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末,郑家女眷们的车子便缓缓地驶出了崇仁坊,弃最近的永安门,往太极宫正东面的朱雀门行去。一路上隐约可闻脂粉熏香之气与众多车马轱辘行进之声,郑媞趁着薛氏一个错眼儿没瞧见,就偷偷地挑了马车锦帘的一角看出去,只见前后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车上有着各家标记,纷纷涌向宫门,车马踏出的滚滚烟尘几乎遮天蔽日,旁的什么都瞧不见。
郑媞微微眯了眯眼,感觉鼻子被那灰尘扑地有些个痒痒的,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薛氏连忙将之拉回了身边来,使女诚惶诚恐地将帘子落下,只听薛氏一边让人给她倒水,一边数落她:“一个没看住你就找事儿!一会儿宫里头可不许野人似的乱跑了。”
“唔。”郑媞漱完了口,又饮了口蜂蜜水,有些郁闷地答应了。
车子依序停在了宫门口,薛氏的两名使女先跳下了马车,然后搭好脚踏,分别小心地扶了郑媞与薛氏下来,又与何老夫人等会和,一道儿往朱雀门进入皇城。
大兴朝的皇宫由太极宫、东宫、掖庭宫组成,合称太极宫,前朝时就已经存在,三十年前的一场兵祸,前朝宫人燃起了一把大火,将大半的殿宇烧毁殆尽,留下一片残骸,今上建国登基之后大兴土木,不仅将原本的宫殿通通修缮,甚至还扩建了些许,跟在薛氏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大兴殿前的白玉丹陛,再往下看去,像是站在了云端。郑媞的小手有些汗津津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动。
进了招待女眷们的东配殿内,自有女官前来领路。小娘子们都是二人一席,郑媞与十一娘坐在了一席,后面就是十二娘与晶娘,不论是说话还是扮鬼脸都方便的紧。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七姓门阀世代联姻,而此时坐在同一屋宇中,自然免不了彼此应酬亲近一番了。郑媞跟着薛氏认了一圈儿的人,又应下了几个年后的应酬,然后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儿,就听有宦官遥遥的呼声,诸位公主与妃嫔们陆续而至,接着是多日未见的阳石公主扶着身着十二章礼服的皇后进殿,满殿的妃嫔、公主、命妇们躬身行礼,低唱“皇后殿下千岁”,阳石公主扶着皇后升座,七娘也是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底下乌压压的一片,皇后略带些低沉的声音响起:“免。”
“谢皇后殿下。”然后又各自落座,端着饮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一盘盘品相精致,但是看着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热气,也闻不出什么香味儿的菜肴被摆上食案。原本对这宫中宴请还有几分期待的郑媞几乎瞬间就低落了,执起食箸夹了一块儿切得薄薄的羊肉片进嘴里,然后便忍不住皱了眉头,好腥臊!然后面色怪异地抿在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咽了下去,放下了已然少了个缺口的羊肉片。
十一娘与她同坐一席,见状有些好笑,低声凑在她的耳边说:“这里的菜都很难吃的,不过一些饮品倒还不错,你可以试试。一会儿回家的时候就能吃上好的了。”然后又有些兴致勃勃地问她,“什么味儿呀?”
郑媞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让身边时候的一个小宫女给她倒一些热的牛乳,却是被十一娘给阻住了,她说:“不要牛乳,还是来一些儿冰糖雪梨汁吧,要热的。”
那宫女又看了看郑媞,然后退下,最后索性两样都呈了上来,一样倒了一盏,郑媞满意地点了点头,十一娘看她真要尝牛乳,忍不住提醒:“有腥味儿的!”
他们这儿正说着话儿,上头的皇后竟然注意到了这边,道:“我看何老夫人身后这位品红色上襦的女子甚为眼熟,莫不是郑四郎主之妻薛氏?”
