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东西极少。县城的消防队是无法赶过来的,我们村离县城七八里路,中间还隔着一条赣江,即或赶来大火也就烧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好,前面无其它建筑,西边是个大菜园子,只要控制大火不越过左边和后面的巷子就不会殃及池鱼。大火终于在凌晨三四点钟熄灭了,房子只剩下四堵空墙,好在没有人员伤亡,烧了就烧了。
事后,村里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指责肇事者,因为毁坏的房子也有本人的一半,只是说他老糊涂了。谈论最多最长久的而是一把秤,一把称重可达500斤的大秤。这是我爷爷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我爷爷当时怕是吓慌了,敲了一通锣后就提着那面大铜锣跑进屋去,他想应该抢救点什么东西,可他却不知手上的铜锣也是东西,便慌不择物地丢了铜锣,提起那把放在粮柜上的大秤,从大火中冲出来,那情形就像一个老兵端着冲锋枪冲锋一样。这杆秤后来成了农业社的宝物!交公粮、分口粮都离不开它。每当人们用着它时,总免不了议论一番,奇怪我爷爷当时怎么就晓得这把秤的重要呢?然后发声感叹:“多亏了生发公啊!要不然……”“生发”是我爷爷的名字。后来我想,其实当时爷爷心里是有个“公众观念”的,因为这把秤一直是公众之物,还有一套锣鼓,土改时并有分下去,都由我爷爷保管着。
爷爷奶奶在村子里是很有威望的。也许是辈份高的缘故,也许是奶奶会做人的缘故,村里人对我爷爷奶奶极为尊敬。在村里,奶奶的穿戴永远是最整齐干净的,全不像一个农村老太太,而且有一手好厨艺,谁家做红白喜事没有不清她帮忙的,她也有求必应。在我奶奶逝世多年后,还有人在我们面前这样赞叹:“你婆婆真是个好人!……”
在农村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容易。然而,奶奶的好处于我而言已没有多少印象。因为自从父亲成家后,爷爷奶奶就与我们分开吃住了,土改分房时也没分在一处,可见祖父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以至于对我们这些儿孙的好处也就不那么显山露水了。不过,有一次我还记忆犹新。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吧,我生病出“天花”,奶奶把我接到家里,在我的衣服上缝了一条用于避邪的红布带,叮嘱我别出门,说是不能吹风,吹了风会得“麻子”……说着她便去做饭。我静静坐在灶间门口的椅子上,看着奶奶灶上灶下地忙碌。不一会奶奶就把饭菜做好了,然后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饭叫我慢慢吃。饭是白花花的米饭,菜是绿油油的“芥兰菜”……这种菜在当地极少,有些像现在的木耳菜。那菜的味道我至今还有感觉,是那样香甜,那样鲜美,无以伦比,可以说那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可口的饭菜!
房子被烧后,爷爷奶奶就租下了春生家的房子,便与我们家成了邻居。后来,父亲在我们杂物间开了一个门洞,与爷爷奶奶租住的房子相通,说是方便照顾老人。这样,我们总算和爷爷奶奶住一块了。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全家都进了这个屋子,直到后来,春生把房子卖给另一家(当然是先问过我们家,但我们家无力购买),我们才又回到自己的老屋居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祠堂书声
这年春节过后,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热闹的原因是原来设在邻村的小学校搬到了我们村,校舍就设在祠堂。奶奶被学校请去做饭了,这我一点不奇怪,奶奶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请她才怪!
这回我该读书了吧!我都九岁了。
我渴望着读书。在这之前,有好几次我跟着大哥去一里外的学校,大哥他们上课,我就蹲在窗外听他们念书。这里原有一座寺庙,可知什么时候毁了,这才盖了一栋房子做起了小学校,是这一带村落上千户人家唯一的学校。解放后,读书的儿童越来越多,庙小和尚多,这个校舍容不下了,于是上面决定迁移到我们村。当时我们村有不少空房,祠堂自然也是空着的,且很大很宽敞,后面紧连着的老祠堂也可做教室,容下三五百号学生不成问题。
有一天,一个头戴呢子帽、身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的男人来到我家。后来我知道他姓李,是校长,脸上有几点麻子。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小时候出天花,我没吹风而他吹了风呢?他找到我父亲说:“你家老二该上学了啊!都这么大了……”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该上学……可是……”校长说:“我们也知道你家里困难,你女儿和老大不都是免了学费的么?这老二呢,也给你们免半费。你看好不好?孩子不读书就成文盲了,那可不行!”父亲沉思默想了一下,终于点了头说:“那好吧,明天就叫他去报名。”我高兴得一溜烟跑出门去,真想大叫一声:“我也要读书了!”
