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吗?会吓着孩子的吧?”
“那就养只小狗。毛茸茸的那种,好不好?”
“不好吧,狗总是流口水,还会拿大脏爪子扑人,还咬东西……”
“不是很可爱吗?”
“可爱?它的口水会流到你身上,你还说可爱?”
“是很可爱啊……”
“还是不要吧……”
“……”
“……”
八十二
番外 明德
四下里寂然无声。昏黄的微光透过紧闭的团福漏花窗格,在御书房清幽幽的地面上晕染开一团模糊的暖色。
大概是我坐的久了,蓦然一抬头竟然有几分头晕眼花。
一双柔软的手适时的抚上我酸涨的额角轻轻的揉捏起来。心了不禁一松,我放下手里的折子,闭了眼又靠回了御座。
“闷。”我低低的说。
身后的女人轻轻一笑,柔柔的声音如流水般在寂静的书房里流淌开来:“朝云,把窗打开。”
我没有睁眼,耳边清楚的听到了宫人走动时衣裙发出的悉悉簌簌的轻响。几乎悄无声息的,就有一股清甜的香味扑面而来。
“粉钟开花了?”我睁开眼向窗外看去,夕阳下的浓浓绿荫宛如铺了一层金绡纱,星星点点的粉色反而看得不真切了。
身后的女子轻笑道:“粉钟花期虽长,开得却慢。还得三四天呢。”
我是知道的,听她这样一说,自失的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顺势将她拉进了怀里。柔软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随即就变得柔软了。
低头去看她,她的脸颊上已经染上了娇羞的红晕,正悄悄的抬头打量我。这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好奇,目光清冽到几近放肆。却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也不曾觉察的娇憨,象极了——她。
我象着了魔似的,身不由己就已吻了下去。她的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抖动,一只手已经轻轻的按住了我的胸膛,颤颤的说:“陛下……陛下……这里可是御书房啊。传出去,陛下还让不让三儿活命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光滑的手微微带着一丝凉意,细腻的象一截象牙。这到底不是她的手,她的手指长而柔韧,掌心里有常年握刀留下的硬茧子。
我喟然一叹,心底里一丝钝痛慢慢的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曾经涨满了心房,一碰就要爆裂开来的狂怒,早在她死讯传来的时候就奇迹般的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一团乱麻似的隐痛,扯不断,理不清,却永无停歇的一天。
“隆泰宫的刘嬷嬷来过,”三儿的手挣扎不开,就索性任由我握着,“姚娘娘觉得不好,太医也说左右就在这两天了,陛下不去看看么?”
我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拢进自己怀里,“看什么?不是还没生么?”
三儿“嗤”的一笑,却也不再说什么。
层层帐缦后面轻轻传来了一声咳嗽,王保的声音低低的说:“陛下,许太傅侯着了。”
三儿伶俐的站起身,理了理我的外袍,悄无声息的退进了后殿。
睁开眼,许流风正一摇一摆的走进来,身上穿的却是一袭灰布的长袍,敞阔的罩着他瘦削的身材,眉目淡然。象是越发的没了精神。
“他可是回来了?”我懒懒的问他:“太医怎么说?”
“回陛下。人已经回来了,申时到的王府。”许流风淡淡的回道:“太医去瞧过了,说还得调养。现下,模糊能看到些东西了。”
“哦?他不是死也不肯医治的么?” 我摆弄着手里的青玉扳指,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窗外层层绿浪中星星点点的粉钟花:“谁劝的?”
许流风飞快的瞥了我一眼,很谨慎的说:“小王爷早年四处游历,结识过不少朋友。这些都写在密函里呈上来了。”
“他最近见过什么人?”我还是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一位名叫非空的游方和尚,”许流风字斟句酌的回道:“送了小王爷几卷画轴。”
“哦?”我惊讶的挑眉看他。
许流风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也不解其意,“密函里说,画上都是一位不及半岁的婴孩。王府里的下人说,是静王妃特意给清荭夫人求来的。小王爷成亲这么久,一直没有子嗣……”
我恩了一声:“明韶的事,六王叔怎么说?”
许流风垂下眼睑,语气淡然:“六王爷说小王爷身体不好,还是得修养些日子。”
我的手指轻敲着镜子般平滑的紫檀书案,良久,自己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还在恨朕?”
许流风微微一叹,“陛下当日声东击西的妙计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我懒懒的抬头。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是陛下对于西大人假戏做真,小王爷不可能对此心无芥蒂。”
“西大人”三个字深深的剜过了我的心头,我却扬着脸笑了:“我这御书房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看呢,做戏不做得逼真些,瞒得过谁?他若是心无芥蒂,韩高那老匹夫岂能相信朕真的与静王府失和?”
许流风看着我,眼里极快的闪过了一丝悲悯。没等我看清,却又收敛为一派清明:“朝中对与韩太后之死也颇有些议论……”
我哼了一声,冷冷的打断了他话:“她?她是听说自己的兄弟竟然矫诏调兵逼宫,连累韩皇后也被废为庶人。年纪老了,受不得刺激,又愧对庆氏列祖列宗,自己上吊死了,有什么稀奇?”