郑媞的注意力立马就从食物上头转了开来,看向了前头坐着的母亲,今日正是着了一件品红色绣云纹的锦绣上襦,只见薛氏缓缓地站了起来,朝上首皇后处福了福身:“回皇后的话,臣正是郑泽之妻薛氏。”
“嗯。”皇后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也没让人坐下,又问,“本宫记得你有二女一子,不知哪一个是你的女儿?”目光幽幽地在郑家的几个小娘子中转悠。
郑媞深吸了口气同样站起了身,朝皇后福身:“拜见皇后。”
“薛氏坐下吧。”又对郑媞道,“我近来眼睛已然有些花了,小娘子近前来我瞧瞧可好?”
虽说对于一个能在乌压压数百人中一下子指出薛氏的人,硬要说自己老花眼了有一些没说服力,但是人家是皇后,这也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何老夫人跟薛氏都不能够拒绝。郑媞也只好离开了坐席,缓步行到凤座的丹陛之下,再次拜见皇后。
“抬起头来,我细瞧瞧。”皇后的声音很是温和,郑媞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溜圆的眼珠子正好与皇后的目光相对了一瞬,就被那双光芒极盛的目光给骇了一跳,继而转开了眼。
皇后张氏,是圣人寒微时就娶得的发妻,夫妻四十余年,一路共甘共苦地走过来,圣人早年在外打仗,皇后的长子便是为了保护圣人而死在了敌军的乱箭之下,次子又在圣人登基前夕被隐藏在长安的前朝余孽刺死,膝下只余一个阳石公主。皇后本就生的并不美貌,又年老珠黄,后宫的美貌妃嫔一个接一个地纳进来,眼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妃妾肚子鼓起来,生下一个个的孩子来,又母凭子贵……
偏偏圣人又是个好色的,皇后的日子便渐渐地不好过了起来,好在后来生下了十皇子,出生不二年就封了太子。只是这太子之位毕竟还不稳当啊。看着郑媞,皇后若有所思着问了几句话,郑媞口齿清晰地回答。
“是个好孩子。”问完话的皇后微微笑着赞了一句,然后叫了句赏,就有宫人捧了一长匣子共十朵绢花上来与她,郑媞连忙双手伸至头顶接下,又谢恩。
好在皇后并不是单独找她一人说话,七姓门阀、次一等士族女以及寒门勋贵的数名小娘子都被叫上了前去问询了一二。食案上的吃食郑媞也没了心情去“尝鲜”,只是喝着热饮,看着被皇后注意到的各家小娘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一娘戳了戳她的胳膊,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凑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太子殿下如今还未大婚呢。”
郑媞正品着让小宫女新上的甘香松饮,闻言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十一娘,扑闪着的打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之色,像是在等着她说八卦似的,倒是将偷看了几本话折子的十一娘给看的面色通红,忍不住嗔道:“看我做什么?不许看了!”
郑媞“哦”了一声,还真的就不看她了,专心致志的品起了甘香松饮。
只是水喝多了,难免就要有一些内急,冷天日短,外头的天色已经一片灰蒙蒙了,但是宴席还未到尾声,郑媞便与薛氏说要更衣,十一娘陪着她去,薛氏不放心,又借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使女跟着,才由宫女领着她们前去。
小宫女领着她们出了东配殿的门,往左拐了一个弯,进到一间角落的小屋子里,进去之后可见一扇十二幅的傲雪寒梅图的屏风,恭桶便在里头,十一娘也有一些想上,于是跟来的宫女便守在了门外,跟来的大使女侍候着两位小娘子解衣……
出来的时候,又在门口遇见了一行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最前头的两人着公主礼服,不过今上子嗣众多,成年排入序齿的公主就有十九位至多,方才殿内人又多,郑媞并无什么印象。与十一娘两个侧身避让,微福了一福身。只是却不知为何,两位公主却在她们前头止了步,“你们是哪一家的?”眼睛却是盯在了十一娘身上。
郑媞略微有些奇怪,但还是大方回答:“回公主的话,我们是豫章公府的。”郑衍的爵位便是正二品的豫章郡公。
其中一位公主拔高了声调“哦”了一声:“廷尉家的。”然后就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袖而去,闹得郑媞有些莫名其妙,转头问十一娘:“你得罪过她们?”