我不记得是谁领我去学校报名的,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在学校给老师们做饭的祖母,也许是跟着大哥去的,也许是我自己一个人拿了钱跑到学校去的。那时学杂费很少,学费、书本费加起来也就两块来钱。我的小学是从一年级的下学期开始的,所以称为“半年级”。“半年级”班三十多个同学中有一多半是大龄儿童,最大的有十二三岁,是个女生,和我同桌,坐在最后面,人长得壮实,似乎有些笨拙。不过,几个月后她和我一样都成为了少先队员,也和我一样又都无钱购买红领巾,戴的红领巾都是老师送的。当然,我的红领巾比她的鲜艳,半新不旧,而她的已经泛白,有一只角还破了一点。我不知老师为什么这样偏爱我,许是我祖母在学校当厨师的缘故吧?她似乎没有自己的名字,就连小名也是随她哥叫“某某妹”。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学名叫什么,不知是由于年龄大了的关系还是有别的原因,她只读了半年或者一年书就辍学了,然后就永远地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就是“同桌的你”!我常常为乡村的女孩感到悲哀。虽然是解放了,虽然是“男女平等”了,但在那时,乡村的女孩还是不被重视的。她们是“人家的人”,是要被“泼出去的水”,对于她们的吃的、穿的,甚至于她们的前途,大人们是可以敷衍了事的。
祠堂后厅靠里有个高台,高台两侧各有一间房,是住校教师的宿舍,旁边是侧门,中间是教师集中办公的地方。左拐角是个通向后门的过道,这时做了厨房,是我奶奶做饭的地方。出后门就是老祠堂的侧门。学生是不轻易到后厅的,进出都走大门。
学校教师有六七个,都是公家人,有三个还是来自城市,个个白皮嫩肉的却都很有威信。乡亲们见着他(她)们都是客客气气打招呼,问声好;而学生见了则像老鼠见到猫似地躲着走。我也是很怕老师的,胆小得尿急了也不敢举手要求小便,宁愿将尿屙在裤褪裆里。尽管我奶奶在后面做饭,我也是不大敢往后厅去的,我怕见老师。可有一次下课后,语文老师却把我叫到她的身边。我不知她要我做什么,惧生生地走过去。没想到她竟然将我揽入怀中,双手搂抱着我,微笑着对在后面做饭的我的奶奶说:“杜婆婆,你这孙子真乖啊!真是个好孩子……”那温馨的气息沁在我后脑勺上,拂在我的脸颊上,香香的,甜甜的……我有点害羞,脸上烫烫的。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是除母亲之外唯一这么抱过我的女人!
那时上下课是摇铃的,上课的预备铃声一响,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草地上、巷子里拥向新老祠堂各自的教室,第二遍铃声响过,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书声便在祠堂里爆发开来,飘进了大街小巷;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作鸟兽散,飞进到草坪、钻进小巷,追逐嬉闹声一片……
然而好景不长,这年的秋后,村里要办大食堂了,学校被迫迁出祠堂,分散在了村子的中、西、东三幢民房里上课。祠堂里依然是热闹的,只是不再是书声朗朗,而是另一种嘈杂而盲目的热闹。而学校则似乎处在强弩之末,失了精气,散了形骸,以至到后来干脆与几里外的中心小学合并了。从此,我们只好往返十几里每天背着书包早出晚归了;从此,我们这个自然村再也没有了学校。这的确令人惋惜!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乡村婚礼
八月,丹桂飘香的日子,桂花院的一户人家要娶亲了!桂花院住着三户人家,一家是我叫叔父的异姓人家——他是解放前来到我们村做长工的,来自与祖母同一个村子,或许还有点亲戚关系吧?另一户就是我那个大龄同学她们家。要成婚的是她二哥,人长得英武,彪悍,用现在的话说,长得很帅气。她大哥已成家且有了儿女,早就分灶另过了。还有一户就是这桂花院的原主人——地主分子杜文经一家了。后来听人说,这人特别精明,土改前夕把家里的田产悉数交给了政府,这才落了个开明人士,免受了许多苦难。现在邻居要办大喜事了,桂花院一时又热闹起来,他却躲着不露面。其实,当时像他这样的人大都深居简出,谨小慎微,哪敢乱说乱动?
