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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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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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廷瓒为人的确迂直。这一点,曾国藩与他在岳麓书院同窗时就已深知。正因为迂直,他在官场上混得不顺利。在江苏候补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后来的早已赴任,他却一直得不到实缺,弄得衣食无着,寒酸不堪,老娘死了,连回籍奔丧的路费都没有。也正因为迂直,却被曾国藩看中。曾国藩喜欢这种不会使乖弄巧,心地踏实的人。他认为当今官场腐败,就由于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缘故。曾国藩将审案局的日常事务,委托黄廷瓒负责,其他委员办的事,也要黄廷瓒审查。黄廷瓒对曾国藩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办事。
  一般案件,曾国藩都依黄廷瓒的处理意见,但这件事,却不能按他的意见办。
  曾国藩把此事处置不重,将会引起不良后果的利害关系,向黄廷瓒剖析了一番,终于使黄廷瓒信服了。
  〃重判可以。为首的囚禁三年,协从的分别囚禁三到六个月。〃黄廷瓒提出了从重的方案。
  〃这些人与会堂有联系吗?〃曾国藩不对黄廷瓒的方案置以可否,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接到大人的手谕,卑职着重审讯了这件事。有人供称为头的廖仁和与串子会有些联系,但没有证据。〃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人都长住大西门一带。有四人曾被长毛掳去当过长伕,有三人原为驻守武昌的绿营,武昌被长毛攻陷后,逃回来的。另外五名也都无固定职业,其中有三人因打过人,被按察使司传讯过。〃
  〃这就对了。〃曾国藩点点头,〃我说这些人为何这样无法无天,原来不是游匪,便是流氓,竟无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对付这种人,杀头亦不过分。〃
  〃杀头?〃黄廷瓒大吃一惊,再重也重不到杀头呀!
  〃谁?〃正说话间,曾国藩见窗外似有一人影闪过,〃荆七,你到外面去看看。〃
  一会儿,荆七捧着一个纸套进来,说:〃人没见到,只见门口摆着这个东西。像是信套,却又很重。〃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曾国藩看时,是个信套。他用力扯开,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里面笔直掉下来,刀尖插进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摆动。黄廷瓒吓得脸色变白,曾国藩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强笑道:〃谁给我送来这样锋利的短刀!〃
  说着从信套里抽出一张纸来,黄廷瓒凑过脸去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放人,万事俱休;不放,刀不认人。〃旁边用红、蓝、黑三色笔画了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
  黄廷瓒惊叫道:〃这是串子会的人干的!〃
  〃你怎么知道?〃曾国藩问。
  〃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会的标记。〃黄廷瓒这几个月亲自审讯过不少案件,懂得一些会堂黑幕。
  〃想以死来威吓我?哼!〃曾国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过兵部堂官,还怕这几个草寇!〃
  〃听说串子会有两三百号人。〃黄廷瓒的心还在跳。
  〃两三百号人怎么样?我们有一干多号团丁,还怕他们翻天不成?〃曾国藩突然略带兴奋地说,〃叔康兄,你刚才还说廖仁和与会堂的联系没有证据,现在证据送上门来了。倘若廖仁和这批家伙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怎会送这封恐吓信?〃
  黄廷瓒说:〃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来廖仁和是串子会里的人。〃
  〃是串子会里的人,就更应该重判了。事不宜迟,我看明天一早就把这批人押到红牌楼去杀头示众。〃
  〃全部杀头?〃黄廷瓒惊疑地问。
  〃全部杀头。〃曾国藩沉下脸。
  〃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是不是从宽处理?〃
  〃不分老少!这种人,留下一个,就留下一个隐患。与其日后为害社会,不如现在杀掉了事。〃
  曾国藩的态度如此坚定,黄廷瓒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杀十多个人,审案局成立以来,在长沙城里还没有过,最好先跟骆中丞打个招呼,请来王旗再杀人,省得以后招致口舌。〃
  〃你说的有道理,倘若没有这封恐吓信,是应该先告诉骆中丞,请来王旗。但现在却不能按常规办事了,早杀早安宁。万一明天夜里串子会冲进审案局抢人,怎么办?杀这种会堂匪徒,骆中丞不会不同意的。〃
  〃我看,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也要抓起来,不抓不能平民愤。〃黄廷瓒又提出一个问题。
  曾国藩沉吟良久,默不做声。黄廷瓒似乎得到了鼓舞,颇为激动地说:〃大人,骚乱要镇压,但贪官污吏、奸商恶棍也要惩办。〃
  曾国藩点点头,说:〃叔康兄,你的话说中了要害,但眼下我无权办这种事啊!我不过一在籍侍郎,暂时奉命帮办团练,只能镇压匪乱,无权惩办腐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
  曾国藩抚着黄廷瓒的背,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轻轻地说:〃叔康兄,有朝一日国藩能任一方督抚,一定请你前去襄助,我们齐心合力,清除贪官污吏,打击奸商恶棍,先从自己做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为皇上办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样,整顿社会秩序,扭转不良风气,做一番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伟大事业,方不负我们当初在岳麓书院的寒窗苦读。〃
