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闯一愣,抬头接触到我的眼神时肩头不禁又是一抖。他的反应让我感觉越发的不爽,我又不是夜叉,他抖什么?
就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风瞳头也不回的说:“陈管事,送客人出去。”
陈闯毕恭毕敬的答应了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前头带路去了。我看见小英还站在那里发抖,上去拉住她的小手。这个被吓坏了的孩子象小绵羊一声不吭的任由我拉着往外走。
我的后背上突然掠过一丝极轻微的战栗,猛然回头,身后什么活物也没有。风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亮门的后面,家丁们也都退下去了。庭院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只觅食的鸟雀。但是那种被野兽在暗中窥伺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爱你一万年不安的凑了过来,低低喷着响鼻,我搂住它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它。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妖精一样的堡主是不是看中我的宝贝马儿了?
越想越觉得象,转念一想,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对它打什么主意——也许只是我自己多心了。
屋子里亮着好几枝蜡烛,但还是显得不够亮。
我把纸在圆桌上铺开,拿起一枝笔按照不同的顺序在几个名字之间标上了箭头,来表示我的思路。罗进、陈战、罗光、曾平和文书老莫都围坐在圆桌的周围,很认真的看着我这张奇怪的表格。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来推测,案件发生的最初,不是在李园,而是在风云堡,”我放下笔,伸手在风云堡上点了一下:“堡主死了,他选中的侍妾也要死。这其中的内幕我们现在没有一点证据,只能初步推断他们要用侍妾来陪葬。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十六姨会被挑中。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家世背景,也许是因为她是镖师的女儿,多少会一点拳脚,或者是她生前比较受宠。总之,她被选中了。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见见她的母亲和妹妹。小英也证实,老堡主死后,十六姨的母亲和妹妹曾经来堡中探望过她。”
我看看周围几个人的表情,伸手在李吴氏的名字上又点了一下:“李吴氏恐怕是被蒙在鼓里的一个,她跟随吴氏一起去看望十六姨。很难说十六姨是一早就打定了偷梁换柱的主意,还是在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之后产生的这种自私恶毒的想法,总之,她留下了妹妹李吴氏,自己换上了妹妹的衣服和母亲一起离开了风云堡。”
只有曾平和老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余的人,因为大部分都已经有了基本一致的概念,所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示。
“要离开风云堡,恐怕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我回想起戒备森严的风云堡,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猜不出她们的母亲是怎么同意的,毕竟都是自己的女儿。”
我的感慨被罗光打断了:“小英说十六姨去世之前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我看看陈战,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象草粉!”
我点了点头:“恐怕就是象草粉,十六姨用象草粉留下了妹妹李吴氏。她离开风云堡之后急需找一个藏身之处,李园地处偏僻,自然会是很理想的选择。但是没有想到李桥会到李园来接妻子。最初的争吵也许是李桥追问自己妻子的下落,最后得知十六姨将自己的妻子换了去陪葬,所以……”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桥眼角的泪痕,心里忽然就有点发酸,说不下去了。
罗进示意我坐下,自己在风云堡和李园上各点了一下:“虽然是一件事,但是归纳起来还是两个案子。一件是李桥杀死十六姨,另一件就是风云堡殉葬案。从小英的证词来看,老堡主去世之后,有两位姨太太也病死了,除了十六姨还有一位就是七姨太。但是到底是不是用活人来陪葬,一定要开棺验尸才能最后下结论。”
罗光撇了撇嘴:“普通人家尚且不能开棺。更何况……”
罗进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开也不行啊,至少也得把李吴氏的尸首换回来。怎么也得给李掌柜一家一个交代。”
不用猜,他一定是在发愁怎么跟这财大气粗的风云堡打交道。
我说:“就说要调换尸首啊。因为民间也有枉死之人魂魄不散化为厉鬼的传说,而且我们可以请禅山大悲院的无心大师出面做一场功德,可以跟他们商量在夜里开棺……”
罗光打断了我的话头,很不客气的说:“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一开棺,风云堡用活人陪葬的事就会暴光,换了你,肯不肯同意?”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罗进摆了摆手:“案子一定是要办的,要不朝廷干嘛养着我们?不过得好好想想,今天已经晚了,都回去休息。”
他的想法向来不难猜,无非是又要破案,又要不得罪人。他的这种想法经常成为我们发泄不满的攻击点。但是今天,我们谁也没有反驳他。
夜已经深了。刑部衙门的屋檐下悬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台阶上投下一团模糊的光,光影里,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的停在台阶下面。怎么看都有些眼熟,好象是……
打起的帘子后面果然露出了老狐狸许流风的那张脸,依旧是笑眯眯的,好象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说实话,他的这副表情这个时刻出现在我的眼前,真的很让人有种上去踹几脚的冲动……
“好久不见啊,西大人?”他笑嘻嘻的冲我招手。“上来谈上来谈,外面怪冷的。”
我把手臂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看他。这会儿周围没有什么人,所以我也不用跟他装客气:“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赏月呐?你老人家自己慢慢赏吧。我就不打搅了。”