许流风默不作声。
我站起身,慢慢的踱到了窗前。夕阳已经落山,重重宫殿在暮色里透出了阴郁的气息。只有窗下的一片花海,灿烂的如同她不经意的笑容。
我摇摇头,转移了话题:“说说北六郡。”
“东瑶城主人在凉州。”许流风说:“不过,我们的人近不了身。据说是个女人。”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什么样的女人呢,竟然有胆子来抢我的天下?以卵击石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不期然的,脑海里又闪过了西夏那双清冽的眼,眼波冷冷的扫过来,立刻让我从心底里漫起了一阵刻骨的痛……
“胡麻药材都长得极好,他们挖渠引水,解决了灌溉的问题。”许流风的语气里竟也带出了一丝赞赏。
他的语气让我微微的有些不悦。我哼了一声:“既然长得好,那就告诉楚德,这些胡麻药材朕都要。他若是秋收之前还打不下赤霞关,就不用再回来了。”话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这样一来,仗打的倒有了意思,否则,北六郡收回来也不过是一块荒地罢了。
“是。”许流风低低一应,语气轻浅的宛如叹息。
“朝中上下竟然没有人想到种植这些东西?”我眯起眼睛,冷冷的说:“仅这一点,朕就败给那个女人了。”
许流风没有出声,头却埋得更低了。
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流淌着压人的沉默。这个没有生气的地方,呆得久了,连自己都觉得身上带着腐朽的霉味。这里不自由,这是她说的话,这里的确不自由。可是她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占满了我的心,到哪里我又能自由呢?
三儿就站在花树边的甬道上,垂着手正陪着姚妃宫里来大管事刘嬷嬷说话。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侧过头,遥遥的冲着我嫣然一笑。夕阳暖暖的余辉就融在她的眸子里,一瞬间,只觉得衬着她眼里艳丽的光波,漫天的晚霞都已失去了颜色。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这样的一笑,衬着满眼的粉钟花,让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熟悉。一刹那间,记忆中许多碎片交叠在了一起,我的目光身不由己望向了盘云柱上挂着的那把银刀。
背后的许流风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没有?”我没头没脑的问。
他却是懂的,低低的说:“回来了。却一无所获。毕竟时间这么久了。韩高当初派去的人急于杀了她回来邀功,自然是不会好好安葬她的。只怕……”他微微有些踌躇:“据老臣推测,韩高的原意应该是想要生擒西大人的,毕竟西大人活着,陛下才能与静王府蚌鹤相争。只是,西大人有武功的人,必然不甘心束手就擒……”
他没有往下说,我的心却已经紧紧的拧成了一团:“她说过她不做笼中鸟……死也不做笼中鸟……”
她当真是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意留在这牢笼里陪着我……
“韩高谋逆……”
我迅速回过头,目光森然的扫过了他的脸:“这还用再来问朕?!”
许流风的手微微一抖,随即沉沉的弯了腰:“是,陛下。”
“我要去静王府。”
许流风惊讶的抬起了眼,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静王府真的是——很静。静得让人觉得冷清。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牛角灯冷清的微光晃在碎石的小径上,清寂的不带丝毫烟火气。
王府的侍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在一旁带路。
过了曲水桥,侍从垂首说:“前面就是我家小王爷的别苑了。”
我点了点头,还没有进别苑,就已经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清甜的香气。我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穿过了丛丛粉钟,径直来到了明韶的书房前,手刚碰到缠着银丝的碧水竹帘,就听一人幽幽叹道:“越看越是象。”声调婉转,象是静王妃的声音。
“倒底象谁?”明韶追问,声音虽急切,却隐隐带着一丝温柔。
静王妃的声气里便也带出了几分笑意:“那还不乖乖的吃药?等过几天,自己看,岂不好?”
我掀帘而入,漫不经心的笑问道:“让朕也看看,象什么?”
屋里两个人一个是明韶,另一个是静王妃。见我进来,两人俱是一愣。
“陛下?!”静王妃放下手里的药碗,拉着儿子行礼。
“没有外人,虚礼就免了。”我连忙伸手去扶:“明韶的眼疾,听说是好转了?”
