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种陌生的表情,象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疏离和冷漠,与他的年龄一点也不相称。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枕边也没有擦过眼泪的手帕之类的东西。他果然象他们说的那样,一滴泪也没有掉过。
我很想摸摸他的脸,很想象以前那样把他搂在怀里抱一抱。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我默默的凝视着城下渐渐远去的身影,冥涛、冥峰和走在他们中间的明华。他坐在那么一匹高头大马上越发显得身材瘦小的可怜。他的后背挺得很直,透着几分倔强。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张望。
他一定知道我在看着他。我有这种感觉。这让我更加的悲伤。
“我忽然发现每次我想要得到多一点的时候,就总是会失去的更多。”我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悲伤更多一些,还是遗憾更多一些:“我想跟他‘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却落个劳燕分飞的下场;我想要堂堂正正的离开中京,结果却成了反贼,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杀;我想要东瑶和北部六郡,却万万没想到连明瑞、明华也失去了……”
好东西似乎在我的手里从来都留不住。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长年握刀的一双粗糙的手,指甲短短的。手背上还有一个难看的刀疤。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将我的手轻轻的握住了。
头一次发现风瞳的手竟然生得这么好看,肤色白腻,手指修长而匀称,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滑整齐。本想挖苦他两句的,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很难想象我什么时候才会看起来象个女人,有一双保养得很细腻的手,手指柔软,没有刀柄磨出来的硬茧子。穿着柔软的裙子,慢条斯理的坐在花园里喝茶。曾经模糊期待过的日子,似乎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忽然就想起了《飘》的女主角斯嘉丽,她说等她有了很多钱之后,就会学她母亲的样子做个仪态万千的贵妇人,对别人也会象个真正的贵妇那样仁慈宽厚。无论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那总是她的希望吧。而我既然知道斯嘉丽的愿望是永远也不会实现的,那么也就同样清楚对于自己也是一样。
当你已经选择了一条前进的路,命运之手就已经关闭了那扇后退的门。
我放开了风瞳的手,心中无限惆怅。
明华和冥涛、冥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的远处,再也看不见了。
“介先生已经召集商会的行董们开过会了,”风瞳有意的岔开了话题:“新的赋税制度已经开始推广——赋税要比原来低了将近四成,商人们不会不同意的。歧州那边,被大火烧毁的东区已经开始重建。你拨出来的款项风达已经分派到了风秀秀的两个徒弟的手中,开始着手将歧州的驿馆改建成最大的免费医馆,义学的事也开始筹备了。另外,你那一笔所谓的伤亡抚恤基金也已经启动。”
形势虽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乐观,却也比我最初预料的要好。
白城、铁家镇、丰都、凉州四郡是民城,居民不多,韩姜的兵马经过时,大概是怕我捞到什么便宜,离开之前在城中大肆搜刮。这反倒让我捡了个大便宜,抚恤的工作很顺利的展开,而这四郡表面上也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只是容琴师傅和邱师伯一直留在后方。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恐怕也累坏了。
并洲是座商城,城中的居民当中有将近三分之一是各地的商人。所以安抚他们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铁矿。明瑞的死在矿上的工人当中似乎激起了一股不安的气氛。矿上的工人世代都有自己的组织,我已经派人去见他们的头领。希望可以尽快的达成协议。
“这都要谢谢你,”我由衷的感谢他:“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到哪里找那么多可靠的人手来做这些事。”
“不用谢,”风瞳挑起唇角,露出一个魅惑人心的招牌式笑容,“我是要收利息的。”
他的绿眼睛在清晨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清透而迷人,象两汪清水,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这样一双眼睛,让我不知不绝就看得失了神。直到他的眼瞳猝然变得幽深起来,我才如梦初醒,仓皇的收回了视线。
耳边传来他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一羽信鸽从我们头顶飞过,一边发出柔和的咕咕叫声。黑色的鸽子,脖颈上闪耀着金色的斑点,没错,是我们的信使回来了!
我跳了起来,拉着风瞳就往回跑。
小小的一张纸条上,简洁的写着两个小字:“蒙城。”
从蒙城到赤霞关大概有半个月的行程。一说到楚元帅,一个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楚帅的兵马已经出了蒙城。可是我们的人带回来的那一份名单里,没有明韶的名字。”
风瞳的眼中有亮光猝然闪过,“你是想见他,还是怕见他?”
