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怎么能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就这么傻傻的站一个晚上呢?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身边密集的人群一点一点变得稀疏,看着满天的火花都黯淡在了漆黑的背景里,看着刚才还热闹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呢?
我再一次问自己,我怎么可能在凉州的街道上看到他呢?
这怎么可能呢?
我惘然的回过身,
满眼的火树银花都已经化做了深夜的灯火阑珊。
风瞳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悲伤,只是平静的、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底有一丝隐约的悲悯。
他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等着我回头,如若我不回头呢?他会不会就那样一直一直的等下去?
我眼里又有了想要流泪的酸涩。
不管多么旖旎的美梦,都是会破碎的吧。而眼前的他,却真真切切——只要我回头,总能看得到他。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再走到他身边?当我为了一瞬间的幻梦毫不迟疑的松开了他紧握的手以后?
他慢慢的朝我走近,每一步都好象踩在我的心上。
他站在我的面前,将我再一次紧搂在了怀里,长长一叹。
“你有的时候,就象一个执拗的小孩子,”他的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里流露出淡淡的伤感:“紧抓着旧玩具不肯放手,明明知道它已经破了,不能再用,也不肯丢掉。不肯睁眼看看身边那一个新的,哪怕它比手里的这一个更好。”
“对不……”
“不要说这句话,”他迅速的打断了我:“永远也不要对我说这句话。”
可是除了这三个字,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没有人可以忘掉过去的事,这我懂。”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的碰了碰我的发顶,似乎是他的嘴唇:“可是,这不表示要拿自己的一辈子来殉葬。”
我的心猛然一跳。
“而且,我希望你理智一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微微有些犹豫:“我并没有攻击谁的意思。不过你最好想想,如果刚才所见的真的是他。那么,他是世袭的静王,他出现在已被反贼占领的北六郡,我不相信只是出来散心这么简单。”
我的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响——这个问题的后面隐藏着我根本不能去深想的答案。
“回去吧。”他的声音平静里透着些微的疲乏,他揽着我开始慢慢的往回走。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天空中一钩弯月,数点寒星。身边的这个世界都好似熟睡了,四下里静得只能听到我们自己的脚步声。
穿过府衙后院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他握着我的手,但是那双翠绿的眼瞳并没有看我,而是顺着高高的院墙一直望到了远处:“还有一句话,我犹豫了一路,还是说了吧。”说着,低下头来孩子气的一笑:“我对你,始终都没有变过。从看到你的马开始。”
我随之一笑,心头浮起的却是一片凄凉:“如果我早早就遇到你……”
风瞳却洒然一笑,“如果你注定要和我过完一辈子,早晚于我又有什么区别?”
淡淡的星光下,他的一双碧瞳波光流动,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一直要看进去……
忍不住把头轻靠上他的胸膛。
能遇到这样的人——老天终究是厚待我的。
山坡上是一丛丛越来越浓密的高山杉,枝干挺直,仰头望,树梢竟好似直插进了云峰里。树下绿草如茵,不时可见一簇簇带刺的低矮灌木。这些品种不同的灌木挤在一起,有些还开着零碎的小花。头顶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抬头去找却又什么也看不见。风声自远处飒飒传来,带着林中泉水隐约的丁冬。
冥月勒住了马缰绳,冲着前方遥遥一指,说:“就在那里。”
其实他不说,我也早已看见了坡地上一片横七竖八的尸首。他们的穿戴和普通的山民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一个个体态彪悍,竟连身高都相差不多。
“一共十六人,当时都埋伏在草丛里。是被我们的猎犬发现的。逃走了三个人,伤了六个,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冥月跳下马,示意守卫在附近的士兵散开去周围继续巡逻。
尸体都被仰面翻了过来,致命伤都是刀剑造成的。
“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冥月摇了摇头,很惋惜的说:“那几个被捉回去的不承认自己是探子。只说是后山的猎户,偷着打猎,听见巡逻的过来,怕被发现才躲的。”
我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密林深处的那条羊肠小路,“是顺这里上来的?”
