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所以我们成了重点。考虑到马厩人太多会影响批判会的效果,佟队长指示五组的批判会移到大空房(管教们对“净身房”的称呼)召开。佟队长亲自坐镇,傻朱许仙与会,好几个警卫战士在门外守卫。看了这阵势不由会使人想,批殁了千百年的古人也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吗?可见批死人是假,整活人是真。只要不傻成吴启都那样的“植物”,都是心明如镜的。
按惯例应该是张克楠主持批判会,以前有队长管教参加的会也都这样。可这遭反常,由佟队长亲自主持,可见这次会议的不同凡常。他的开场白也是头天晚点名讲的那一套,没多少新货色,只是态度更严厉了。最后出人意料地说到“净身房”,他说:我知道你们将这间大空房叫成什么“净身房”,“净身房”是什么地方呢?是割鸡巴的地方。你们谁在这儿被割了鸡巴举手给我看看,举手啊举手啊,没人举手就是证明鸡巴还长在原来的地方,这是污蔑劳改场所呐,是别有用心呐。我们今天不追究这个,但我要说,我们不割你们的鸡巴,却要割你们的坏思想,这叫净心不净身呐。懂不懂我的意思啊,大家齐答懂啦。他说懂了现在就开始批判。许仙插话说:佟队长是不是让人先用白话文说说《渔父》的意思,以便大家对照着批啊。佟队长点点头。许仙就眼光一扫,问:谁说说,自告奋勇啊。果真有人自告奋勇,是高云纯。许仙说就你吧,讲得通俗易懂些。高云纯问要不要先朗念一下原文?傻朱插话说算了算了,念也是白搭,说说意思得了。高云纯就开言道:
话说我们今天要批的这个屈原老头儿在公元前278年的一天来到一条名叫沧浪的河边,披散着头发,在河边边走边唱,他的脸色憔悴,身子和相貌都像干枯的树木一样,有个打鱼的老人见到,便问他说:“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屈原说:“整个社会都是那么污浊,只我一人洁净,众人都昏醉了,只我一人清醒,因此才被流放了啊。”渔父说:“那些聪明通达的人不会受到外界事物的拘束,而能跟着世俗一道转移,整个社会污浊,为什么不顺应潮流去推波助澜连河泥都给它翻起来?众人都昏醉为什么不一起大喝甚至连酒糟都吃进肚子里呢?为什么非要保持美玉一样高洁的品德而使自己流放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弹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拍去衣上的尘土,作为一个人,怎能让自己洁白的身体受到脏东西的污染呢?宁可跳进江水,葬身鱼腹之中,又怎能拿高洁的品德受浊世的污垢呢?”渔父莞尔一笑唱道:“要是沧浪水清我就洗洗帽缨,要是沧浪水污浊我就洗洗脚。”渔父唱着远去了。
反动咧,反动咧,佟队长听毕说:必须揭深批透清除余毒,谁先批?自告奋勇啊。
这遭自告奋勇的是张克楠,队长主持会他自然要积极响应啦。他说:刚才佟队长的总结准确而到位啊,很受教益和启发。这篇《渔父》确实是反动透顶的,屈原通过对洁身自好的标榜以达到蛊惑毒害世人的目的,读过《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人都清楚,屈原出身于楚国贵族,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受封于屈邑。这证明屈原本身便从属于封建大地主阶级,这样的人又怎能站在民众的立场忧国忧民呢?可见他鼓吹的“正直爱国”“洁身自好”那一套是十分虚伪的,而许多人都将他视为传统人格的榜样,这是十分错误的……
张克楠发言的时候,李左德早就按捺不住了,两眼紧紧盯着张克楠的嘴巴,张刚一合闭便马上插嘴发言。这时眼光又立刻转向了佟队长。他批的论调和张克楠差不多,也是从屈原的出身谈到其阶级反动性,从所作所为谈到其虚伪阴险性,但他又更进了一步,从古人死人联系到今人活人,他说:为什么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蓬蓬勃勃展开之时有人祭起了“渔父”和屈原呢?他们祭起“法宝”的目的是号召人们去效法屈原,坚持所谓的“正直”,保留所谓的“洁白”。说穿了,就是坚持自己的资产阶级右派立场,保留自己的知识分子“反骨”,以此反对政府,对抗改造,这是我们不得不警惕的啊!……
又一个急不可耐发言的人打断了李左德的发言,是吴复生。他说我完全拥护佟队长对《渔父》一文的精辟见解,也完全赞同张克楠李左德两人对屈原有理有据的批判。我仅补充一点:就是批判必须抓住要害,那么《渔父》的要害是什么呢?是唤起人民的抗上情绪,他妈的屈原老儿算个啥东西啊,不就是会写几句诗词吗?有人就是要仿效他,屈原反楚王,他反共产党。从楚国到新中国,其反动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啊……
“老积”重要一员的赵不仁自然也不甘落后,他不失时机地从吴复生那里抢过话头。而与前几位发言者不同的是,赵不仁的文化水平有限,理论水平更有限,他只是懂点“豆、来、米、索、拉、西”,懂这个,又不能立刻谱出一首《打倒屈原》的歌当众演唱,如果说张克楠等几个内行对《渔父》及屈原的批判还能讲出点歪理的话,那么赵不仁则完全是胡说一通了。批臭他妈的“渔父”,打倒他妈的屈原。这两句可以概括他批判发言的全部内容。