十一娘有些无辜地摇了摇头:“没有啊。不过她们身后站的王小娘倒还真的跟我有些个仇怨似的……”又撇了撇嘴,“公主更衣,她跟进去做什么,给她们当使女吗?简直不知所谓!咱们走。”
郑媞没什么意见,拢了拢斗篷,一边走一边问她:“王小娘是何人?”
“就是个闻风拍马的小人……贵妃是她亲姑姑,那个高个儿的就是贵妃生的真定公主,稍矮一点儿像是没吃饱饭的是长沙公主。”
听了十一娘又损又形象的比喻,郑媞也觉得十分好笑,觉得这十一娘还真是有趣。又想到了当初阿娘说得,五年前,圣人欲聘阿姐为六皇子妇而遭拒的事儿来,这六皇子便是贵妃所生。回去得跟阿娘说一说。
第5章 除夕
皇后到底是久病之人,又与人说了好些个话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不多会儿便由阳石公主等扶着回了寝殿稍作歇息,养一些精神好参加酉时过后的家宴。
七娘被皇后以及阳石公主留了下来,皇后让在郑氏女眷的席位处又加了一席,道:“阿如去与姊妹们一道儿说说话儿吧,一会儿跟着回家过年,明日再跟着进来看我就是了。”郑如便是七娘的名了。继而又对右下首第一席的王贵妃微一颔首,“下面就有劳贵妃了。”
先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贵妃这才站起了身,回身往皇后处盈盈下拜,“妾遵命。”满殿的后妃、公主、命妇便也起了身恭送皇后。
七娘是公主之女,有朝廷敕封的正五品县君诰命,又是郑氏现如今未出嫁的姐妹中年岁最长者,因而席位便被摆在了薛氏等妯娌之后,从八娘到晶娘都要再往后挪一个席位。这样一来,难免造成不便,姐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很高兴的,七娘于是阻止,道:“不用挪动了,我与十娘、十一娘坐一席就好了。”
这三人都生的不胖,勉强挤一挤倒也使得,却从来没有这样子的规矩的,宫人有些犹疑不定,这时候皇后已经离席了,便眼看向贵妃,只听贵妃笑着道:“听县君的吧。”又斥责宫人,“县君和善,喜爱与姊妹们亲近,你这婢子有什么好犹豫的?规矩能当饭吃的吗?给县君和两位郑娘子换一张大些的食案不就是了?”
她这话儿说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但是该有的意思都有了,不外乎是县主位尊,与尚且没有诰命的姐妹们同案而食算是纡尊降贵,这几乎是明着在挑拨了,就连郑媞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她却是说得十分地义正言辞。又说规矩乃是死物,言宫人不知变通……
偏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入宫侍候圣人之前,不过是个卑贱的商家女,连字儿都不识的,哪里懂什么道理?哪里能因一点点事情与她计较?