冥月点了点头:“这道坡是几十里内最容易上山的地段。我找人探过路了,往下走三四里之后就没有路了。”
“如果真是楚帅军中的探子,能走到这里肯定是有人指点,”风瞳的目光若有所思的扫视着浓密的丛林,“找到山里人,给些银子,他们会给带路的。更何况,楚帅是要收复失地呢。”他的唇边浮起一个讥诮的浅笑,转瞬即逝。
“马上不来,”冥月用马鞭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杉树粗大的树干,“不过,楚帅麾下有不少人身手都不错。有了向导指引,上到这里不是难事。”
我的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山这边的猎户都已经禁止进山了。可是山那边的猎户,却极有可能给我们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能布雷。”风瞳看着我,神色显得很沉着:“否则从这里上来一队人马,沿着习卢关卡直接就能插到赤霞关的后方。”
我的大师兄林汝将管理并洲的大小事务都推给了风舵,经过了他的改进,地雷的性能已经有了不同凡响的提高。而恰恰是这一点让我越发的难以下决心了。
“可以在这附近建立一条防卫带,”冥月象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犹豫,提议说:“防卫带的两侧用铁蒺藜,最中间布雷。”
我们使用的铁蒺藜都经过了林汝的特殊处理,有些泡过了麻药,而有些泡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不管怎样,完全放任是已经不行了。尽管密林挡住了视线,我还是清楚的知道前这里穿过去,下山,笔直向南,最多两天就可以到达楚德的大营。
“放鸽子,让林师兄马上运送地雷和铁蒺藜到习卢关卡。”我瞟了一眼冥月,他似乎早已等着这句话了,闻言抿嘴一笑。
“白云寺呢?”我问他。
冥月显得胸有成竹:“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子时开始行动。”
弯弯的一钩残月斜挂在远处的山脊上,从我们的藏身之处望下去,依稀可见密林中零星几点灯火。
这里算是清凉山的一支分脉,山并不高,有几处泉眼。寺庙庵堂加起来至少有三四十座,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白云寺。我们的藏身之处是在白云寺的后方,再往后就是密林。一旦让他们窜入林中,再想捉人就难了。而寺庙的前方正对着凉州城,左右两侧都是其他的庙宇,人手早已悄悄布好。
天近子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两声尖锐的鸟啼。紧接着,我们下方百米处也传来了同样的两声鸟啼,与前面的声音遥相呼应。
而最先发出声音的地方,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白云寺。
八十六
夜晚的凉气一点一点的袭了上来。空气里弥漫着林地所特有的潮湿的清香。
夜色深沉,也格外静谧。头顶浓密的枝叶中不时会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鸣。有什么东西扑打着翅膀从我的头顶飞过,掀起了一阵淡淡的腥气。我目送这只夜晚的捕猎者一路滑翔到了白云寺后殿的廊檐下。
蓦然间,白云寺的灯火忽然间全部熄灭了。
我不禁精神一振。尚未到子时,看来有什么原因促使我们的人提前动手了。
侧耳去听,果然有打斗声隐隐传来。但是从我们藏身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到。心里虽然焦急,却丝毫也不敢发出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鸟鸣从白云寺的方向传来,藏身在我们脚下的人立刻发出了短促的回应。这两声鸟鸣尾音刚落,从我左前方不远处立刻窜起一个利落的身影,如同一只夜鸟般在空中轻轻一跃,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声音发出之处。林木间响起了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然后,传来冥月一声极轻微的口哨。
白云寺里的打斗声渐渐朝我们的方向传来。
只听一阵枝叶悉簌,已有人冲到了近处。听脚步声,人数似乎在十到二十人之间。有几个人呼吸十分急促,似乎已经受了伤。
一直到最前面的人几乎冲过了我的身边,才听到了冥月的一声厉喝:“动手!”
我的刀立刻连着刀鞘挥了出去,正砍在最前面这人的小腿上,他闷哼了一声重重的摔倒在地。我飞快的窜过去,伸手点了他几处穴道。
还未等我直起身来,一柄雪亮的钢刀带着凌厉的杀气已经破空而至。我连忙就地一滚,刀锋紧挨着我的腰畔削了过去,我飞起一脚踢在这人的腿上,趁着他后退几步站立不稳,飞起一刀,由他的前臂斜削下来,一直切到了他的腹部。不等血溅出来,就地一滚闪在了一边。这人一声不响的仰面倒了下去。
我站起身。这时,原本静谧的山林已经充满了厮杀声,拂面而过的夜风里也已经浮动着浑浊的血腥气。浓重的夜色中即使面对面也很难分辨出体貌,但是我们的人行动之前肩膀上都缚了白巾,用来辨别身份。
影影憧憧之间,忽然看见我前方不远处,两个肩上裹着白巾的人影微一晃动,一声不响的歪倒在了草丛里。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十分利落的跃过了他的尸体,朝着我的方向掠了过来。
我提着刀迎了上去。只觉得这人反应十分迅速,未等我的刀靠近,他手中的兵器已经迎了上来。“当”的一声架开了我的玄武刀,同时脚下步伐变动,手中的长刀一转,已经斜切向了我的腰部。我向后翻身,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刀锋上。
他退后两步,长刀扬起,姿态越见谨慎。
耳畔厮杀声声声入耳,这人恍若未闻。他不动,我亦不动。
不知怎么,这样无声的对峙竟然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
一段残肢突然之间落在我和他中间,稀疏的星光下,这人的目光似乎微微一跳。我趁机扑了过去。雪亮的刀光和玄武刀碧幽幽的刀光迅速纠缠在一起,刀气掠过之处,身边的树叶扑簌簌飞落下来,随着刀气的流转诡异的浮动在我们的周围。玄武刀破开他的守式,极凌厉的刺向他的脖颈,这人迅速的向旁一闪。刀尖挂住了蒙面的布巾。“嘶啦”一声,将整块黑布巾都拽了下来。
