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温柔微笑,即使被指为凶嫌也平静如恒的青柳碧,忽然崩溃了。像一根拉得紧紧的钢琴线,一直那么锋利坚固,却突然一松手,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从指缝里传出,“我爱那个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我,他已经有了妻子。但是,那么狂热地相爱了。我相信他爱我,并且一直等待,他终于会娶我……”眼泪一颗颗以直接从眼框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紧握的手指,依旧美丽的女子的声音像行驶中的列车外轻飘飘的雪。
“……我并不愚蠢,却每次都相信了他说会娶我的谎言。”她闭了下眼睛,阻挡瞬间的光线,却切割不断透明的泪水。
“他很怕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虽然桂木凉并没有步步紧逼,但青柳碧却宛如独白般地喃语,“就像天下任何一个此类的故事,他从不让我进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就像从来不曾有过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安藤雪心下一紧,“因为你得不到你爱的人?”
“怎么会呢。”青柳碧轻轻地扬唇,优雅而哀伤,美丽得像人鱼那样,“我并不会去杀一个我爱的男人。就像你问的一样,人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爱的人。”她望向桂木凉。
“爱情消失了,”她说,“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昨天我爱这个人爱得发狂,但是今天,当他拒绝和我出现在同一车厢内的时候,我的爱情已经像昨天的雪般不复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来相亲。
她以旅行的借口,骗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见她的双亲,哪怕只是欺骗他们一下,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让他们安心,只是这样卑微的小小的愿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为他说过一千句谎言,也曾听他说过一万句谎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为她说一句谎话,他却自私地不愿意。
但是,即使这样,她依然没有其他的想法。
买了回程的车票,希望两个人能够停止争执重归于好。
可是他说:“不要和我坐在一起,万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杀机的,就只是这句话。
这句话让爱情云散烟消。
“没有人可以杀心爱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凉,“会下得去手,是因为不再爱了。”
是的。
不再爱了。
所以一边微笑说好吧。
一边在心里谋划抹杀他的方法。
就让这个人随雪花一样,随消失的爱情一样,也干脆地消失吧。
约好中途在洗手间碰面。她按照约定的时间,以诡异的方式前往。凶器只是一支眉笔,只要位置正确,铅笔亦可杀人。亲昵地靠近,帮他最后一次整理衣衫。
然后,狠狠地将那支眉笔刺入他脖颈的主动脉。
小心地避开了鲜血喷涌的位置。
却无法压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当她喷好香水的时候,那扇门依稀开过一次。
但是站在门边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别开脸,没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迹象随着那个人生命的完结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说:“不再爱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凉接受这个答案了吗,安藤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个女人不会为不再爱的人流眼泪,即使那看起来,就像人鱼的眼泪。
shape of my heart……
尖锐地击碎了青柳碧防线的歌声还在循环播放。
每个人都在寻找心的形状。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东京。
桂木凉想找到,所以他执意要问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寻回自己,所以抹消过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沉默不语。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拥有怎样或平淡或惊心动魄的人生呢。
每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像是背负着他们不为人知的故事。
仅仅在此二十四小时,彼此不搭线的人生暂时有了相逢的交错点。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内心的形状。
但是,她却了解,她自己的心已经飘到了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吗?”
青柳碧低低地在问。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凉就像一开始那个刻薄少年一样,戴回重复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机,但是唇边却收起了一直以来蕴含毒汁的笑意。
“谢谢。”
安藤雪看着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发丝滑了一个弧掠过洁白的耳背。突显出她下颌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会自己去说明。帮我向婆婆说声再见。”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时那样,袅袅婷婷地向前行去,动作优雅轻盈,身姿凛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时光的平衡木上。
安藤雪忽然发现她记不清被害人的脸,她不知道那个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为什么会让美丽的青柳碧犯下这样的罪行。她不认为那个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银链子所带有的温度是一种虚伪的温柔。
幽凉的香气还环绕在车厢内,十三号车厢却已经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藤雪忆起这种花香的名称。
金盏花的花语意味着——离愁。
“她……是去自首吗?”
