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你个大头,好你个大头!有你这样压着人家看伤口的吗?!
我脑袋歪在一边,正好看到那黑心小白脸正抽了一卷绷带出来,缠到了我后腿上。脸上的表情倒挺认真。到了后来,大概是因为他单手不能打结,索性换了膝盖压在我背上。我给他压得鼻子嘴巴都歪到了一边。
我艰难地呼吸,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你小子要落到我手里,我非压到你整个变成一根宽面条不可!
那只膝盖终于撤开了,但是立刻又有一只手按到了我背上,然后两手合着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又一下塞进了笼子里;还顺手把苹果核和香蕉皮都拿走了,扔在茶几下面的纸篓里。
我头皮一炸——还好,他仍旧把那铁钩钩在了比较松的那一根铁丝上面。
我故意面向他,伸了个懒腰,然后趴在了两个爪子上面,开始装睡。
嘿嘿,他看我睡着了,也该自己洗洗睡去了吧?那我就有机会逃走了,哈哈!
谁知那边好久都没有动静,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再动弹——不知道是不是又发呆发得神游天外了。这本来应该是我精神最好的时候,居然给他弄得都有些真的想睡觉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警醒起来。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夜行动物啊,怎么可以在晚上睡觉!
终于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声。我忍不住眯开一条眼缝看前面,只见黑心小白脸居然抱着那个药箱,还在看着我。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松弛了下来,没有表情,却仿佛很舒适。
好吧,我承认他手艺不错,我的后左腿现在舒服了许多。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啊……话说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应该对着女人发呆才对吧?可是我非但不是女人,连人类都不是啊……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一秒钟的沉静之后,轰鸣的雷声在头顶炸开。
我打个激灵,只觉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有一句遗忘了很久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冒了出来。
我甚至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了。
我只记得那人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身土布蓝衫,喜欢在林子里闲逛。有天他轻轻抚着我的脑袋,手指还故意轻触着我的耳尖,用低沉的声音说:“怀真,怀真,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你倒不必一味地躲避……只是有两类人,你切记千万不要招惹……”
我把脑袋在他手心蹭蹭,这是在问:哪两种人?
他轻笑:“一是肚子饿的人,他们会吃了你;一是寂寞的人,他们会吸走你的灵魂。”
这黑心小白脸,一人独居,自言自语,无疑是后面一种。
但是现在想想……那个蓝衣人,又何尝不是。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雷声响得仿佛能把整个大地震成碎片。我忍不住拿爪子遮住了耳朵。只见黑心小白脸终于抱着药箱站了起来,走去一边拉上了乳白色的窗帘。
趁他背过身子,我立刻伸爪子过去挑了挑那铁钩,它很识相地动了一下。
还差那么一点点……
黑心小白脸又转回了身,眼光柔柔地从我身上扫了过去,终于走开了。然后他拉开一扇门走进去又反手关上,里面立刻便传出来一阵水声。
我再挑,那铁钩总算是肯松开了。只要我脑袋一顶,两腿一攀,立刻就可以从这笼子里出去。到时候,嘿嘿……
不久黑心小白脸出来了,关了所有的灯之后,直直地进了另一扇门。然后那门里的灯也灭了。我静静地卧在黑暗中,等着他熟睡。
我打量着周围,开始考虑从这笼子里出去以后,该怎么从这间房子里出去。然而想了没多久,突然就发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快了起来,四肢百骸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
因为一不小心被看林人抓到,又被看林人卖给了超大号虾丸,再被超大号虾丸转手卖给了这黑心小白脸,又被小白脸带着走了半天路,我头晕脑涨之中,竟然把这顶顶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
倘若再想不起来,结果必定会很难看——不是我把这笼子挤破了,就是这笼子把我挤成一坨肉酱。
我再也没犹豫,趁身体发生变化之前,迅速顶起了那盖子,从笼子里面蹿了出去。
不行,现在跑出去的话,被外面的人看到就不好了。这毕竟不是在森林公园里,有茂盛的草木可以遮挡一切。
我迅速看了看周围,随即跑到了一扇门里。那里面原来是间卫生间,里面的东西简单得很,不过是一个浴缸,一只马桶,一个洗手台。我在浴缸里面放了一小半的温水,跳进去跑着,静静等着身体的蜕变。
唉,蛇蜕皮还只是每年一次呢,算我倒霉,这样的变化每个月都要来一次。
就像人类电视广告里面常听到的一句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虽然性质完全不同,但我真的是烦透了啊啊啊——
为什么我会这样?!