  黄廷瓒浑身热血奔腾,他紧紧握着曾国藩的手,激动地说:〃好!到那时,廷瓒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黄廷瓒走后,曾国藩从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细细地看看、摸摸,然后放进信套,一起锁进柜子。这一夜,曾国藩不住原来的卧室,拣了一间衙门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间睡下,叫康福、蒋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边。
  第二天,当天色尚未全亮的时候,曾国藩命国葆带领一百五十号团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抢米行的犯人前往红牌楼。国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点吗?〃
  曾国藩严肃地对满弟说:〃你还年轻,不懂得世界的复杂。这些人既然与串子会有联系,难保串子会不中途拦抢,还要提防他们劫法场,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红牌楼,就命团丁将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进来,一交卯正,便发令行刑。〃
  国葆押解犯人走后不久,荆七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口口声声要见大人。〃
  〃是些什么人?〃曾国藩警觉起来,心想,〃难道是串子会的人来了不成?〃
  〃大半是老头老太婆,看来不像是歹人。〃荆七回答,〃要么,大人下令,叫康福带团丁轰走算了。〃见曾国藩在犹豫,荆七自作主张地说:〃我这去叫康福。〃说完扭头便走。
  〃回来!〃曾国藩吼道。他对荆七这个行动甚为恼火,荆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训斥,但曾国藩并未训斥他,只是吩咐,〃叫康福带着蒋益澧、萧启江等人跟着我,我要亲自见他们。〃
  曾国藩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门外,果然见外面跪着几十个头发斑白的老翁老妪。那些人见曾国藩一出来,便乱哄哄地喊着:〃曾大人,曾大人。〃头不停地叩着。曾国藩和颜悦色地说:〃诸位父老乡亲,不知唤鄙人出来有何赐教?〃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旧布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起,说:〃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说几句话。〃
  老者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曾国藩高喊:〃荆七,拿条凳子来,让老伯坐下说话。〃
  老者连称不敢,见荆七真的搬了凳子来,也便坐下。康福也为曾国藩搬了把太师椅,但他并不坐。
  〃各位乡亲都说,曾大人这几个月来,严厉镇压匪乱,长沙风气大为好转,这是曾大人的功劳。不过,〃老者又咳起来,吐了一口痰说,〃昨天,大西门内抢米之事,实乃奸商吴新刚逼出来的。廖仁和等为受害四邻打抱不平,开仓放粮,也是应百姓所求。且吴新刚仓中堆积的谷米,完全是这几年盘剥市民所得,现将它还给市民,亦不能称之为犯法。老汉今年八十了,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礼》曰:'贼贤害民则伐之。'吴新刚一贯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惩罚,亦合古训。望大人怜抢米者事出有因,宽恕其举措不当,释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众望。另外,昨日数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终日,一并求大人开恩。〃
  老者说完,跪着的人一齐喊:〃求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冷地扫视着人群,心里狠狠地骂道:〃一群糊涂的人!〃他强压恼怒,仍旧用平缓的口气说:〃各位乡亲父老们,鄙人奉圣旨办团练,目的在镇压骚乱,保境安民。刚才这位老伯说的,几个月来长沙风气有所好转。鄙人深谢各位的支持。五谷丰老板吴新刚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闻。倘若昨日抢米者果真出自义愤,尽管举措不当,造成骚乱,鄙人亦可考虑从宽处理。但是,乡亲们,〃说到这里,曾国藩提高嗓门,语气变得冷峻起来,〃你们都受欺骗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见义勇为的豪杰,而是会堂匪徒!他们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阶下人群莫不惊愕万分,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本部堂有铁证在此。〃曾国藩转脸对荆七说,〃将昨夜串子会送来的恐吓信和短刀拿出来,让这些好心的父老们见识见识。〃
  荆七将刀和信拿了出来。曾国藩将刀一扬:〃这就是串子会昨夜送来,扬言要刺杀本部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说,〃这就是他们的恐吓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传阅,有的叹息,有的点头,有的摇首。大家都被这封信给镇住了。
  〃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都是串子会的骨干,借百姓对五谷丰米行的怨恨,乘机行此不法之事,妄图扰乱人心,破坏社会,以便乱中起事,附逆长毛。这等会匪,不杀何以平民愤,何以靖社会?至于昨日不明真相,贪图小利的百姓,〃曾国藩停下来,换成较为和缓的语气说,〃烦各位父老转告,请他们放宽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大家回去吧!〃
  见阶下人并无起身的样子,曾国藩突然大声说:〃诸位到红牌楼看热闹去吧,十三名会匪的头颅已挂在那里半天了!〃
  众人惊惶不已,这才纷纷起身,向红牌楼奔去。刚才说话的老者边走边摇头,自言自语:〃事情真蹊跷,怎么都成串子会了,先前从没听说过呀!〃
  旁边一个老妇人说:〃阿弥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个脑壳,这杀人就跟剃头一样。〃
  另一个老婆婆气愤地说:〃么子曾大人,曾剃头!〃
  老妪无意间给曾国藩起了一个形象的绰号。从那天起,〃曾剃头〃一词,便在长沙城里四处传开。