“或许吧。”桂木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们该管的问题。我们,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这样吗……
安藤雪环望周边的人,直下守双臂环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但是为什么,她却知道,那种一言不发,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温柔。
猛地,寂静中响起“喀嚓”的声音。
羽野砂撕下了正在画的素描。青柳小姐曾经说过很想看,但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安藤雪怃然地想着,看到羽野砂漠然地将画稿折成纸飞机,打开车窗,掷向白色的雪地。
雪花悠然轻缓地下着,星星却渐渐暗去。
婆婆一直安静地睡着,但安藤雪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
她坐到青柳碧的位置上,挡住会透出风寒的窗口。列车又一次穿过隧道。黑暗中,安藤雪大睁着眼睛,对面的人也大睁着眼睛。旋即,有谁,握住她冰冷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却很有力量。对面的眼睛在暗中闪着幽幽亮亮的光。感觉着不再是空落落的掌心,安藤雪终于放松地闭上眼睛。
黎明来到之前,可以小睡片刻了。
东京。
安藤雪茫茫然地站在空落落的车厢里。
“我来帮你……”
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旅行袋提下的高瘦男子在履行上车时说过的诺言。
“直下先生……”
安藤雪看着车窗外的拥挤人流正忙碌地穿梭月台。
“这里就是东京吗?”
“对呀。”男子微笑着,把旅行袋提在手中,“走吧,我们也下去吧。”
安藤雪迟缓地转身,回望只是乘坐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车厢。那个人呢……难道只是梦境吗……
“别担心。一切都会变好。”大大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体贴得让她有些想哭。他一定是以为,她在担心凶杀案的事吧。但其实,她只是想着属于一个少女微妙的心情。
“直下先生,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啊。”他扶她走下车门。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羽野先生的颜料洒落一地的时候,距离最近的你,却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呢?”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害她一直在想,会不会羽野砂才是凶手……
直下守怔了一下,旋即很温柔地笑了。在初晴阳光与满地白雪的映衬中,视线越过安藤雪,凝望月台上的某一人。
“……我们是旧识。”他淡淡地说。
“哎?但是……”
“后来闹翻了。所以约好,即使今后,在什么地方重逢,也要装作陌生人的样子。”
“这么说,那时你对警官说的话……”
“嗯,我只是告诉他们羽野为什么要站在那个通风口长达两小时的理由。”直下守微微笑着,对安藤雪说,“所以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不想让他难堪,那是个很敏感的人,他不想看到我。”
只是这样吗……
安藤雪觉得她像是问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然后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答案,但是直下先生始终温和淡然。于是,原本或许是很传奇很轰轰烈烈的一段激烈的人生,就成了他口中选择性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
但是,她知道的。隐含在如湖水般乍看平静的表面下,直下守内心的某些东西,但也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正如同她在人际交往中,总是迟钝。
“直下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忽然间,她在月台上,看到某个人细瘦的身影正背着松垮垮的旅行袋,于是鼓起勇气,她不想再像以往一样,只能不停地等待与错过。
“如果,我在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突然喜欢上某个人,这样,是不是很轻薄?”
“怎么会呢。”直下守微笑着回复年轻的少女,“喜欢上一个人,也许只需要一秒。但是忘记一个人,往往需要一生。所以,敢去喜欢别人的人,怎么可以说是轻薄呢。”
安藤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大大的笑脸。
“谢谢你,直下先生。”她活泼地鞠躬,然后拎着大大的旅行袋跑向某个人,在中途,她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在阳光下,直下先生向站在角落处的羽野先生走过去,什么都没有说,就拉起那个人的手。以一种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强势,慎重仔细地用一方手帕把他受伤的手指裹缠系好。然后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她嗅到沉重并哀伤的味道。
那两个人,自始至终,终究还是没有向对方讲过一句话。就在那里,车站上,他渐渐松开他的手。繁华的人群挤入流动,他们分开,转身,相互擦肩。虽然彼此的手上,一定还残留适才另一人留下的温度。直下先生的风衣卷起阳光下淡淡的尘土,注视着那个高瘦男子的背影,安藤雪的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
余温。
是让人想要哭泣的温度。
“你在干什么?想在月台上发呆到什么时候,这里不是你憧憬的东京吗?干吗不像个乡巴佬一样张开嘴巴用力呼吸一下混沌的空气?”
身后响起某个人刻薄成性的讽刺。
安藤雪却觉得这一刻,这个声音具有止住她眼泪的功效。
“……桂木凉,其实,你还是挺厉害的。”
想了半天,她吐出第一句话是这个。
“什么啊。”少年不能理解地皱眉。
“你……不是找到了凶手吗?你有很好的推理能力哦。”少女笨拙地夸奖他。
“嗤。你竟然相信那种东西。”而少年漾起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凶手只有一个理由。”
“嗯?”