老狐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捋着胡须笑成了一朵大菊花:“我是特意请你吃饭来的。”
“吃饭?”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会这么好心吧?每次看见你这只老狐狸我都要倒霉。你说我……”
老狐狸还没有说话,车厢里一个人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虽然很轻,但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好象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一样。我的手还揪着老狐狸的白胡子,人却瞬间变僵硬了。
老狐狸看到我的反应又露出好玩的神色,他把胡子从我的手里解救了出来,轻声说:“上车吧。”
明德太子穿着白色的袍子,即使在光线如此昏暗的车厢里,他那看不清眉目的脸孔也散发出一种朦胧如月光般的皎洁。他仿佛在看我,却又好象穿过我在看别的东西。
我骑了好几天的马,本来浑身都酸疼得好象要散架一样,但是此时此刻,神经都紧紧绷着,人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困顿。
他没有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什么也不问。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绿茶一般的清香,忽然就想起看过的那个周星驰举着一瓶绿茶操着口齿不清的国语做的广告来,一想起周星驰,又想起了《大话西游》里他出场时那个十分有创意的扮相……
“在想什么?”明德轻声问我。
我一愣,满脑子的电影片段都被他一句话给吓回去了。赶紧回答说:“没什么。”
明德没有再说什么,黑暗中似乎微微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帘挑开,迷离的灯光立刻扑面而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玲珑的水榭,远处的水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美丽的晕光。水榭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一梦轩”三个字。
明德一声不响的走在前面,我和老狐狸只好一声不响的跟在后面。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因为稍远些的地方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宫阙楼台的黑影子。不过,即使是白天,恐怕我还是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吧。
几个青衣小侍打起厚厚的帘子,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立刻感到舒适起来。青衣小侍小心翼翼的解下了明德的大氅,他回头瞟了我一眼,淡淡的说:“进来。”
我看看老狐狸,老狐狸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示意我跟上去。他的这个笑容看上去温暖而无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老狐狸,我对他就是信任不起来。
我跟在明德的身后,沿着长长的走廊朝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前进。屋子里弥漫着他身上那种绿茶一般的淡淡香气,可是这种味道总是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周星驰的绿茶广告,继而想起《大话西游》……
我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十分的不协调。我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制服,袍子上已经满是灰尘,我的马尾辫也乱糟糟的,我甚至有些不敢把沾满了灰尘的靴子踩到那浅色柔软的地毯上去……
柔软的帐幔后面,是一间阔朗的书房,墙上挂着弓箭之类的装饰,明德并不停脚,一直走到了紫檀木的屏风后面。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进去。就听他那轻浅的声音说:“站着干什么?”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原来是一间不大的茶室。明德已经盘膝坐到了矮桌的后面,斜斜倚着一个暗红色的垫子,一副懒洋洋放松的样子。看到我进来,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示意我坐下来。
我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低垂的视线可以看到他的两只手正放在桌面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茶杯的盖子。他的手象明韶,手指修长美丽,连骨节都显得十分匀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鼻端传来一股食物的香味,闻到这香味让我顿时感觉饥肠辘辘的。我忽然就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呢。一抬头,正对上明德微微含笑的双眼,这样轻浅的笑容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感觉象极了明韶。我心里掠过一丝恍惚,随即才想到,他们是近亲,长相本来就有几分相似。
我赶紧低下了头,他的样子和送别明瑞的那天截然不同。这样没有杀气的太子,反而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眼前很快就出现了一满桌的盘子,但是看来看去,都是一些清淡的菜品,连肉都没有……
明德象是看出了我的疑问,淡淡的说:“今天是我斋戒的日子。很特别的日子。所以没有酒肉。你随便用一点。”
斋戒?焰天国的斋戒不都是很隆重的吗?我看看他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白袍子,心里的疑惑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了,我说:“斋戒啊?可是我今天骑了一整天的马,从头到脚都是土,我好象不适合……”
他淡淡的扫了我一眼。他这样的丹凤眼是不适合斜着看人的,有点象在抛媚眼。他似乎嫌我话多,有些不耐烦似的说:“你不饿吗?”