  过了几天,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买了几丈黄绫,做了一把硕大的万民伞,带着米行十几个伙计来到审案局,要面谒曾大人,谢谢他救了米行,并请他下令收缴那天被分出去的米。
  当王荆七将吴新刚的来意禀告曾国藩时,他气得扫帚眉倒竖,三角眼冒火,恶狠狠地说:〃这个奸商,本部堂暂不动他,他倒翘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么万民伞!你去正告他,今后若不改恶从善,老实经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现,本部堂将查封米行,严惩不贷!〃
  吴新刚听完王荆七疾言厉色的正告,吓得万民伞也顾不得拿,带着伙计们抱头鼠窜。曾国藩吩咐,就在门外将万民伞烧掉。
  又是杀头,又是烧万民伞,长沙市民都摸不透这位团练大臣——曾剃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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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宁愿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放过一个衣冠败类

  审案局的委员们过了半个月的安静日子后,忽然又报抓了一个勾结串子会谋反的人,此人还是个秀才。黄廷瓒知曾国藩最恨串子会,又见犯人是个有功名的人,怕作得主,请曾国藩亲自审理。曾国藩说:〃一个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况他身为黉门中人,竟串通会匪,更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黄廷瓒送来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来,曾国藩将特制的茶木条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林明光,你这个衣冠败类,快将如何与串子会匪首魏逵勾结的事,在本部堂面前如实招来!〃
  两旁团丁扶着水火棍,凶神恶煞般地吆喝一声:〃招!〃
  案桌下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秀才吓得叩头不止,连忙说:〃大人明鉴,这完全是一桩诬陷案。学生是圣人门徒,岂肯与会匪往来,玷污清白。〃
  〃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一脸杀气地问站在旁边的善化县平塘都团总郭家虎,林明光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审案局来的。
  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头说:〃现有林明光的同里熊秉国为证。〃
  〃带熊秉国!〃
  熊秉国被带上堂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穿着大袖宽袍的读书人。熊秉国靠着林明光的身边跪下。曾国藩又将茶木条重重一拍,声色峻厉地问:〃熊秉国,林明光如何勾结会匪,你须实事求是讲来,不可在本部堂面前有半句假话!〃
  〃是。〃熊秉国磕了一个头,神气十足地说,〃这有串子会大龙头魏逵的令牌为证。〃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支上红下黑约一寸宽、六寸长的竹牌,站起来,双手递给曾国藩,自己又跪在原地。曾国藩看那令牌正面写着〃串子会大龙头魏逵〃一行字,背面画着红、蓝、黑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与半个月前收到的恐吓信上的标记一模一样。他心头火起,暗骂道:〃这串子会果然猖狂!〃于是绷着脸问:〃这块牌子从哪里得来的?〃
  熊秉国答:〃今早从林明光的书房里搜得。〃
  曾国藩以怀疑的眼光审视熊秉国良久,猛然大声问:〃熊秉国,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会的令牌?〃
  熊秉国被曾国藩如电目光、如雷吼声吓得两腿发抖,全身冒出虚汗,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本都颜癞子告诉我的。〃
  〃颜癞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国藩追问。
  〃大人,〃熊秉国终于镇静下来,〃颜癞子也一起来了,他可以当堂作证。〃
  团丁带上颜癞子。曾国藩见此人三十余岁年纪,一头癞子,鼻勾腮尖,贼眉贼眼的,心中已先讨厌。那颜癞子跪在熊秉国后面,不待审讯,就主动地说:〃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是亲眼看到林明光与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里,小人因赌输急了,想到林家捞几个钱。刚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见书房里灯火明亮,林明光与一个头扎黑布、身穿夜行服的人在悄悄说话。只听见那人说:'这一百两银子是魏龙头的心意。魏龙头说,当初若不是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没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请你老千万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面装得一本正经,看不起我颜癞子,原来背地里却与串子会偷偷来往,看我下告发你!曾大人,听说你老的告示上写明,捉一个匪徒,赏银五两,有这事吗?〃
  颜癞子抬起头来,挤弄鼠眼望着曾国藩。见曾国藩铁青着面孔,眼光凶恶,颜癞子魂都吓掉了,赶紧低下头。
  曾国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条,凛然喝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是,是。小人在梁上还看见他们推来推去。最后,那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说:'这块牌子是魏龙头的令牌,他要我送给你老。魏龙头讲,只要这块令牌在身,方圆百里之内,无人敢动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过令牌。我心里想,这不就是他勾结串子会的铁证吗?趁着林明光送那人出门的时候,我从梁上溜了下来。昨天一早,我到镇上酒店里喝酒,心里高兴,对老板说:'给我打二两老白酒,一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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