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哭着喊着,文强大叫着“爷爷、奶奶”,大个大叫着“爹、娘”跑了过去,但没用了。另外有几个被打伤的百姓挣扎着被人扶起来,小城再一次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月华红彩战战兢兢从井里爬出来的时候,只见文强和大个颓然坐在两个老人身边流泪。月华惨叫一声“爹娘”就跑过去扑到在大个妈妈身上,嚎啕大哭,红彩和文胜也边跑边哭着到了他们身边。
没办法,就算死了,也要把老人埋了吧,大个背上父亲,文强背着奶奶,月华他们跟在后面哭着,只好又回家了。
这一天,整个小城哭声一片,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一座美丽的小城转眼变成了一片废墟,日本人的蛇蝎心肠铁证如山。
这场灾难,小城没有那一家能躲过。更有甚者,当天晚上,边界传来了日本人已到惠通桥的消息,一些无良军人和地方官员相互勾结,趁乱而起,以检查为名在城中大肆抢劫,很多商户逃过了日本人的暴行,却没逃过兵痞和贪官污吏的豪夺。凉面家也未幸免。
因为凉面父亲腿脚不灵,凉面也有些侥幸心理,并没外出躲避,就只一家人躲在家里没敢出门,或许那一片都只集中了普通百姓,不是日本人轰炸的重点,他们全家逃过了一劫。不想天已黑下,全家人也没敢睡,外面的门却“砰砰砰平”被人大个不停,大个开门一看,几个扛枪的士兵骂骂咧咧地说要查汉奸,大个没办法,只好一味陪着笑脸,保证家里只是一般百姓,没有汉奸。几个兵随便看了一下,一个带头的说:“没汉奸,就犒劳犒劳我们弟兄吧,老子把命都搭上了,你们也不能一毛不拔吧!”
凉面说:“兵爷,实在是没有,当兵的苦处我们也知道,我也当过兵,这年头,如果有,一定拿来孝敬几位兵爷。”
那人看他老实,也没怎么理他,对那几个兵说:“把圈里两头猪捆了抬走,几只鸡也捉了,明天改善改善弟兄们的伙食。”
这时,阿珍出来了,看见这情形,挡在圈门口,说:“老百姓也要活命啊!求你们,就行行好吧。”
那人说:“哪儿来的婆娘,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他看着凉面说:“赶紧让她躲开,否则弟兄们不客气了。”
凉面害怕,过去拉阿珍说:“你进屋,算了!”
阿珍不听,还是挡在圈门口,几个当兵的上去把她拉在一边,有一个还用枪托使劲打了她一下,凉面忙扶着她,她瞅了凉面一眼,但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抓了鸡,抬着猪大咧咧走了。临走,那带头的还拍拍凉面的肩膀说:“算你对抗战做贡献了。”凉面看着他们也没敢出气,只好自认倒霉了。
好在日本人最终没能打过惠通桥,在他们想趁乱混过惠通桥的时候,戏剧性地被守军发现,把桥炸断了,才阻止了他们进攻的步。,否则,小城的人们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屠戮呢。
第二天一大早,红彩跑回来哭着说了昨天大个一家的经历,除凉面他爹不方便外,一家人全跟着红彩赶向大个家。
到处竖着白色的孝幡,满耳都是悲怆的哭声,满眼都是断壁残垣,街上还有很多尸首没人收拾,满街的狗无情地撕扯着地上的死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小城一片阴森恐怖,充满鬼气。
棺材铺老板看着这一切,也觉着发财的机会来了,昧着良心发国难财,一般人家已经买不起棺材了。大个也没法给父母买好棺材,随便买了两口,在凉面和阿珍一家的帮助下,请了几个人把父母一起抬上山,合葬在一起了。而更多的人就只能随便挖个坑把亲人草草掩埋了。 。。
十
文强参军了,家里没人再反对他,国恨家仇,怎能不报,纵使战死疆场,也死得其所。
小城的人们经此一劫,大梦方醒,无数的小城中学生和文强一样,放弃了学业,放下了书本,扛上枪,穿上了戎装,随时准备开赴战场,保家卫国,舍我其谁?
