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想,“是吧……”
她说:“根本就没相中对不对?”
她这样可把我给问住了,“……哎呀,也不能那么说,但是昨天晚上确实不太和谐,再说了,这人在中国也不常驻,我怕浪费时间。”
“说得也对……”小咏毕竟还是自己人,“以后姐看到好的,还给你介绍啊。”
“嗯,先谢谢了。”
“不过,”小咏说,“其实你打个电话给他也行,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呗。”
我听了有点不太高兴,“你不是要我道歉吧?我可没做错事情。”
“不是,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他们都说你的好处来着。”
“说我什么了?”
“说你聪明,法语说得好,还会讲笑话。”
我听到这里,仿佛就看见这个脑门又圆又大的家伙,这个并不爱说话的家伙跟别人这样夸奖我的样子了,我的心里就有点不太好受,半天才说:“哦,我知道了……”
说起来,在我跟JP的交往过程中,包括这一次和之后每次波折,每次快到要分手完蛋的时候,总能力挽狂澜改变局势的是我的一个比较龌龊的,想要占便宜的心眼。
我在培训中心教书,来学习法语的大部分是一些想要去法国留学的学生和想要移民加拿大魁北克的成人,在办理签证手续的时候,如果能得到外籍人士的邀请或者担保,那么成功率就会得到相当大的提升。
我想无论如何我跟JP约会过几次,而且他对我颇有好感这件事情也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能像某些女孩那样把交往过的男朋友都变成自己的铁哥们儿然后编织成很有力度的关系网呢?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保持良好的关系从而为我儿子今后去法国留学建立一点基础呢?他人品不错,从他的圆脑门和圆下巴那里就能看得出来,求他办的事情也许能够帮忙……
而且,还有小咏的关系在这里,小咏是给他打工的,我不能让小咏那么为难。
也许,我确实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让这件事情不要结束得太过尴尬。
想到这里我就给JP打了一个电话,没几声他接起来,在那边对我说:“你好,Claire。”
“你好,JP。你在忙吗?”
“是的,我马上就要开会了。”
“哦,”马上要开会就是还没有开会了,那么我可以把话尽快说完,“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要跟你说,我昨天不舒服所以提前走的。”
“是的,我明白。”
“每次跟你见面,我都挺愉快的……”突然结舌,打个草稿就好了。
“……”
时间紧迫又欠缺灵感,于是问候语过后,我省略了正文直奔结尾了,“反正以后你再来沈阳,记得找我吃饭,哦,我请你吃饭,然后你这边需要什么,我能帮忙都帮忙。行了,就这样,你去开会吧。”我说。
……
电话没有被挂断,我没有听到忙音,所以也没有放下手柄。
如今我把故事给大家讲到这里,也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首先放下电话其实就是因为我在等待着些什么。
我在等待些什么呢?
JP的一点反应?一点回应?一点惋惜还是一点转机?或者我瞪着眼睛,一下一下地踢着墙角在等待的就是我的爱情?
“Claire,”他过了很久才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请说。”
“你有几个男朋友!”JP慢慢地说。
……
他用的是现在时,他问我“有几个男朋友”,大哥的一个问题又把我给问蒙了。我连一个真正的男朋友都没有过,我耐着性子陪他吃饭散步,还曾经诚恳地下决心要把他愉快地欢送走,如今被这个人问我“有几个男朋友”?我还没被人这么诘问过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脸色,我的脑筋又短路了,我说:“你怎么能这么问?”
“听我说,我现在就要进去开会了。我们晚上能不能见一面?”他说。
“行。”我说,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时候我缓过来一点了,脑袋里面想着八国联军,想着圆明园,想着他刚刚问我这句话,想着我还曾经可怜他一个老外孤身一人在沈阳出差,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陪他,我真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真的想对着他发泄出去,今天晚上见面很好,“你等我短信吧,哪里见面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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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们是在沈阳北站附近的必胜客见面的,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提前十五分钟,他到的时候身上还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我起身,我们握手,然后拿着菜牌点了一张比萨,一盘面条,一份鸡翅,一份羊排,还有两杯饮料。
食物上来之前我问他:“你没有回酒店是吧?”
“没有。”
“在这个城市里,你对方向有概念吗?”我说。
“有的。”
“你不回酒店而直接过来这里是因为酒店在城南,而这在城北,那样来回走太费周折了,对不对?”我说。
“是的。”他看着我,手臂架在桌子上。
“我家在哪里你差不多知道,比这里还要往北,离你的酒店还要更远,对不对?”