这天吃过早饭,许多人拥进了桂花院,有的还端着饭碗,都急切地想一睹新娘的花容月貌。有人见过新娘子,这会儿少不了要在人前描述新娘子长得如何如何漂亮,这更加激起人们的兴趣。方方正正的大院落很是干净,院中门首左右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正吐蕊飘香,弥漫了整个村落。门上对联散发着墨香,有人认出是出自地主杜文经之手,飘逸、遒劲:
忽然,有人从村前跑进来,一路跑一路叫:“来了!来了……”随后便听到“呜哩哇啦”的锁呐声。于是院子里的迎亲的人们便忙碌起来,孩子们一窝蜂似地往外跑。终于近了,身着红装、头盖红绸巾的新娘骑在一匹红色高头大马上,款款而来。前面是锁呐、锣鼓组成的乐队引路,后面是挑着嫁妆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走来,经过村东头的枫树进了村子,再从祠堂旁边的石径走进了桂花院,于是一阵鞭炮齐鸣,喝彩声高唱。新郎身穿藏表色长袍,斜披一条红授带,站在院门口,专等着将新娘从马上抱下来,然后背进屋拜堂。于是司仪就唱:“一拜天地,皇天后土当敬仰!二拜高堂,养育之恩不可忘!夫妻对拜,白头偕老牵入洞房!”新郎新娘一入洞房,喜糠就从天而降,撒满一地,于是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捡拾起来,最欢闹的是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得满屋笑声。人们最盼望的还是晚上闹新房,特别是年轻人。
那晚我也去了。吃过晚饭,我从后门溜出家门。我家后门斜对着一个“八”字门,是另一个庭院的大门,有六级台阶,进去还有六级石阶,穿过这个庭院再经一道隔墙门就到桂花院了。那时天已黑,屋子里亮着从农业社借来的“汽灯”。这种灯很亮,比得上现在的电灯,只是点亮它比较麻烦,不仅需要煤油,还要打气。那时农业社开大会、村里唱戏、办大事都是用这种汽灯。娶亲闹洞房当然也算是大事,借用公家的“汽灯”自然顺理成章。屋子前厅已经挤满了人,有几个青壮年正准备着如何闹洞房……最活跃的要数后来当了生产队队长的“钉仔”。
鞭炮一响,热闹开始了。新娘新郎被人们从洞房里拉出来,簇拥着来到前厅,男女相对面站着。这时我才看清新娘的容貌,她的确长得很漂亮,个头与男人齐高,有米左右,脸俊俏含羞似貂婵,眼妩媚流盼赛飞燕。
“来来来,让开……”钉子拿来了一副镲——“镲”是民间的叫法,正统名称叫“钹”,是打击乐器中的一种。一副镲有两片,圆型面,中间突起半圆球,中心有孔可穿入绸带;有大中小之分。这是一副中镲,他自己拿着一片,把一片塞给另一个男人,吩咐说:“把它系在新郎的肚子上!”自己却站到新娘子身后去,给新娘子系镲,似有搂抱之嫌。镲系好了,拉开新娘新郎之间的距离,然后喊“一二三”,站在新娘新郎身后的人们就使劲把两人往对方推,让系在两人肚子上的镲相撞击,成年人都明白这种游戏象征着什么,于是哈哈大笑。撞击一次是过不了关的,人们总要找出各种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两人撞击。
“不响不响,来过来过!”
“不行不行,系得这么上怎么撞得中啊?系下一点!系下面一点!”
“偏了偏了,没对准啊!放中间一点呀!”
……不管怎么闹,新娘新郎都百依百顺,是不会发火的。闹洞房的节目很多,有新娘“打马马肩”骑在新郎肩上从房梁上摘糖果、有“筷子打头”、还有“寻鞋子”……等等,都是些耐人寻味、让人捧腹大笑的游戏。当然还有“听房”之类的风俗,那是要闹到很晚以后的事。我是没有这个耐心的,因为要睏,便回家了。
这是我儿时看到最热闹的,也是记忆最深的一场乡村婚礼。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双铧犁
在祠堂两面墙壁上有两条用石灰水刷了两条大标语,一面写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万岁!”一面写着“全民总动员,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字是宋体字,是村里请小学教师写的。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谁能写那么大的字,全村大街小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标语都是请老师写代劳。祠堂两面墙上的大标语最是显眼,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人人都在传唱:“人民公社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天堂是什么样子哟?没有人说得清。于是村里在祠堂召开了大会,大队支部书记“独眼龙”在大会上解释说:“具体来说,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是好日子,错不了!有句顺口溜我也是听来的,我念给大家伙听听:‘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好日子啊!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独眼龙”一夜之间由村支书变成大队书记,只是换了一套衣服,地位没变,还是村里第一把手。
“独眼龙”的真名叫龙共田,是个残废军人。据说,他十几岁随母亲改嫁来到我们村,1952年的那个冬天,已经二十五岁的他在肖江河堤上修堤坝,听说县城在招收志愿兵,他丢下篇担就走了,报名入伍赴朝参战。然而,还没等到他真正参加过一场战斗,便在一次晚间穿插敌人防线时被美军飞机炸弹炸伤,丢了一只眼,削去一块面皮,前后不到半年就复员回家乡了。由于伤残,面目与一般人异样,粗看一眼挺吓人,加之当了干部,也就成了村人哄吓小孩的一尊威武之神。哪家小孩哭闹,大人都会说:“别哭了!还哭?再哭就叫‘独眼龙’来,啊!”小孩便不哭了。
“独眼龙”到上面开了一次会回来,就在村里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传达上级指示:全民办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听他在会上那么一解释,全村男女老少群情激昂,议论纷纷,都觉得共产主义好比天堂。天堂当然好,可又不晓得好成什么样子。再具体来说,独眼龙书记也说不清。因为他也只是传声筒,传的是公社领导的道听途说,他怎么说得清?
我们这些小孩子当然就更说不清了,但我们也向往共产主义。于是我们常坐在祠堂前的草地上瞎话连篇:
“耕田不用牛,哪用什么?”
“你没听‘独眼龙’说用拖拉机么?”
“‘拖拉鸡’是什么鸡?是公鸡还是母鸡?它比牛还力气大么?”
“去去去……白痴一个!不是公鸡母鸡的鸡,是拖拉机的机!”
“我还是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