就算有贪官在敲诈勒索,就算有兵痞在为非作歹又怎么样;就算自己大难没死,可盼后福又怎么样。有太多的原因可以羁绊住他们前行的脚步,有太多的原因值得他们把生命看顾,但他知道,前线将士在流血,无数的亲人死不瞑目,成为冤魂,沦陷区百姓在煎熬受难,他们无法作壁上观,上战场,上战场,去和侵略者搏杀,这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他们义无反顾。
临上前线的头一天,文强和红彩说了很多,很多。他们说到了明天的离别,说到了可能的孩子,说到了死,也说到了胜利的相逢。他们才结婚几个月,他们不愿意分离,但亲人的离去使他们没有了继续缠绵的理由。他们相拥着,一刻也没分开,直到天明。
天亮了,文强穿上军装,先到爷爷奶奶的遗像下跪下,一脸坚毅地对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我参军了,我要去打小日本,为你们报仇,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胜利的。”说完对着遗像扣了三个响头。大个在旁边看着,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自从父母去世后,他的话就更少了。月华不住擦眼泪,红彩也偷偷哭个不停。文胜看着他,却一脸羡慕的表情。
文强对文胜说:“好好读书,以后用得上。哥不在,你要好好照顾好爹妈,还有你嫂子。”文胜都答应着。他又对红彩说:“爹妈就交给你了。”红彩只顾流泪,话也不会说,只是点头。一家人恋恋不舍地把文强送到了部队。
集合号响了,长官开始点名,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文强背上行装,义无反顾地向他未知的未来走去。
送行的人群中开始传出小声的哭声,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哭起来,一些士兵也回头看着自己的亲人,也有的开始流泪,但没有人退缩,他们心里,此刻装着的只有仇恨……
顷刻之间,美丽的城市毁了,遮风避雨的家没了,亲人走了,商店关张了,很多人做梦一样一无所有了,一切都被打乱了。一些人带着一家老小去逃难去了,满街是面黄肌瘦的乞丐,人们的消费能力骤然下降了。凉面一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大个家的生意也停滞了。
看着这一片废墟,人们不知道生活将怎么继续,但生活还将要继续。人们默默忍受着,期盼着……人们不知道,由于丧心病狂的日本人投下了细菌弹,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张大血盆大口等待着着这些善良,无辜的人们……
轰炸没过几天,灾难的鬼影就徘徊在小城的空中,在人们毫无防备之下,霍乱开始传染。先是死几个人,然后死的人慢慢多起来,最后病情迅速蔓延,小城无可遏制地霍乱大爆发,合族而亡、合家而亡的悲剧在小城不断上演,早上抬着死尸上山的人,晚上就被别人抬上山了,有的村寨甚至死尸已经无人掩埋。听不见哀号声,人们泪已干了。也没有了往日“白喜事”的吹吹打打,死人不再是什么新闻,家家有死人,谁也帮不上谁了,人们在哀伤中,似乎麻木了。每天,无数的人被默默抬上山掩埋,满山的纸钱被风吹的到处跑,树上飘着满山的白布条,这是人们寄托哀思的唯一方式了。它们似乎在向上天控诉着人类最惨无人道的暴行,只有它们知道小城的悲哀。
凉面他爹本一直在家好好的,那天,他听说邻居家一个老人出事了,就到外面去看了一趟,回来不久就上吐下泻不止。大个急了,想找医生来看,但那个医生这时候还敢出来看病啊。凉面爹知道自己的病,把门反锁了谁也不让进,大个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傍晚,大个娘对阿珍说:“你们谁也别靠近,你们把孩子领好了,一切只我来应付。”说完就去叫门,大个爹在里面说:“你们谁也别进来,就让我一个人死就行了。”但凉面他娘对着门里说:“你开门,你就是死,也要让我看你一眼啊。”
大个爹在里面说:“你别进来,我肯定不行了,我死了,你把屋里的东西都烧了,别传给孩子。”
大个娘哭着说:“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就这样走了吗?开门啊……死老头子,开门啊……”
突然门开了,这样,大个娘把吃的和水端了进去,就又把屋门关上了。阿珍和凉面都预感到家里要有事,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阿珍哭着,凉面感到自己血管就要绽裂了,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颓然蹲在地上,一脸沮丧。
阿珍也明白家里即将发生什么事,见两面这样,急哭了:“凉面,快想想法子啊,我们要怎么办啊?”
凉面哭着说:“能有什么法子,到处都在死人,只能怪我们生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时代啊。”说着也已满脸泪水。
当晚半夜,就听大个娘在屋里哭着大叫:“凉面他爹……凉面他爹……你醒醒啊,你怎么就去了啊……”
大个在外面说:“娘,开门啊,你开门啊!”
但他娘却在里面说:“凉面,你听娘的,你爹去了,赶快叫人来趁夜抬上山吧,别传了孩子啊……快去啊!”
阿珍一听叫了一声“爹”,就大声哭了起来。红云红广也知道爷爷不在了,都下来搂着妈妈哭个不停。凉面没办法,只好边哭就边往外走去,他知道,尸体不能在家停放长了,那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他叫了两个邻居,再去找了专门抬人的,用两张席子把父亲裹了,用一块门板就抬着父亲上山了。阿珍本想跟着去,凉面不让,让她在家好好领孩子。其实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但谁也不敢把话说破了。大个和几个人轮换着抬着父亲向山里走去,只有大个妈妈一路哭着跟着。
一路上并不只有他们,人们凭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也有向山里去的,也有下山来的,只听到脚步声,没有说话的声音,不时也夹杂着几声哭声,不分点的,狗的狂吠声也在空中回荡。风吹着树林发出阴森森的声音,偶尔一声野猫的叫声,听的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大个娘踮着小脚,跌跌撞撞跟着,走到半山腰就一路吐起来,但她故意隔了大个他们一大截,以免大个看着难受。
几个人找了块空地,把大个父亲放在一边,就开始挖坑。这时,天已微亮。四下一看,都是新垒的新坟。一半天,大个娘才踉踉跄跄地到了,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
大个看着哭了:“娘,你怎么了?”