明韶碰到了我的手,微微一抖,不露痕迹的后退了一步。他看上去较之原来更加清瘦,头发散乱的披散在肩上,眼上系着一块白绫。
静王妃看到我打量明韶,盈盈一笑,说:“谢陛下。齐太医开的药虽然好,就是麻烦,一天到晚,连睡觉眼睛都得敷着药。”
我也一笑,温和的劝慰他:“不是已经能看到些了么?尽快好了,朕还指着你去赤霞关助楚元帅一臂之力呢。”
明韶淡淡的说:“陛下下旨,臣即日就可出发。”
话里的讥讽之意,连静王妃听了也不安的蹙眉。
我恍若未闻,只是转眼去看墙上的画轴,几副画画的都是同一个男婴,憨态可掬,眉眼十分漂亮。
只一眼,我的心已经重重沉了下去。仿佛乐师的鼓锤轻轻一点敲在了鼓面上,再轻轻一点,然后就是轰然炸响的一片急管繁弦。一点冰凉的东西却从心底里慢慢的袭上了心头,再一点一点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我的额头蒙蒙的沁出了一层薄汗,眼前婴孩的画像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一双手臂扶住了我,许流风十分担忧的靠了过来,另外一边,是神色骇然的静王妃。
我伸手扯松了领口,窒息的感觉慢慢的褪了下去,耳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的轰响。
“原来如此!”我望着僵化如石的明韶,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清楚。
原来如此!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只知道马车刚一开动,许流风立刻不安的开口:“陛下,朝中奸党已然肃清。内乱虽平,外患却未除,陛下和六王爷万不可真的为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住嘴,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只是: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陛下!”老狐狸又凑了过来:“陛下,万事以大局为重……”
“你住嘴!”我冷冰冰的打断了他的话:“当初用她做引子,不正是你这只老狐狸出的主意!”
老狐狸无奈的一叹:“臣是为了焰天国的江山社稷……”
我心里一阵喜一阵悲,只觉得人痛到了极处反而从那极至的疼痛里弥漫起一丝似快乐又似悲伤的暗火,不知不觉都化成了满心满眼的迷惘。
“画轴送来时,原话是怎么说的?”
“只说是故人所赠,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故人?只是故人么?
“既然说是故人,那想必已是断情了。”老狐狸长长一叹:“老臣接着找就是了。”
我森然一笑:“若是还找不到,就拿你全家上下一百口子大小狐狸的命来垫吧!”
老狐狸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南华门,才幽幽的问道:“她已为小王爷生子,陛下真的不放在心上?”
我介意?亦或是不介意?此时此刻根本无从分辨,只觉得人如同在繁花似锦中漂浮一般,眼花缭乱的什么也不能去想了。
这话原本是不想回答的,可是走着走着,忍不住还是说了:“等找着人再说吧。”
一抬头,半弯明月正闲闲的挂在大殿的殿顶上,弯如玉钩,泻下了满地水银般的静谧。
幽沉沉的宫阙,在这水银般的光线里,竟也透出了一丝异样的温柔。
远处有更鼓传来,不觉得刺耳,却有种奇异的余韵,一直在深宫里缭绕不散。
亥时了。
正是往日里她带着兵开始夜演的时辰。
八十三
金灿灿的碎花,沿着微微起伏的地表,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山脚下。昏黄的斜阳在这一片耀眼的金色之上又晕染开一层胭脂般的暖色,一眼看过,就让人满心满眼都生出流光溢彩的感觉,仿佛天地之间抖开了一匹极绚丽的金色绸缎。
空气里弥漫着胡麻花散发出来的香味,浓郁的几乎腻人。却让闻到的人都情不自禁露出了醺醺然的笑意。
“再过三个月?两个月?”我扭头去问风瞳。
“收割要等到九月以后了。”风瞳不禁莞尔:“还得三个月呢。你竟比那些农夫还要着急?”
我是着急,我急于看到试验田的收成,急于看到一年辛苦下来真实摆在眼前的劳动成果。只有看到这些,我才会对明年的种植充满信心。我相信北方六郡所有最初将信将疑的农人,到了此刻都跟我抱着一样的热切。
“不过,今年的雨水多,”风瞳很惋惜的摇了摇头,“怕胡麻的成色不会很好。”
“毕竟是头一年种植,这已经比我预料的要好了。”我说:“告示已经贴了出去,今年不论多好的收成,都不会收取一文钱的赋税。”
风瞳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说:“也罢。我还是出一等货的价,都收了。等运到檬国的库里,榨出来若是成色不好,就直接卖给了铁龙族的皮革商人好了……”
“那怎么行?”我立刻否决了他的好意,“真若如此,农人会以为他们种出来的真是一等品,明年还怎么改进?你还是按实际成色来收吧,大不了给收入低的农户给些补贴。”
风瞳摇了摇头:“你那些钱,又不是花不完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身不由己把目光投向了东北方向。我曾经带着风瞳去过一次阿罗王的藏库,他看了之后,摇头劝我:“还是得想法子让北部六郡自己长银子,否则,照现在这样的用法,这些存货支持不了多久。”
“胡麻的杆子可以晒干了卖到铁龙族去,他们爱马,胡麻杆子喂马要比干草好得多。”我转头去问风瞳:“算一条财路吧?”
风瞳点了点头:“熬过了这一年,到明年秋收就好了。今年的药材长得倒是极好。”
这个我也知道了。风秀秀和我那一帮师兄弟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光线慢慢的暗淡下来,天空中的蔚蓝已经变成了浅浅的黛色。拂面而过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