“嗯。”
“可是每次我都从北到南,穿过这个城市去你那里等你下班,等着跟你吃顿晚饭,JeanPaul。”我说,“如果我坐出租车,可能要花掉我在大学一整天的工资,如果运气不好打不到车,我只能坐公共汽车,我得搭上两个小时。每次跟你见面之前,我得洗洗手,因为我很爱出汗,坐车的时候手里黏黏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饮料上来了,我饮了一大口,一只手撑着额头,我不是要做一个造型体现我的忧郁和敏感,我确实有点头疼,我说:“JP,今天早上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你问我有几个男朋友……”
他抬头看看我。
“这很没礼貌,无论在中国还是法国,对吧?”
“是的,很没礼貌。”
“你算什么人?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敢跟我这么没有礼貌。”我的手紧紧抓着水杯,“我……”
“听我说,”忽然这个无礼的法国人又把我的话打断了,这个时候他看着我,呼吸很急,他比我更激动,脸都涨红了,“听我说,Claire,我很后悔问你这个问题,我很抱歉。只是因为,因为我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
“你高兴还是不高兴,那不是我的问题,JP!”我的声音高了许多,因为我觉得他不仅无礼而且自私,“除了昨晚我不愿意应酬,无论如何,我对你还是热情的,公道一点说,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你的问题?Claire,我不高兴,因为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专心工作,因为就算我在工作的时候,我也想着你……”
“……”
他的这一番话就像我熟睡不醒、眼看要耽误上班的时候,有人提着耳朵把我叫醒,疼痛又及时;又像我正渴的时候发现一口水井,打上来都是可乐,冰凉又解渴;又像下了班很饿很饿的时候,一进家门,发现我妈刚刚做好了韭菜合子,味道很冲但是美味又顶饿!
我在这丰富多彩乱七八糟的情绪和震动里说不出话来,看了他半晌,仍然负隅顽抗,固执地又愤愤说道:“有什么用?!反正没几天你就要走了!”
他的手伸过来,把我的双手握住,“这里的生意谈得很好,我是要回来的。你为什么不信?Claire。”
因为我有点小悲观,因为我不愿意因为希望落空而受到伤害,所以我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我觉得这好像,已经不是理由了。
在我又一次词穷的时候,比萨和鸡翅上来了。
“我去洗手间。”我说。
“好。”JP说。
这家必胜客的洗手间打扫得很干净,芳香剂是蓝莓味道的。吃饭的客人不多,洗手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坐在洗手台旁边想事情。
刚才的剧情和台词很肉麻也很浪漫,我一直以为我的情节没有人配合,大哥一出手居然就把台本给改了,于是事情好像有点不受我的控制了。
不过是不是我来控制又能怎么样呢?
原来他工作的时候也想着我(说到这里真是让人得意啊),原来他是喜欢我的。
我怎么这么笨?我早该知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工作那么辛苦那么久还要跟我看晚场的中文电影?所以对于这个忙碌的法国人,我比他的时间更重要。
八月份的时候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又如何?
哪怕在他回法国之前的这么几天,我们也可以谈一场好的恋爱。
我想到这里,觉得受到了鼓舞,又觉得很感动,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的缘故,我的鼻子发堵,然后眼泪便流出来了。
可能是我在洗手间里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时间太长了,JP在外面敲敲门,“Claire,你还好吗?”
我赶快洗手擦脸,嘴上回答:“我就来。”
我从里面出来,他在门口等我,我们离得很近,JP低头看我说:“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确实我好像头疼都好了,“这个洗手间不错,你也去参观一下不?”
“……”
“真的,比昨天夜总会的好。”我说。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为你喜欢那里的。”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那里。”我说。
“其实不。”他说。
“我也不。”我说,“那里空气不好。”
他轻轻地笑了,“那以后咱们不去了……你哭了?”
可见凉水洗得掉眼泪,但是洗不掉发胀的眼睛。
然后他张开手臂把我拥抱住,长胳膊很好,抱得又坚定又温柔,我嗅一嗅,他身上有股桃子味儿洗衣皂的味道。
沈阳北站的必胜客真是个好地方,谈恋爱的情势瞬息逆转,来的时候我带着国恨私仇,现在我心里无比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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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我酒店的房间吧?”JP说。
“嗯?”我抬起头来,看看他的圆下巴。
他的手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轻轻抚摸,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眯着的眼睛里面很情色,还费尽心思地劝哄着,“我只想跟你说一些亲密的话,就像刚才那样……不做别的事情。”
这是他第二次约我去他的房间了。
“不做别的事情?”