大个娘看着他凄凉地说:“大个,我……我也不行了,没……没敢告诉你,我这……这就要和……你爹去了,你就……就挖个大坑,把我和你爹埋……埋在一起吧。”声音断断续续的,越来越小。
几个人听了,都心里发堵。大个实在撑不住了,跪在上,使劲捶着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专跟我们老百姓过不去啊?老天啊!”说着,大哭起来,声音却因过度悲伤而气阻,其他人也边挖着坑边流着泪。
大个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大个,人总……总要死的,好……好活着,别……别怪老天。不光……不光老百姓啊!每天……每天那些打鬼子……打鬼子的兵要……要死多少啊!就是当官的……当官的遇着了,也躲……躲不过这劫,听……听娘的,带着……带着孩子阿珍好好挨过……挨过这关,日本人走……走了,你们就……就会好了。”
正挖坑的人也挖不下去了,有的也大声哭起来。
凉面娘看着他们说:“你们……你们别哭,人……人还没……没个死吗?我……我……谢……谢……”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大个跪着,头埋在地上:“娘啊……娘啊……爹……”他再也起不来了。
人世间的惨剧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都看遍了,但还是没见过这样的惨剧,坑还没挖好,大个娘已经气绝了,她是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和大哥的爹埋在一起的,她就这样看着别人把埋自己的坑挖好了。
几个人把大个拉到一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把坑慢慢扩大了,最后从大个爹的席子理抽了一张出来,把大哥娘裹了,就一起埋了。可能她的尸体还温热着,但他们只能这样做了,他们心里害怕,只是他们也不能开口说出来。大个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心好像被什么撕得一块块的,疼的扭在了一起,脑子却好像死了,空了。等一切好了,地上高出了一个小土堆,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最后,他被几个人差不多是架着下了山。
一一
傍晚,红彩在家吃完饭,收拾好后,特意拿了几样点心来看爷爷奶奶。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腐臭的气息,街上没有太多的行人,天空中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凄凉的叫声,哭声也不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虽然天还大亮,却到处显得阴森可怖,红彩加快了脚步。
老远看见自己家门头上挂着一朵用白布扎的花,长长的白布条垂在大门两边,红彩的心就“咯噔”一下往下掉。直觉告诉她,家里出大事了。一进门,就看见妈妈和红云的左臂上都带着孝,正在院子里边哭边用开水烫洗一些被褥,院子里已经晾了一些东西在铁线上。她刚叫一声:“妈……”阿珍就一把搂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红彩也吓得抱着阿珍哭,边哭边叫着:“妈……妈……”红云在旁边拉着阿珍的衣袖也跟着哭了起来。
红彩边哭边问道:“妈,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其实她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还不知道到底谁出事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
阿珍大声哽咽着道:“红彩……红彩啊……爷爷,奶奶没了。”说完又大声哭了起来,
红彩看见爷爷奶奶的屋子门关着,门头也挂着一朵白布扎的花。一些白色的烟雾从门缝里往外冒出来。这是阿珍找了些艾蒿来烟熏屋子,穷人的土法子,据说这能去除病菌。她手里的点心一下就掉地上了,过去拍着扣着的门哽咽地说:“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也不见我一面就走了啊……”她想着爷爷拖着一条腿和他们一起讲故事的摸样,想着奶奶为她和红彩缝书包的样子和在家里忙出忙进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种锥心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一些邻居早就知道了她家发生的惨事,在外面听着,也陪着流泪,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叹气,还有一些人在小声说着凉面家发生的事情的经过。但天天都有这样的惨剧在发生,他们也不敢走进凉面家来安慰以下这一家老实人。不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实在是病魔蔓延得让人望而变色,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凉面的同情了。
阿珍对红彩哽咽着说:“红彩,进屋看看你爹去……”,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红彩这才又紧张地赶紧进爹妈屋里,去看凉面。
进了屋,只见凉面直僵僵地躺在床上,红广小声哭着陪在床边。红彩又一下扑到床前:“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凉面两眼失神地睁着,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他的嘴蠕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红彩看凉面一下变成这样子,“哇”一声就大哭起来,红云红广也跟着哭出了声,阿珍在外面听着,愣愣地站着,哭得更伤心了……
一会阿珍进屋来,忍住哭,把红彩拉了起来。她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不知道这个家里还会有什么悲剧发生,她不敢说,但她必须要说。凉面还是和红彩刚进来时一样,直僵僵地躺着,浑身发抖。
阿珍看着凉面,想着以后的生活,心里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