈,道:“能卖一批你们陈记处理过的生丝给织造府不?我们买来织帔子,前些日子向宫里献了一批帔子,宫中的娘娘们很喜欢,内务府要我们多织一些。”
陈湘如定定心神,“就照现下分卖给各大织布房的价儿。”
八成五的价格,这与最初陈将达收购生丝的价还是赚了不少。
虽说这次赵武在南边收购一批陈丝,但总比没有的强,这价儿又比当年新丝要便宜,陈丝与新丝最大的差别,就是颜色微微发黄,陈家有自己的独门泡制药水,又有最好的颜料,就是泡过海水的生丝都能继续用上,何况是这陈丝。
陈家能世代几辈做天下第一织造府的官员,手头有别家没有的优势。
江南三大织造府,今年也没采买上生丝。
江宁织造府有了一批从陈家分买过来的生丝,绸缎产量下跌,织布房却倒不至停工,听闻苏州、扬州织造府已经停工了,而宫里的宫绸贡缎一并都落到了江宁织造府,内务府那边又特意递了文来,要织造府织一批仕女纹帔子,上回给朝廷进献一万条,颇得宫中娘娘们的喜欢,但这回要求更高,当朝贵妃、淑妃及几位公主特意说明,她们所使的帔子要独一无二的,仅是这“独一无二”就够让织造府劳神。
随着内务府官文一道来的,还有内务府赏给众人的银钱珍宝等物。
左员外郎道:“我们带了人来,现在就去库房领药水处理过的生丝,先分五万两银子的。”
陈湘如红唇微张,要五万两银子的生丝,加上她早前卖给各织布房的,陈家织布房许就要停工了,虽有一批陈丝在,定是坚持不到年底的,她为自己答应马庆太爽快而暗暗懊悔着。
不等她拒绝,赵大管家先道:“禀大人,不能再给这么多,我们库房处理好的生丝最多有二万两银子,剩下的生丝虽也处理过,织出来的布料怕是不成,剩下的生丝质量不好,我得们合了陈丝一道才能织出茧绸……”
茧绸与上好的绸缎这可是两个价格。
赵大管家这话说得很巧妙,不是说陈家不愿意给,而是剩下的生丝质量不好。
江宁织造府得用最好的生丝织布,这些质量不好的,自是不会要。
左员外郎看了看马庆,对于这个少年上司,他心里一直颇不大看得起,与早前的陈将达比,着实差得太多了。陈将达的身后有整个陈家为依仗,只要有原料,都会先满足了织造府,要不是他们今儿得了消息说陈家转卖了一批生丝各同行,再晚一步,便是连这二万两银子的生丝也没了。
“二万两就二万两,我立马带人去库房取货。”
赵大管家与陈湘如交换了眼神,赵大管家离去。
早前还喧闹的东院议事厅里,顿时冷清了下来,马庆坐在太师椅上,道:“上回,大妹妹帮忙设计的仕女图很好,我们照着那花样织了二千条,虽是数色的,可最受宫里欢迎……这回内务府又下了令,要我们再织五万条,但公主、贵妃娘娘们使的花样得别具一格,我……我想请大妹妹再帮忙绘十幅花样……”
第066章 布面美人
第066章布面美人
绿叶立时惊呼起来,“马大公子,上回我家大小姐为了给你绘一幅帔子花样图就一宿没睡,你还要十幅……”
也不怕闪了舌头,一开口就十幅,当她家大小姐是神仙不成,眨眨眼就能绘好。
绿叶扁着小嘴心里暗骂马庆是个不知好歹的,“你还要不要人活了?江宁织造府那么多技艺精湛的匠人,请他们绘花样图就是,干吗又要辛苦我家大小姐。”
马庆也觉得话说得突兀,可内务府点名夸赞了陈湘如设计的那幅《荷花仕女图》,只是令他不明白的是:陈湘如设计的只一幅,为甚会与陈湘娟所设计的搁在一盒子,那幅俗艳的花样图却是单独给他的。
陈湘如近来诸事繁琐,哪有时间做这事,“不是我不帮马大哥,近来着实太忙。陈记织布房是新出一批帔子,除了有三幅是我设计,大部分还是司织室的师傅们描绘的花样。”
便是自家织布房,她都没有设计太多,只得三幅,还让她给织造府设计十幅,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马庆面露难色,要是他们设计的能瞧着好,他也何必开这口,“瞧过他们的花样,与你绘的那幅差太多了,不是太雅便是太俗艳。”
陈湘如沉吟片刻,她忆起前世记忆里,虽在乱世,蜀锦织造府便织造了一批仕女纹帔子,人物雅俗共赏,颇得夫人、小姐们喜爱,后来她听人说,这批仕女纹帔子上的人物生动,最大的原因是照着真人所绘出来的。
“马大哥,不如……挑几个美人儿,照着她们的模样绘仕女花样。”
马庆一脸惊诧。
照着真人来设计花样?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只是他不知道能汉有实施。
江南之地,美女如云,这样一来就不愁花样子了。
“挑美人……”
“对,可以进行大选,就从民间挑选,因是要送给宫里贵人的花样子,就只能从民间遴选,给中选姑娘家里一些银钱,想来她们也是乐意的。”
陈湘如绘的仕女图之所以与旁人的不同,她是照着记忆里的陈银欢、李湘华绘的,她们是她前世最看重的亲人,注入了她的情感,又是真人,自然就显得雅俗共赏,甚至还各有风情。
出淤泥而不染的陈银欢,是她前世的亲娘,是当时名动秦淮的美人。
如花般娇俏明艳的李湘华,更是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名伎,爱慕者如过江之鲫。
她们,都是她记忆里鲜活的生命,也是她认识里最美的女子,绘出来的人物自然就生动也饱含她的感情。
马庆沉吟着点头赞同,抱拳道:“多谢大妹妹指点迷津。告辞!”