“我以前曾经偶然在大街上见过她和那个死人……啊,是死者!热烈拥吻的场面。”
“什么?”安藤雪错愕。
“所以我早就说过,”少年狂傲地甩了下头,“福尔摩斯的推理之所以精妙是因为他一早知道答案。所有的侦探故事,都只是黑色幽默。”
不顾少女还愕然张着嘴巴,他冷淡地说了声再见,就一点也不绅士地扔下她,走向迎面而来的人群,就像初见面那时一样,一眨眼,就消失在月台。
第7章(2)
安藤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样被迎头浇了冷水。
“什么嘛——”少女用力地一挥旅行袋,“你这个大傻瓜!”
她明明不想就这样结束啊。
难道他和她,真的只能是人生旅途上短暂交接的相逢吗?
如果这样,为什么还可恶地一再故意撩拨她?不知道女人的仇恨是很可怕的吗?
啊啊,真是气死她了!
安藤雪,十七岁。在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黑暗悲惨的二十四小时后,顺利到达东京!
迎接她的是初晴的阳光,以及崭新的失恋。
但是……
两个小时后。
“065747号,安藤雪!我考上了!”
站在东大榜单前激动到涕泪纵横的少女A,好像还没有察觉两排号码数字之下,那个789512号的后面,写着一个名字,叫做——桂木凉。
……
“我好像拿错了手机。”
而某地,某个少年B,正一脸错愕地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打的电话号码。
“那么,这个难道是……”
蹙起眉头,在车厢的通风口,那个拿着手机的少女的形象跃入眼底。
“王八蛋!她搞错了!她把她的手机递给了我!”
所以说,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个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
后续番外——《人鱼哀歌》
青嫩的叶子紧贴着窗子横伸一枝,四月的绿,夺去安藤雪原本就无法集中在书本上的注意力。
她托腮怔怔地眺望拖逦一抹澄黄的春日晴空。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原以为怎样都无法再见面的桂木凉,竟然成了她的校友。虽然不在同一学院……那古怪的家伙竟然念什么药理,真是看不出来。
桂木凉是安藤雪在前往东京的列车上结识的少年。
今年十七岁,与她同龄,却长着一副小于实际年龄的美貌面孔。性格高傲,口舌刻薄,言辞尖锐,属于令人完全无法亲近的类型;但安藤雪却奇异地被他接纳,成为进行时中的情侣。
说是情侣,又似乎不太恰当。安藤雪皱眉想,毕竟那家伙一向对她呼来喝去。两个人对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样,总是争执大于相安无事。
安藤雪也奇怪她怎么会看上这个脾气大又难以搞懂的男人。但是不管再怎么争执,两个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凑到一块,只能用“孽缘”来形容了吧。
托住发涨的头,安藤雪手肘一滑,课本哗啦坠地。
“安藤同学……”
有人弯腰捡起她掉落的书,拍了拍尘土,一边放回她的桌上,一边迎上她心虚的眼睛,“现在是英文课哦!”
安藤雪傻傻地听着,迟钝地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响起一片哄笑。
年轻的英文老师微笑着踅返讲台。安藤雪这才发现桌上放的还是上节课的课本。真是不知道已经发呆多久了。在哄笑声中红了脸,她勉强自己收回心神。讨厌!都是桂木凉害她的!每天那家伙都阴阳怪气地晃过来,像特意来讽刺她几句才能开始愉快的一天。今天来到学校后,却完全没有碰上平常躲也躲不开的身影。
真是的,平常都会约好一起吃午饭啊。
虽然两个学院相距较远。
但是桂木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在大学里四处逛来逛去,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惹人生气,似乎走到哪里都能碰上的家伙骤然不见了还真是不习惯呢。
会不会是感冒了?安藤雪小声嘀咕。
一贯以给别人添麻烦为乐趣的家伙,即使生病也只能说是验证了他人诅咒的成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今天不用见到桂木凉而开心呢?但是可以肯定,安藤雪不是其中的一个。
“笨蛋……”托着腮,把头再次偏向窗外,少女小声地骂了一句。
唉……
午餐特意带了两份的……
“啊——嚏!”
“怎么了?”正系腰带的老妇人停下手,“花粉过敏吗?”
“……”桂木凉揉了揉鼻子,“大概是某个蠢女人在骂我!”
“您把右手抬一下。”老妇人侧身将固定腰带的绳子绕过去。
“真是麻烦啊。”
桂木凉喃喃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开满杜鹃花的庭园。
纯和式的木制建筑自然有着高出院落泥土的木板走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