我泡在温水里,骨头就像是被敲碎了又重新铸合,每一寸的皮肤都像是被剪碎了又重新缝上。我趴在那里不敢出声,牙关紧咬得满口都是血腥味。
仿佛已经过了十年百年那么长,我终于可以动动手脚,放满温水把自己洗个干净。再站起来的时候,就在浴室雾蒙蒙的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少年。
一个瘦瘦的,赤裸着身体的少年。
第四章 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
镜中的少年顶多有人类的十三四岁那么大,脸形瘦长,眼窝深陷,皮肤有些暗,脸颊上还有几粒红红的粉刺。再往下看,只见四肢躯干都细细长长的,很无力很虚弱的模样。
我很庆幸,我在因为变成人而失去了锐利的爪子、敏锐的嗅觉还有灵活的四肢的时候,我的眼睛仍然在黑暗中看得见。
我想人类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体有多脆弱。
我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我明明是一只果子狸,却每个月都会变成人,而且变成人形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如果说我是一只妖,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那些传说中妖怪会有的特殊的能力?
可是如果我不是妖,我又怎么能变成人的样子,还活了那么久?
困惑了许多年之后,我渐渐习惯了不去想这个问题。毕竟在大多数时候,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从前是要不停地躲避山林中的猛兽,现在是要不停地躲避偷猎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
后腿上的绷带早就被我用嘴扯下来了。再看下去,只见那伤口也随着我变成人而扩大了,变成了小腿上面十来公分长的一道口子。两边的皮肉都翻了起来,狰狞可怖。
我光着脚从浴室走了出去,找到了那个药箱,自己重新把伤口包扎好。做完这些,到处找了找,终于在黑心小白脸睡觉的房间找到一个衣柜,从里面翻了一身衣服出来穿上。
我虽然一直在叫那家伙小白脸,事实上他比我高了不止十五公分。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晃晃荡荡的,总不觉得踏实。至于他的鞋子,我得把鞋带绑得死死的,才不至于会在走路的时候就把它们甩掉。
我还找到了他的钱包。从里面抽几张票子出来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他的身份证。
原来他叫崔叔闻。
这名字倒有那么一点文绉绉的,早个一二百年也可去冒充读书人了。然而这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人的寿命实在太短,要不了多久他们就都变成一堆白骨——何况这个家伙……神经好像还不太正常。
外面天还是黑的,估计出去了也没啥意思。我索性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先眯一觉再说。嗯,这张沙发确实很舒服。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还挺顺眼,只有躺在里面那家伙,怎么想怎么讨厌。
——话说我还真没讨厌过长得好看的人哩,他第一个破纪录。
小睡了一觉起来,用冷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随手关了门。一身轻松。
看样子这是在一栋还算新的住宅楼里面。只见外面有部电梯,我搭下去到了一楼,趁保安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
经过这一番曲折,我终于逃出生天,真想去找个苹果来大啃一通以示庆祝。
可惜这住宅楼附近竟然是空荡荡的一片,我到处转了一圈,只看到有家便利店还亮着灯。
我叹口气,这种店里面通常都不会有新鲜的苹果。但是我还是踱进去了,随便买了瓶水,边走边喝。喝完了,随处乱走。看附近的路标和建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要回森林公园去,也得先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哼哼,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先到那胖子的餐馆里去“玩”个痛快!
然后……嗯,放兽夹抓我那个看林人,也不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走着走着,小腿上的伤渐渐地又痛了起来。我走不动了,只得随便找了张路边的长椅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的灌木丛里一声沙沙的响动。
回头一看,才发现那花坛里面居然趴着一只猫。
小小的,脏兮兮的。身上是一色的长长白毛,可惜因为都纠结在一起了,十分的狼狈。瞧它那个不宜生存的样子,一看就是人养的宠物猫,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流落在外面。
我俯身,轻轻把它抱了起来。它一到我怀里,立刻就把脑袋往我身上蹭。我揉揉它的脑袋,又拍拍它的背,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围,终于找到了一间公共洗手间。
我抱着小猫进去,老实不客气地把它摁到洗手盆里,拧开水龙头就是一顿乱揉。
本来做人宠物就已经很差劲了。没了人类的照料就变得这样狼狈,更加差劲。
换了是平时遇上这种小东西,我铁定要蹲在旁边冷嘲热讽直到它羞愧得撞墙为止。只不过大爷我今天刚刚逃出生天,心情还算不错,就帮它一把。
可惜这小东西一点领情的意思都没有。它一被水浇到,立刻就像被烙铁烫着了那样惊叫挣扎起来。等我把它洗干净了,自己也沾了一身的水。
好容易关了水龙头带它出去,只见洗手间门口堵了个山一样高壮的人影。
那人长了一张红砖头一样的方脸,脸上挂了只橡皮泥捏的似的歪鼻子,鼻子下面那一张血红的嘴,活像是直接用刀在脸上割出来的。别看脸长成那样,身上倒是一身笔挺的制服,手里还拿着一根黑黝黝的棍子。
我知道来的不是什么善人,忍不住退后一步,把小猫藏到了身后。
只见那人把棍子在手里敲了敲,哼哼一声问:“小鬼,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只得把小猫抱到前面:“我的猫跑出来了,我来找它回去。”
他满脸怀疑地看着我。我正想着怎么脱身,他身上就有个东西滴滴地响了起来。
他在上面摁了一下,立刻就有个声音说:“翰文公寓有人报警失窃——大楼的录像里面有记录,嫌犯大约十三岁左右,穿白色T恤,灰色短裤——”
我还没来得及跑开,脑袋上就挨了狠狠的一下。
直到那家伙把我连拖带打弄到一个派出所里,我这才敢肯定他是个公安。
别说我没见过世面。只是这年头穿制服的太多,随便谁穿了制服都能上街打人——比不得从前,在城里逛的巡捕来回就那几个,多看几眼都能混个脸熟。
我被拖到派出所里,手铐一锁锁在了一扇窗户上。刚才抓我的那人把我按到了墙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只觉得肋骨都给他踢断了几根,胸口疼得我几乎窒息死掉。我忍不住喊了几声“住手”,谁知越喊他就打得越厉害。再多来那么几下,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再有感觉的时候,是下巴被一只手捏住了抬起来。然后就听到了那个警棍男的声音:“喏,这就是偷你东西的那个——”
我睁开眼,就看到崔叔闻那张清秀,却又因为眼神而显得来者不善的脸。
崔叔闻看着我,眼神非常激动,非常复杂。就好像是昨天初见我的时候的那个样子。
我心里一个咯噔。他总不至于长了传说中的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的真身其实就是那只果子狸吧?
