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弟子都未反应过来,正愣神之际,重紫已止住滚落之势,身体飘起在空中,缓缓落回地面。
闵云中收了浮屠节,冷笑道:“事实俱在还想抵赖,这等孽徒,护教还要袒护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华的逆徒,我自当处置。”
脸上额上渐渐浮现几处擦伤痕迹,重紫顾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着他的长袖:“师父!师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会什么血咒,我没有骗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么。”
清晰的声音,击碎重紫仅剩的信心,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闵仙尊他们一样,认为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她仰脸望着他,摇头:“师父。”
他抬眸看天边,一字字道:“打入昆仑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南华,她宁可死了。
“冰锁之刑,百年。”重复。
。
冰锁之刑,通常是仙门处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谁也想不到,如今会用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身上,其实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重紫这次所犯罪过不小,关键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么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嘘。
困锁于万年玄冰之内,神智清晰,却不能动弹半分,没有阳光,没有生气,有的只是无尽黑暗,彻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哗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这是个难得的又不落人口实的机会,谁知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闵云中冷笑:“只是困个百年?”
洛音凡道:“师叔让我处置,我便处置,不妥么。”
闵云中脸色差到极点,天机册上就是事实,仙门弟子有这念头,震散魂魄也不为过,无奈方才心高气傲答应让他处置,亲口说过的话,当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反悔,只得哼了声:“是不是罚得太轻了些?如此,恐怕难以服众。”
洛音凡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扫了一遍,包括闻灵之在内,无人敢应声。
闵云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对,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纪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师弟这样处置很好。”毕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护徒弟,借口再判轻点,也是谁都奈何不了的,可见他并没忘记大局。
掌教既这么说,料想结果难以更改,众弟子看着重紫,多数人都隐约察觉到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免更加可怜起她来。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声道:“尊者,虫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么,她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开恩。”
慕玉亦道:“重紫并未学过术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难解之处,冰锁之刑委实太重,求尊者网开一面。”
一个天生煞气的丫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为她求情,连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闵云中大怒:“天机册上都看得明白,掌教还会冤枉她不成!饶她死罪已是开恩,身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罢,反而对南华罪徒诸多维护,还不给我滚去祖师殿思过!”
慕玉道:“弟子受罚无妨,但此事的确……”
他没有继续说完,只因洛音凡已驾起了五彩祥云。
重紫通红了眼,紧紧咬住唇,双手撑地,身体仍是微微摇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声道:“重儿不求饶恕,只求师父再留片刻,听我几句话。”
洛音凡定住云头,却并未回身看她。
闵云中道:“还要纠缠!”
重紫没有分辩,迅速擦干眼泪,面朝底下众弟子拜了一拜:“多谢慕师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谢众位师兄师姐师侄,重紫认罪,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众人默然。
她转身再拜虞度:“多谢掌教开恩,事实俱在,重紫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想不到她会这样,虞度意外,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只得叹道:“你先去,此事本座会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来。”
重紫称谢,最后朝云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脸时,一双大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重儿不幸,天生煞气,蒙师父不弃收在座下,这些年多得师父教导庇护,死亦不足为报,师父既心怀苍生,重儿又岂敢有入魔之心?更从未想过要什么天魔令。”
她郑重地捧起星璨,望着云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泪道:“此杖名星璨,师父当初亲手所赐,重儿从不敢忘记师父教诲,也绝对不敢欺骗师父,如今认罪,只因此事的确是我做下,但从头到尾,我并未说过半句谎话,更不知道什么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静静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此番甘愿去昆仑,只希望师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后,让我重回紫竹峰,继续侍奉师父。”
说话之间,星璨忽然光华大盛。
众人都看得呆,连同闵云中也一愣。
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师父……求师父他日路过昆仑时,能记得来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风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颤动。
“遣送昆仑,即刻起程。”他淡淡说完,驾云离去。
许久,行玄先叹气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带正气,莫非真是自己出错,冤枉了她?
闵云中道:“法器认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气同化。”
虞度没有多说,转身吩咐:“闻灵之听令,着你速速带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仑,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闻灵之忙应下。
闵云中虽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但转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议了,可惜当时被拒绝,困锁昆仑山底万年玄冰内,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作怪,何况只要她离开南华,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发生这种事,众弟子简直就像做了个梦,默默散去。
。
云中,两道人影对面而立。
“难道真的弄错了?”焦虑。
“不可能。”
“既然没错,天魔令的封印为何没有解开?”