我饿,但是被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大领导眼睁睁的盯着,我还真吃不下去。尤其是一想到吃完这顿饭不知道他会派什么任务给我,我就更加吃不下去了。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伸手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的碗里。我后背上的汗毛瞬间都立了起来——我终于知道受宠若惊是什么滋味了。
“我自己来,”我赶紧端起了碗筷,三口两口把自己填饱——我可怜的神经再也受不了惊吓了。
填饱了肚子,我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我伸手抓起旁边盘子上的热手巾擦了擦脸。咦?连这个都是绿茶味道的?
我好象又有点要开始神游天外了,赶紧在地铺上坐直了腰身,直视着面前这个一反常态的温和面孔,大义凛然的说:“太子要给臣下安排什么任务,就请直说吧。”
四十二
明德太子似笑非笑的反问我:“你认为我带你来这里,会有什么任务?”
这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问他。却有几个青衣侍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将桌上的空盘子收了下去,换上茶具。这可是真正的绿茶了,闻起来,和他身上的味道反而有些不同……
我赶紧放下了茶杯,不知是因为吃饱喝足,还是因为在没有杀气的环境里本能的松懈,我发现自己又开始神游天外了,而且还有犯困的苗头。我再坐直一些,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大意,这里说不定就是白虎节堂呢。
明德望着窗扇上细密的象牙色绵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说话,我又开始有些撑不住要犯困了,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忽然听他说:“冥宗掌门的信物,是不是在你的手里?”
我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
明德伸出一只手:“拿来让我看看。”
我从怀里摸出师傅留下的紫玉佩递到他的手里,这信物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一直没有好好端详过。此刻在明亮的烛光里看过去,它不过荔枝般大小,叫它玉扣可能更恰当一些。圆形的玉佩,雕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雀,玉的颜色从底部的深紫过渡到顶部浅浅的绯红,看上去十分美丽。我忽然想到我身上值钱的小玩意还真不少:紫玉佩、太子赏的玉佩还有明瑞留给我的金钥匙……
“冥霞到底是你什么人?”明德忽然抬起头问我,他的语气虽然轻浅,但是听起来里面好象夹杂着丝丝颤抖。他的表情平静如昔,灿若晨星般的眼眸里却跳动着两簇危险的火苗。
“她……算是我师叔吧。”我结结巴巴的说。冥霞就是我师傅的师姐,那个设计陷害她的坏女人,我记得离开草原之前,听师傅说她好象已经病得很重了。太子竟然知道她,难道冥宗真的那么出名吗?
明德的眼睛里好象有种十分锐利的光芒在闪动,好象要一直扎进我的心里去似的。练武之人对于杀气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反应,我也不例外,身上的汗毛又在瞬间都立了起来。就听他一字一顿的说:“西夏,我要你证明给我看——你会忠于朝廷。我要你——取她的人头来见我。”
我仿佛挨了雷劈一样怔怔的望着他,大脑还处于短路的状态,嘴里已经凭借着本能的反应做出了回答:“不。”
明德的双眼忽然间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的水潭,幽幽沉沉的,仿佛所有的滔天巨浪都被强压在水面之下,他那双酷似明韶的美丽的丹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仿佛在勉强把怒火压回心里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睛里那种灼人的东西渐渐消失了。他向后一靠,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来:“理由?”
我的大脑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慢慢变得清醒了一些。他这样说话的原由不是我现在该想的。我费力的整理自己的思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给我一个你说‘不’的理由。”明德还在看着我,眼神沉静,但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反而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坐直了身体,让自己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双看似熟悉然而却十分陌生的眼睛:“我是捕快,不是杀手。殿下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冥霞有罪,我会带着刑部衙门签发的捕文将冥霞拘捕归案。交由刑部长官按照正式的程序审讯定罪。”
他还是那样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我也一眨不眨的直视着他。
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瓦斯,只消一个小小的火星就可以引爆……
明德的眼睛里各种情绪变幻莫测,却都是我不熟悉的东西。我突然之间觉得万分疲乏,觉得自己再也打不起一丝一毫精神进行这样劳神的对峙了。
我无力的闭上双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象头一次显得这么平淡而冷漠:“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交代,臣就告辞了。今晚的事,除了臣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没有说话,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还在盯着我看。锐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象刀子。却比刀子更难受。
而我的心在这瞬间里却充满了悲哀。在这个时代的人眼睛里,律法究竟算什么?如果连他,堂堂的储君都这样,那么我的坚守到底还有什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