待马庆走远,绿叶道:“大小姐,选布面美人,这样合适么?”
陈湘如微微点头,原不是她的主意,这是前世时益州织造房郎中大人想出来的主意,那时蜀郡便出了四大布面美人,她们全来自民间的,皆以四大美人的绰号为名“小闭月”、“小羞花”……
因为她们的美被织在绸缎、帔子、锦屏中,送往宫中时被崇德帝相中,问左右内侍道“天下真有这等美人?”内侍回他“皇上,这可是照着真人织绣出来的。”于是,崇德帝下旨,要四位布面美人入宫为妃,四人皆封为美人。
传至天下时,有人不仅为这来贫寒之家的四位美人感到扼腕,同时又有羡慕她们一朝飞上枝头之人。
马庆出了东院,照例往西院上房给老夫人请安,却见曲径上立着一人,笑盈盈地款款行礼:“马大哥,上回我给你绘的花样图可采用了?”
马庆回过神来,能忆起的只得那幅《荷花仕女》图。
陈湘娟道:“姐姐绘了幅《牡丹蔷薇仕女》,我绘了好几幅,最喜欢的就是那幅《荷花仕女》了。”
《牡丹蔷薇仕女》颜色繁复,显得凌乱,色彩艳丽又太过庸俗。
马庆忆起刚才求陈湘如帮忙设计花样的事,此刻听陈湘娟说那花样是她绘的,惊喜道:“二妹妹,是你绘的《荷花仕女》?”
若真是陈湘娟绘的,能绘出一幅,自然就能绘出两幅、三幅……
小桠笑道:“不是我家二小姐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可心里却怕被揭穿了,那明明是大小姐绘的,硬是被二小姐说成是她绘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陈湘娟喜欢上了马庆,喜欢与他说话,甚至有意无意地制造偶遇的机会。
马庆此刻如抓住了救星,眸光一闪,激动地拉住陈湘娟的手,“二妹妹帮我一个忙可好?再帮我设计几幅花样,你绘的那幅《荷花仕女》织成了帔子,宫中的贵人们很喜欢,内务府要我们再织几万条入宫。但给娘娘、公主们的袖绫花样得独一无二,我都快要愁死了。”
两手相握,陈湘娟从马庆那生动的眸子里看到了喜欢。
他喜欢她!
是的,否则不会握着她的手。
只是,那《荷花仕女》原就不是她绘的,那是陈湘如绘的。
难道许久不用,她的画技竟不如陈湘如了。
只要能帮到马庆,而现下马庆已经认定是她绘的,那么就是她绘的。
她是见过那画的,一定能绘出比那幅更好的来。
陈湘娟道:“瞧把马大哥急的,我抽空就帮你绘花样,只是不会太快。”
“谢过二妹妹。”
二人转身往上房去。
他们怎的走到一块儿了?
老夫人看着同来的马庆和陈湘娟,面露异样:这是偶然遇见的,还是故意走到一块儿的?忆起上回慕容氏说过的话,周家相中了陈湘如,若不是陈湘如还在守孝中,她许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既然陈湘娟心仪马庆,而马庆似乎也喜欢着陈湘娟,这事儿她就拿主意了。
马庆在江宁没有长辈亲人,这会子道出自己的难处,早前生怕被民间织布房抢了先,也织了一批仕女图帔子,未想内务府就下令要多织,不仅多织,还是多些花样。说罢了这情况后,他又道:“陈大妹妹说,要绘得好,就得从民间挑选几个布面美人,照着她们的模样织成帔子……”
此话落,老夫人眸光一闪,“再美的人哪有真人有灵性。”
第067章 罚跪
第067章罚跪
陈湘娟不由捂嘴冷笑:陈湘如出的主意难不成就是好的,真是可笑。她就想与陈湘如争上一争,她哪里不及陈湘如,不过就是晚生了一年多近两年,陈湘如就成了长姐,就可以接掌家业。
陈湘娟道:“大姐还真是,谁家长辈愿意让自家姑娘抛头露面,还参选布面美人,总不能选风尘女子吧?就算风尘女子愿意入选,宫里的贵人们怎么看?”