“我看,或许是她煞气不足的缘故。”沉吟。
“现在怎么办,真让她在冰牢里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
闻灵之奉虞度之命,当即带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赶往昆仑,连与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别的时间也没有。途中,女弟子们受闻灵之指使,对重紫百般苛刻,无非是变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时是带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气,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这番变故,诸多委屈,一连几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赶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对于那个古怪的梦,重紫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明明不会血咒,为什么天机尊者卜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答案其实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说什么追查接她回来的话,不过是敷衍,他和闵云中因着天生煞气的事一直对她抱有偏见,恐怕很早就想要处置她了,何况她对天魔令的特殊感应,已经让他们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师父。
冰锁百年不要紧,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失望,气愤,也不愿相信她?她一心当他最听话的徒弟,敬他,爱他,怎么会骗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温柔与甜蜜,轻轻一句话就全部抹杀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昆仑还有多远?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
“发什么呆,乱闯。”有人伸手拍她。
接连几日精神不济,全靠星璨通灵,带着她稳稳当当行进,此刻突然受这股力,重紫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朝旁边一歪。
周围响起惊呼声。
那罪魁祸首并不惊慌,如苍鹰般俯冲而下,又快又准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重紫犹未回神。
他低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师妹。”
原来卓昊率青华宫几个弟子外出,办完事正要赶回青华复命,两派素来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来招呼,卓昊见带队的是闻灵之,因当初她出言激怒**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打算客套两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冲出个熟悉的身影。
重紫压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事,跟着星璨木头木脑往前冲,周围负责看守她的几名女弟子都不拦阻,只是想让她在同门跟前出丑罢了。
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卓昊皱眉,瞟了不远处的闻灵之一眼:“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重紫总算回神,摇头。
“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卓昊俯下脸,贴在她耳畔低声问,“收到我的信了么,怎的不回?”
求亲的事并未公开,重紫看看四周,有点窘,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无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
星璨在旁边转悠,似是不满。
“卓师兄先放开我……”
“师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天生煞气算什么,别怕,我会求父亲,将你接来青华也是一样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开视线:“多谢卓师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调侃之色,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过是年少时玩笑,我跟她们没什么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强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与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
重紫别过脸:“这么多人,将来再说,你快放手。”
“我现在就要听。”
“你先回去,我给你写信。”
“真的?”
“当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么事?”他身边妹妹一堆,对女孩子们的反映了如指掌,此刻见她答应得格外爽快,大异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说,闻灵之已经御剑过来,朝卓昊作礼:“我们还要赶路,卓少宫主,就此别过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声,连忙示意卓昊放手。
见她待重紫颇不客气,卓昊欲发作,又怕她路上为难重紫,于是展颜笑道:“师姐何必这么急。”
对方是青华少宫主,原该交好为上,闻灵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亲自吩咐,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当初匆匆一见,多有得罪,将来有空,还望卓师兄多来南华走走,灵之也好讨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话要与小师妹说,有劳师姐带他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送她赶来,必不误你们的事,如何?”
闻灵之本性好出风头,美貌灵巧,在南华时除了秦珂,弟子们大多会捧她的场,如今见对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并没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为难道:“这……卓师兄有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同门相见,留下来说两句话本不稀奇,卓昊恼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语气甚是暧昧亲密:“我二人的话,闻师姐当真要听?”
闻灵之涨红脸,讽刺:“青华卓师兄,果然与传闻中丝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岂敢,算来我与秦师兄同辈,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师兄,方才一时糊涂竟忘记辈分,闻师叔见谅。”
重紫无语,原来他也是很会气人的。
不出所料,闻灵之被戳中痛处,俏脸忽红忽白,冷笑:“也罢,你要跟她说什么,趁早说,将来可就说不成了。”
卓昊听出不对,脸一沉:“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闻灵之道:“没什么意思,你问她自己,为何会被遣送昆仑。”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仑,你……”
重紫垂眸不答。
闻灵之道:“妄图窃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饶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锁之刑,本门罪徒,自然要看得紧些,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卓少宫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冰锁之刑!卓昊惊得说不出话。
失望吧,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天生煞气,还妄图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缓缓挣脱他的手:“闻师叔,走吧。”
“你没有,对不对?”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泪直涌,多日的委屈齐齐涌上,重紫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起来。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错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剑要走,“我带你回去见他!”
闻灵之拦住二人:“卓少宫主别太过分。”
“让。”
“事实俱在,我劝卓少宫主不要插手本门的事为好。”
卓昊怒道:“什么事实!我看其中必有内情,不能平白无故冤屈了她!”
闻灵之道:“掌教与尊者亲自下令,何来冤屈之说,还请卓少宫主让路,灵之将来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这便带她回去交代!”
重紫吓得拖住他,虽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师父只会更生气,而且他将来回青华也必会受重罚:“卓师兄不必费心,是我做错事,甘愿受罚的!”
卓昊铁青了脸:“不是便不是,什么是你,冰锁之刑非同儿戏,你知道冰牢是什么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里面修行,早点修成仙骨。”
“胡闹,我今日定要带你回去!”
闻灵之冷冷道:“卓少宫主执意阻拦,休怪我们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谁拦得住!”
闻灵之怒道:“还站着干什么!”
她本是喝令南华众弟子过来阻拦,哪知此话一出,身后仍无动静,争执的三人一惊,连忙抬眼看,不知何时,周围的弟子们竟都悄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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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重华宫仿佛变作一潭死水,沉沉无声,房间依然整齐干净,与她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洛音凡静静立于床前,看着手里的沉影镜。
镜内,一个白衣人正缓步走下阶,走出重华宫,走下紫竹峰,御剑消失在云中。
画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办事时的情形,当时只知道她跟在后面送他,却不知道她偷偷将他的背影摄入了沉影镜里,放在床头枕边。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赖,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变不了事实。
对于“命中注定”之类的话,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做梦,血咒……难道真和师兄他们说的那样,因为天生煞气,她就算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
他说过会保护她,然而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他却没有一个庇护的理由。
“秦珂求见尊者。”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
镜中画面被抹尽,洛音凡面无表情将镜子丢回枕边,转身出门。
四海水上烟气荡开,水面清清楚楚显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边还有几名弟子,已经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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