不做什么事情?这话说得真是做贼心虚,掩耳盗铃,说到底眼前这位还是个老实人。
大哥你还是想要趁着今天情绪激动,形势混乱来达到上次未得逞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可见无论你怎样想着我,你还是不了解我啊,JP。
我的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这真是个好主意,JP。不过,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故宫附近散散步会不会更好呢?我跟你说过没有?沈阳故宫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了……”
虽然轻,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一,声,叹,息。
10行走江湖,要想套得真话最重要讲究两个字:跳跃
沈阳北站必胜客一役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我跟JP之间不冷不热的状态。我自己的意识飘忽了好几天,在夜总会的别扭和冲突,我给他鬼使神差打的那个电话,他涨红着脸说:“我不高兴,我上班的时候也想着你。”……这些情景就像台湾偶像剧里面男主角亲吻女主角的镜头一样,不停地回放,不停地回放,提升着剧情,勾引着观众的肾上腺素。
我于是痴痴呆呆地笑起来,惹得我妈更不高兴,我以莫须有的理由回绝了皮肤科医生,已经让她处于忍受的边缘了。
可是我仍然保守着我的秘密。
我们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了。
原来我敷衍了事,跟他在一起很像陪同法国工商考察团,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很愉快地去找他,吃饭聊天散步。
原来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话题才行,现在我们拉着手可以走上几十分钟也用不着说什么话,我只是看着他的大皮鞋和他手背上金色的毛发。
可是人在愉悦的时候,日子过得是那么快:JP要回法国了。
他走之前的那个星期日,我陪着他去中街给家里人选些特产当做礼物:几枚碧玉小佛,几把折扇,还有两个檀香木的小小的屏风是放在书桌上的装饰品。
他这个时候开始跟我说起他的家里人:这个是送给爸爸的,他从前经营一家农场,现在年纪大了,就把地租给农户,自己只是养一些蜜蜂;这个是送给妈妈的,妈妈退休之前是一个高中的数学老师,她现在也给邻居家的小孩补一补数学课;这个是送给姐姐和姐夫的,他们都在瑞士的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姐姐是教法文的,姐夫教物理;这个是送给哥哥和嫂子的,哥哥跟JP做一样的工作,也是软件工程师,嫂子是政府机关的会计师,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两个是送给他们的孩子小克莱芒和小拉菲尔的,男孩克莱芒四岁,女孩拉菲尔两岁半,他们有时候很可爱,有时候简直是灾难……
买完东西,我们去星巴克坐了一会儿,他一直在跟我说小的时候帮他爸爸取蜂蜜的事情,而我的注意力已经早就转移到别的东西上了。
“哈哈,蜜蜂真有趣。”我喝了一口猕猴桃汁,然后说,“那么你从前的女朋友呢?你们怎么分手的?”
你知道的,出其不意才能得到真话,你跟他绕啊绕啊的,他就先会察觉了,他就会先准备回答了,所以行走江湖,套得真话最重要讲究两个字:跳跃。
上一句还是蜜蜂,我下一句跳到他从前的女朋友上面,大哥当时愣了,真话随即出来了,“她,她在南美……”
“什么地方?”
“危地马拉。”
话说这个地方我小时候就有耳闻,我爹地曾经总结出世界上读音最难听的几个地名包括有:拉脱维亚危地马拉厄瓜多尔苏拉威西马达加斯加,还有最难听的洪都拉斯和苏门答腊。
危地马拉啊危地马拉,想不到今日我与你狭路相逢。
我:“继续说啊。”
可见再老实文静的人也有历史。
JP曾经在危地马拉做过工程,女孩萨拉也是在当地工作的法国人,在一次同胞聚会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很快就恋爱了。
“萨拉好看不?”
“嗯,非常可爱。”
“性格怎么样?”
“随和而且快乐。”
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话,不过要他说前情的坏话,显然也不太可能。
“那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
“我要回法国,萨拉不想回法国,她想留在危地马拉。”JP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为什么你们两个没找一个折中的方式妥协一下呢?”我说,“法国和危地马拉中间是哪里?百慕大?我地理学得不好。”
他笑起来,“我也不知道……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吃了一口巧克力点心问我:“Claire,你愿意跟我去法国吗?”
话题一不小心严肃了,我说:“如果你邀请,我愿意抽空去旅游。”
“除了留学,你以前也去过的,是吗?”
“去过几次,但是那是工作,不是旅游。坐在领导的大黑车子里,陪他们开会观光购物。”
“真可怜。”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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