我静静的回视着他,将他眼中那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尽收眼底:“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他是楚帅的前锋参将,楚帅出征不可能不带着他。这里面,有些不同寻常。”
风瞳面无表情的说:“明韶小王爷害了眼疾,在落星泉牧场安养。”
我的心猛然一跳,回过身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离开中京之前我就知道了。”风瞳淡淡的回答我:“你说过你不想听。”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我的心上,在鬼神沟,他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
“他的眼瞎了。”风瞳的声音听在耳中忽然就遥远了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太医也束手无策。因为,对于一个自己不想好转的病人,仙丹也没有用。”
我无力的坐回了椅子里,头脑中嗡嗡直响。眼前的景色也仿佛变得一片混乱。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又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是应该一切都好起来的吗?如果他已经将自己打入了地狱,那么我的离开还有什么意义?
“他……自己不愿意好转?”我慢慢的从他的话里捉到了最重要的一根线头:“他宁愿……”
“是。”风瞳淡淡的应了一声。
在他的世界里,竟然再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么?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抬头看看风瞳,他的表情很平淡,似乎不论什么话题都已经不能提起他的兴趣。
“你说吧。”
“我想请你的商队替我带一件东西。”
“信?”他的眼眸变得幽暗,神情变幻莫测。
我摇摇头:“竞驰百天的时候,曾经请来檬国最有名的画像师齐洛给他画了几副画像。能不能请你的商队帮我带到落星泉牧场?”
风瞳迟疑的反问我:“就这个?”
我无力的点了点头:“就这个。请亲手交给他,就说……是一位姓夏的故人所赠。”
风瞳没有出声。我抬眼去看他,他正低头俯视着我,眉头微微的拧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副古怪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起来。
风瞳象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我答应你。”
在他的眼睛里,有隐约的伤感一丝丝弥漫开来。可是还没有等我看真切,这短暂流露的情绪就已经收拢在了一起,很快的沉入了眼瞳的深处。
赤霞山是焰天国境内唯一的山脉。西起临西山脉,几乎横贯整个焰天国北部,最东端绵延进入了大楚国的群山之中。
赤霞关宛如被天神的利斧自上而下将赤霞山劈开的一个巨大豁口。峡谷两侧都是十分陡峭的赭红色的断崖,即使是身手最敏捷的猎户也很难攀爬上去。陡峭的岩壁上只附着着一些低矮的植被。在晴朗的日子里,岩石会依太阳光线的强弱散发出从棕红到金黄的不同色彩,苍茫迷离,十分美丽。
峡谷中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雾江的河流。也许是因为地势陡峭的缘故,河水显得十分湍急。这是发源于锡安雪山的锡罗河在铁龙国境内分出一支地下支流。这条地下河纵贯整个北部六郡之后,在地势较低的凉州城外涌出地表,穿越整个峡谷之后分做几支细小的支流,最后都汇入了余阳江的分流——烙江。
冥川带领的前锋精锐已经在谷中地势平缓处扎营。山谷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土丘林立。再远处是一片蒙蒙的黄沙,什么都看不清了。
“最迟三天,楚帅的前锋就可到达星星峡。”介子迁伸手一指东面:“星星峡和西面的陈官塘都是最适合扎营的地点。不过,这么理想的地点,恐怕楚帅反而会心存忌惮。如此一来,这两地中间的缺桥,就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楚帅可是个精细的人,”介子迁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在夸奖他,还是在挖苦他:“这次借了韩相失势才重新爬回了主帅的位置。出征北伐,可是他重振雄风的最好契机——城主要当心了。”
“那我就先在水里下点调料好了。”我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故人相逢,总要送点见面礼啊。对不对?先生?”
介子迁笑嘻嘻的说:“下调料也到等到合适的机会再下。若是惊跑了猎物,饵不就浪费了么?”
他笑着将头摇了两下,若有所思的望向了远处。
这里虽然有丰富的水源,但是因为气候过于恶劣的缘故,难以发展种植业。居民也很少。其实不只这里,白城、铁家镇、丰都、凉州的情况也都是如此。
也许跟我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介子迁捋着短须淡淡的说:“北部六郡自然条件太过恶劣,加之连年战乱,朝廷无暇顾及民生问题。这里的居民一直要依靠朝廷的救济来生活。如果城主能守住赤霞关,只消三年,就足够让风秀秀和她的徒弟们指导这里的老百姓种植药材和胡麻,我听她说,这样砂质的土壤,最是适合胡麻生长……”
胡麻原产于安黎国。它的种子不但可以提炼出优质的食用油,而且可以用于制革及制造印刷用油墨。如果能在北部六郡推广种植,不但足够自用,还可以将多余的部分跟铁龙、檬国进行贸易。真到了那一天……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如果真的可以看到那一天,该是多么好呢?