只见警棍男拿警棍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看他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你的啊?”
崔叔闻说:“是的。等等——”说着突然向我挤了挤眼睛,嘴唇也迅速动了一下。
奇怪哩,这又是要干什么……
警棍男不理他,又横着一张脸问:“他偷了你多少钱啊?”
崔叔闻摇摇头,眼睛绕过警棍男看着我,仿佛压抑了无比的激动说:“警察同志,他是我弟弟。”
天上响起一阵闷雷。我和警棍男齐齐被劈呆了。
警棍男咆哮:“你弟弟?!”
崔叔闻走了过来,一把把我揽在胸前,声泪俱下:“小白,你终于回来了!”
我恨不能当场吐血三升,顺便把五脏六腑一起喷出来。
我果然没看错人,这家伙是个百分百的神经病!真是奇怪哩,他怎么就还过得人模狗样的,没给抓到精神病院里面去啊?!
我两手是被铐着了,可身子还是能动的。我用力摇摆着想甩开他,谁知他一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嘴唇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不想坐牢就老实点。”说完了又大声嚎了起来:“小白啊你这些日子都跑到哪去了——知不知道哥找你找得好苦——”
他大爷的,你以为我是果子狸变的我就不懂人类的规矩了?拿你几件衣服,外带四百块,现在还都给你找回去了,我顶多在这里蹲两天。坐牢……吓唬谁啊?
我想说话,可是给被死死抱着,整张脸都按在了他胸口,非但一动都不能动,连说话都说不出来。
我郁闷啊!警察老弟啊,这个人才是该关起来的啊——
我好容易把头抬了起来,艰难地说了一声:“不——”
崔叔闻又是一声干嚎:“小白啊——你这次回来,可不能再离家出走了——哥哥照顾你啊——”他嚎完了,立刻就换了个腔调跟警棍男解释:“我弟弟……嗯……有点发育迟缓,所以不太懂事,经常离家出走……”
我彻底怒了。
有问题的分明是你自己啊老兄!
崔叔闻大手把我的嘴巴一捂,接着说下去:“他还有我家的钥匙,所以能进去拿东西。我发现丢东西的时候不知道是他回来了,所以就报了警。现在既然知道了是我弟弟,能不能就放他跟我回家……”
老子问候你祖宗十八代!老子在山里逍遥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都还不知道在哪呢,你居然还敢认老子做弟弟?!
可是看看警棍男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相信了。旁边走过来一个瘦竹杆,慢悠悠地说:“像这种情况,还是找家医院治一治,或者送特殊学校上学的好。你说你弟弟两天一出走三天一拿你东西你不见了东西就报警,咱们这派出所还管不管别人的事情啦?”
崔叔闻故意把眼睛鼻子往我身上蹭了蹭,点头一连说了好几遍谢谢。
看样子事情是成了。崔叔闻又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不许乱说话,乖乖跟我走。否则——”
他到后来也没否则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想想现在脱身总比给扣在派出所里面好,就改变主意了。我小声说:“好。但是你要——”
我还没说完,他就又嚎了起来:“小白啊——哥哥这就带你回家啊——警察同志,麻烦你……”
一声金属相撞的轻响,我的两只手终于恢复了自由。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挣脱崔叔闻,一下子又给他死死抱住了往外面拖:“咱们回去,哥给你做好吃的!”
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一把女声小声嘀咕:“怎么大楼的录像里就是找不到他弟弟进去的记录啊——”
两脚一踏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