宫人唯唯应是,便下去了。
七娘年少,城府到底还不够深,闻言脸孔都有一些涨红,硬撑着行了个礼便下了丹陛,郑媞与十一娘面前的食案已经被换成了一张更长条的案几,杯盘碗盏也上了新的。
十一娘自来与七娘说不上话,这会儿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只自顾自地与郑媞讨论着浆饮:“这宫里头别的说不出,这五色饮倒是极好的,不过我最爱的扶芳饮确实要到了春季才有的。”
郑媞自小在父母兄姐的娇宠下长大来,什么时候让人这样当众说过自己是个被“纡尊降贵”的?按说是该生气的,心里也确实是有一些不高兴的,只是她素来知道贵妃与自家应是不太好的,因而见七娘因贵妃的话而窘迫了,便也不给她难堪,同时也觉得她好生可怜,想了想,便将手里的甘香松饮推荐给她,道:“好些日子没见找你了。这个味儿最好,我最喜欢这个,你试试看。”
七娘本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自小在宫里待得时间比公主府还要多,与郑宅诸人也并不多么地亲近,总也有一些隔阂似的,这会子明知道姐妹们或许会因为这个而更加与她不相合,却觉得这不是她的错儿,她是真心想好好相处的。心里着实委屈,又拉不下脸面来,便就这么僵着。
郑媞会主动示好,她倒是没有想到的,接过了郑媞手上的杯盏,放到嘴边呷了一口,心里却是微微松了,微微抿了嘴跟郑媞说:“这是宫中供奉的慧空禅师琢磨出来的饮品,你要是欢喜的话,我常带出与你。”这时候各种菜品、汤品、饮品的方子都是各家所珍藏的,皇家的底蕴浅,难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让人学了去了。
郑媞还未说话,十一娘便低声哼道:“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吃的喝的,哪儿用得着巴巴儿地来拿人家的东西?”
七娘嘴角的笑意再次僵住了,郑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宫宴实在是没意思透了。只是若真的这样子坐到宴饮结束,又未免无聊,托着下巴假装不知晓她们之间的机锋,转而问:“听人说长安最近流行泣血妆,我回来也有半月余了,怎么从不曾见过?”
前头的八娘倒是转过了身来,笑盈盈地看着郑媞,道:“我可算是听到你们的悄悄话儿了,下回我领了你去瞧!”
“哎。”
酉时宴罢,在大兴殿外与同样结束了宴饮的郑衍等人回合,一道儿往宫门口行去。
“阿媞冷不冷?”郑杏捏了捏郑媞在斗篷下的小手,并不是很冷,但还是将自己手里头握着的瓷手炉给了她。
郑媞用手捂着嘴,止不住打了个哈欠,一进到马车里,便钻进了薛氏的怀里,又打了个哈欠,一边将去更衣的时候遇到真定、长沙二位公主的事儿说给了薛氏听。
薛氏并没怎么当一回事儿,说:“皇家的公主刁蛮一些都是有的,少招惹就是,不过你也记得,真的招惹了,也不要害怕。”
“嗯。”郑媞被马车一晃晃的就要睡着了,说,“其实七娘人并不坏,就是有些没有城府罢了,容易让人从脸上看出来,道行太浅啦。”
薛氏失笑着去拍她的脸蛋儿:“她可比你要长上两岁呢,这话说得真是没脸没皮的,怨不得你阿耶总说你像他,竟是像在了这里!”又拧住了她的小鼻子,“好了,不要睡了,片刻就到家了,这样子睡没睡相坐没坐相的是怎么回事儿?”
郑媞兀自张开了嘴呼吸,一边嗯嗯啊啊着:“阿耶抱我回去。”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薛氏哭笑不得:“回去还要吃年夜饭,还要守岁呢!而且明儿个就算做九岁了,还让你阿耶抱,羞也不羞?”
“那我今儿个还八岁。”重又大大打了一个哈欠,彻底将脑袋埋进了薛氏怀里,任由她怎么说都再不睁眼,再不回答一个字了。
松鹤堂里,早已有人提前赶回来通传了,故而等众人甫一进门,温妈妈便已准备好了各人喜欢的热饮进上来,喝进肚里去暖上一暖,然后开始宰杀牛羊、祭祖宗……等吃完了年夜饭,说了吉祥话,封了红封,未满五岁的孩子通通由着乳母抱下去睡觉,剩余的留下来守岁。
松鹤堂的偏厅里霎时就变成了赌场,什么樗蒲、投壶、双陆这些个东西统统被摆了出来,十一娘道:“我记得上回舅舅给送来的那些个玩器里头有陀螺的,怎么没拿出来?”
原来这小娘子是个中高手,先前也听郑媞有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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