七十八
我坐在峡谷的顶端,静静的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朝着西方的地平线滑落。晚霞布满了西边的天空,艳丽迷人的光彩变幻不定,仿佛有人在层层云幕的后面点了一把火。
一望无际的荒原象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完全没有了平日的苍莽与狰狞,反而从迷梦般的光线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沉静。
坐在这里,可以望得很远,却仍然什么也看不到。夜风穿过峡谷,发出低沉的呼啸。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自己。孤独,就这么一点一点从骨子里渗透了出来。
在我的脚下,峡谷已经沉入了浓浓的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营火和一顶顶延绵到峡谷深处的牛皮帐篷。恍然间就想起了纳兰词中的一句“夜深千帐灯”。
后面还有什么?我凝神细想,似乎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故园无此声啊……
我把脸埋进了双膝之间。
明明不曾刻意的去记住什么,为什么忘记还是会这么的艰难?
突然之间很想一头扑进老爹的怀里去,闻一闻那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的缩在他的怀里把自己重新变小。耳边最好再添上一两句小娘亲的唠叨……
为什么只有离开了,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的爱他们?
我究竟做错了多少事?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件厚暖的大氅披到了我的肩上。身体上的温暖似乎也淡淡的传进了心里。忍不住抬起头,星光下风华绝代的男子清雅而从容,宛如出没在夜晚的神秘精灵一般,不经意间散发出丝丝魅惑。
他靠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说:“怎么偷偷就溜出来?”
我没有出声。我不想告诉原本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可是到了这里,却发现这样的清净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好受。
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他转过头来静静的望着我。
他这样的男人该拿什么来比喻呢?他就象橱窗里贵到砸锅卖铁也无法拥有的名贵宝石,只能让人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痴痴的遐想。他的光彩晃得人睁不开眼,而视线却又会身不由己的追随着他的身影。从小就在别人的仰望中长大的他,是月华如水的夜晚,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吧。
他的眼中渐渐的浮起了一丝浅笑,宛若夜色中缓缓绽放的百合,不经意间流露出撩人的芬芳。
恍惚觉得他这样的风情似乎在那里见过,可是究竟在那里见过呢……
他的脸凑近了一些,清冽的眼波中浮起了不加掩饰的戏谑:“眼神有点呆——是不是终于发现了我比你长得美貌?”
我脸颊上的肌肉也许僵硬得太久,听了他的话,竟然有种要抽筋的迹象。
“你这么美貌的男人,深更半夜好象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荒山野谷里啊。”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回去吧。”
“无心!”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这个女人真的是没有心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音,象一支羽毛轻轻的拂过了我的心头,带起了丝丝异样的柔软。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这么酸酸软软的涨满了心房。
“你……是不是不忍心见到我这样倔强的人落魄?”
风瞳猛然抬起头,“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避开他的视线。
“如果只是可怜你,”他扳过我的脸,很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至少有一百种以上的办法。”
这样认真的眼神,让我的心无端的一痛。我好象又看到了明华离开时决然的背影。
“不值得的。”我轻声说。
他闭上了眼,长长一叹。抚在我脸颊上的手掌,似乎也在微微的颤抖。
“我不配你。我说的不是美貌或财富、地位,”从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我心中隐隐的留恋,可我还是轻轻的让开了:“你该有个水晶般的女子认真的来爱你,把她全部的爱都给你。只给你一个人……”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他握紧了我的手,用力的拉向自己。
谈话不知不觉又进入到了这个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领域,都是月亮惹得祸吧——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满天星光,会让人情不自禁的释放开潜藏的脆弱,看到本真的自己。
“曾经沧海,我也许已经无心了。”我抽出了自己的手。
沉默中,一只夜鸟忽然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发出了几声婉转的鸣叫。
“是血莺。”风瞳轻轻的说:“只有春天的夜晚,它们才会发出这么柔和的叫声。”
血莺的鸣叫停了下来,耳边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
风瞳微微一叹,“回去吧。”
他语气中浓浓的忧伤象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急切的看他的脸:“你……让我把话说完。”
他顺从的坐了回来,眼中流动着淡淡的无奈和……温柔。他拂开飘落到我脸颊上的一缕碎发,唇角微微向上,挑起一个苦涩的浅笑:“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每次离开,不管多久,最终我还是忍不住要回到你的身边来。所以,不要再赶我走了。我并没有逼着你做什么呀。”
“可是……为什么?”这是很久以来我就想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风瞳将头向后一仰,微微的眯起了眼睛:“让我想想看,为什么?”他带着深思的表情凝视着我,眼瞳中闪耀出奇异的光彩。
他慢慢的,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