这样仕女纹帔子是要敬献给宫中贵人们使用的,拿风尘女子的画影做样图织成,若被宫里知道,怕少不得要责罚。
老夫人微愣,意外地打量着陈湘娟,但见她满目不屑,面含讥笑。
一直以来,老夫人都以为她们姐妹的感情极好,不知不觉间,陈湘娟竟是这等看待陈湘如的。
马庆心下微沉,他也觉得主意又好,好在这样照着真人绘出的人物,定是灵活、生动的。又觉得不好,其原因就如陈湘娟所言,哪有清白人家愿意女儿抛头露面的。
他想到陈湘娟上回绘的《荷花仕女》甚是满意,早前以为是陈湘如的,今儿才知道是陈湘娟的手笔,他甚至怀疑陈记织布房织出的帔子美人花样也出自陈湘娟之手,又觉得不大可能。
“还劳二妹妹辛苦些时日,帮忙绘几幅仕女图花样。”
老夫人面露惊色。
陈家女儿的女红技艺都不俗,这描花样也是会的,只是陈湘娟的花样因色彩艳丽,难免显得庸俗些。
陈湘娟颇有些得意地道:“祖母,上回我帮马大哥绘过几幅花样。”
马庆会意一笑,“陈二妹妹的画艺过人,连宫里的贵人都夸那帔子仕女好呢。”
看着一个得意,一个追捧,老夫人心了跟明镜儿似的。
马庆若是个沉稳、机警的今儿就不该与陈湘娟同来上房问安,再则两人私下绘花样的事,这已属私相授受,偏还拿到她跟前说……
怎么瞧,陈湘娟不够沉稳。
马庆也失了分寸。
若陈湘如知道了这事,指不定该如何难过的。原与她订亲的马庆,竟与她的妹妹好了,便是她这老太婆瞧出端倪心头都堵得慌。
陈湘娟笑盈盈地看着马庆。
马庆的神色里带了几分喜色。
眉目传情?
老夫人轻咳一声,“赵婆子,扶我去偏厅将息。你们也散去吧,我得给如儿做件冬褙。”
陈湘娟起身道:“祖母,我的冬褙呢?”
“人老了,眼神不好,你又管着绣房,你的那件让绣娘们做吧。”老夫人原是打算给陈湘娟做的,可这会子陈湘娟问起来,她反而不想做了。
她是长辈,陈湘如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弟妹妹所做出的努力,她全都是看到的。偏陈湘娟竟背着陈湘如干出这种事来,只是不知道陈湘如知不知晓。
“恭送祖母(老夫人)!”
马庆望了眼陈湘娟:眉眼如画,早前他原是没甚好感的,可近来两次一接触,发现陈湘娟是个好女子。
陈湘娟面含娇羞,垂眸看着地上,蓦地抬头,正与马庆的眸光撞了个正着,面颊微红,仿若一朵初绽的桃花。
老夫人回到偏厅,一扭头就看到这幕,胸口一紧,怒火乱窜。
赵婆子忙道:“老夫人可不敢动怒,这要是闹出去,大小姐的脸面也挂不住。”
老夫人低啐一声“不知廉耻的东西!”定定心神,不能就这么算了,“送马大公子离开,让二小姐留下,着她在花厅里跪着吧。”
赵婆子照吩咐办了。
陈湘娟却猜不明白,这好好儿的,老夫人怎就罚她了,还让她跪在花厅里,一句话也不说。
赵婆子道:“二小姐,老夫人说了,你慢慢反省自己的过错,想明白了就向老夫人认错。”
又是这样!
上回,陈湘如做错了事,老夫人也不明说,只让她跪,直跪到了许久才让起来。
陈湘娟道:“赵婆子,我做错了什么?为甚祖母要罚我?”
赵婆子摇了摇头,“二小姐且慢慢想,待想好了再回老夫人。”
就算陈湘娟真与马庆订亲,也没有私下这样帮衬的道理,两个人还在老夫人面前眉目传情。
他们认识才多久,什么时候就好到这地步了?
老夫人又最是个讲规矩,让她发现不妥,哪有不罚的道理?
只是,就这样让二小姐跪着,二小姐真能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马庆想着选布面美人的事,早前拿不定主意,被陈湘娟那么一说,似乎还真有些道理,若照做了,指不定会闹多大笑话。
他赌不起,父亲对他抱以厚望。
他因是庶出,打小就被嫡母所不喜,若真做错了事,嫡母一定会又借机发作。
是的,幸好没这样做。
马庆抬眸时,不远处行来陈湘如与绿叶主仆。
陈湘如面色不怒不喜,却自有一丝柔和。
“马大哥。”
“陈家上好的生丝当真没了?”
这些日子,马庆在织造府听得最多的就是下面人拿他和陈将达作比较,陈将达待下属出手阔绰,又多有偏护,自令他们夸赞。仿佛他们的议论声还在耳畔:
“想当初,陈大人在世,我们织造府里哪缺过生丝。”
“这回倒好,竟让我们几个去外地采买生丝。”
“哪是说采买就能采买的,陈大人在时,这种事都是他来张罗的。”
马庆也想去采买,就连苏州织造马家遣了人出去采买生丝,最后也是无功而返,何况是他这个从未办过这等差使的。
织造府原说要五万两银子的生丝,这回子却只分到二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