刹那之间,我如遭雷击。
淡淡的星光落在他清瘦的脸上——竟然真的是明韶。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我从未见过的狠厉,我不过微微一怔的空暇,他已经飞起一脚踢上我的胸口。
我的身体似乎向后飞起,然后重重的撞在了树干上。头顶扑簌簌一阵乱响,树叶片片落下。刀气反啮,一时间我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手还未来得及抚上自己的胸口,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
明韶飞快的迎了上来,手中长刀带着飒飒的寒风高高扬起。
而我,怔怔的扬着头看他,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平静的连悲哀都忘记了——原来我们的宿命,上天,竟然是这样安排的。
长刀飞快的劈落下来,我的额头几乎已经触到了长刀所带起的凌厉的杀气。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斜刺里一把长剑闪电一般迎了过来,“当”的一声脆响,在黑暗中溅起了一团耀眼的火花。
明韶一击不中,身影迅速后退。
这时,从明韶身后又闪出了两名持剑的同伴,刷刷几剑迫退了风瞳,护着明韶迅速的隐入了黑暗之中。
天近丑时,围剿终于结束了。我们的人伤十人,亡三人。
光复会的人伤二十二人,亡十四人。逃走了六人。其中一个,我自然已经知道了。
我应该吃惊的,但是实际上,除了刚挑开他的蒙面巾时,那一刹那的震惊之外,并没有感觉到额外的冲击。也许是因为风瞳早已提醒过我:灯节夜里看到的如若真是他,他决不会是出来散心这么简单……
他看上去,要比原来清瘦,显得脸上的轮廓硬朗了许多。但是他身上那种我曾经熟悉的,如同晒暖的海水一般的脉脉温情,却已经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
我从来不知道明韶也可以这样杀气凛凛……
同时,一直以来困绕着我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英汇从来都不是什么闲云野鹤。而楚德,不愧是楚德,即使自己已经离开了北部,却仍可以运筹于千里之外。而光复会真正的首领,除了这位楚大元帅,已不作第二人想。只不过,他所埋伏的这一步后招,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用来对付我这突然冒出来的叛贼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他的失势生出了几分疑心。他这样的人真的会被韩高算计?还是他交出兵权退守南疆本身就是个局?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悚然一惊,身不由己又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果这是局,那只能是他和明德联手布的局。也就是说明德从来不曾跟静王失和——如果是局,唯一的目标只能是韩氏一族。那当初明德所做的一起,又是为了什么?而身在局中的明韶,到底是知情?还是和我一样懵懵懂懂的被明德玩弄与股掌之上?
我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
然后,我开始诧异于自己的反应。
我并没有预想中的伤心,更多的反而是——失望。
“那一脚踢中了檀中,乱了内息。”风瞳的声音发自我的头顶,“无大碍。”
我静静的靠在风瞳的怀里,脑海中的滔天巨浪艰难的平息下来,渐渐的,都化做了满心的酸楚——无论怎样的不甘,事已至此,回头已是万万不能的了。他当时到底知不知情,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小心的侧过脸,让眼角的一滴泪无声的消失在他柔软的外袍上。
地牢的窗很小,只有黄昏的时候,才会有微弱的光透入。
走廊里点着几枝松木火把,昏黄的光透过手臂般粗细的栅栏,在昏暗的牢房里投下了一条一条的阴影。
隔着栅栏,李融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尤其他就那么靠墙坐着,一动也不动的样子,甚至让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昏迷了?
他缓缓的朝我的方向转了一下头,原以为他又要骂人的,但是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说。他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神微微有些呆滞,象在看我,又好象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敲了敲栅栏,他的目光微微一动,转到了我的脸上。
“我知道昨天夜里有人来救你,”我淡淡的开口:“是英汇吗?”
他往后一靠,显出无力的样子,却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见过楚元帅?”我再问。
李融的身体微微一抖,散乱的目光开始凝聚,却什么也没有说。
“光复会成立的早,”我的手摩挲着栅栏粗糙的木质,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应该是没有见过楚元帅的吧?”
“没见过又怎样?”李融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他不知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心头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除了疲乏,还有些许的乏味。
“即使我没有见过楚帅,我仍然是焰天国的子民。”
“那邵鸣呢?”我紧接着问他:“这人位份较高,你一定也没有见过。”
“邵哥我自然是……”李融蓦然住了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过几分惊慌的神色。
听了这半句话,我感觉好象面前有一只水缸哗啦一声被人打碎,而我,猝不及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