赵不仁之后紧接着高丽金发言(国庆节后他从砖瓦场回来了,全身红红的好像把自己装进窑里烧过了),他的发言更不值一提了。这个朝鲜族人似乎对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一无所知,说什么秦始皇应该把犯上作乱的屈原斩首示众才是,干吗叫他舒舒服服唱着歌投江呢?关公战秦琼,出格得让张克楠都皱起眉头。
我说过各种各样的学习会批判会在劳改农场是家常便饭,即使有不出工干活的时候也少有不开会的时候。我极少提到是因为这种会实在不值一提,完完全全是一个模式,批人的和被批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嘴脸与腔调。比如这次批《渔父》及屈原的会,按照往日模式老积们发完了言会冷场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冷场也是一种话语,无声地倾吐出对这种批判会的轻蔑。这冷场也像一首唱曲的过门,过门之后就有新音儿了。“老反”们极尽所能地从“老积”们的发言中寻找可击处。然后就冷嘲热讽地借题发挥,常常把“老积”们弄得很尴尬,下不来台。“老积”们热闹了前半场,“老反”们又热闹了下半场。这次呢队长在屋里坐镇警卫在门外弹压,局面非同一般。“老反”们哪敢“老鼠舔猫鼻梁骨”(佟队长的惯用语)大胆顶风上?不仅不能顶风上,还要在不丧失原则的前提下来点小表现。
“过门”之后,“老反”队里还是高云纯先发言。高云纯是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物,但他善于审时度势,又能够抓住问题的要害。这次一开口就说到《渔父》的要害处。他说:队长发动大家批《渔父》和屈原,我举双手赞成,批呀就是要批,不批倒批臭决不收兵(无实际内容的虚张声势)。但是,我又不大同意张克楠等人对《渔父》一文的见解,关于《渔父》一文的要害,刚才吴复生说是要人们仿效屈原,一齐犯上作乱,这看法是片面的。《渔父》一文阐述问题有两个角度,一是渔父的角度。二是屈原的角度。但是总体上说,司马迁是站在渔父的角度,对屈原的观点持批评的态度,文章的落处是渔父唱的那两句惊世骇俗的歌,“沧浪之水清兮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濯吾足”。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在这里我现身说法谈谈我读到这两句之后的深切感受。队长和大伙都知道前不久我犯了严重错误,我念错了报纸,可我思想不接茬,老认为自己是失口,不是故意的,因此有抵触情绪。到现在也未找队长检查。可是读了《渔父》这篇文章后,我认识到自己错了,大大的错了。不管有错没错认个错不就得了?有什么了不起?面子、自尊心就这么值钱?从这个角度说我还真的认为屈原那一套是不合潮流的,是迂腐可笑的。因此我认为《渔父》的要害不是什么犯上作乱,而是妄自清高。这是大可不必的,果然遭到渔父的耻笑。看来劳动人民就是与知识分子不同啊,明白事理得多。设想要是屈原听从渔父的劝告,就不会抱着石头投江了。《渔父》是有警世作用的,如果这篇文章早几天传开能让李戍孟和俞峰华看到,我敢肯定他俩都不会投水自尽的。正因为我从文章中受到了启发和教育,我以后是决不会自杀的。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出狱,做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好公民。
高云纯以导师的姿态做了长篇发言,实际上也为其他“老反”们的发言定了调子。下面的发言只消在此基础上发挥一下就成。解若愚说:我完全赞同刚才高云纯的发言,批《渔父》批屈原是好事,会提高我们的思想觉悟,但我又不同意张克楠、李左德、赵勇、董卫东的观点。《渔父》这篇文章不是宣扬什么犯上作乱,什么正直清高,而是做人要变通,要入世,要合乎时代潮流。管他水清水浊干啥?水清水浊都为我所用,谁明白这个道理就能像渔父那样活,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屈原那样死。我也来点现身说法,看了《渔父》这篇文章,我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一下觉得自己总算活明白了。因此我很感谢传抄这篇文章的人,他那么及时的驱散了我眼前的迷雾,使我明白了做人要做渔父这样的人。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很舒畅啊。
梁枫接着说:我和老解一样,也觉得心里很快乐,也觉得明白了许多事。大家都知道劳改农场我是几进几出了,前几天刚释放又回来了,咋老和自己过不去呢?不是别的,是糊涂啊。不,是自作聪明啊!就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吧,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领导的,他老人家高瞻远瞩,什么不清楚什么不明白,你个劳改犯梁枫充什么能啊,还跑到北京去“死谏”,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这是咋的了呢?看了《渔父》这篇文章我吓了一跳,心想我这不是要当当代屈原吗,这是多么危险,必须悬崖勒马啊!因此我建议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同时,大家也要学习这篇《渔父》,我做了一首小诗,念给大家听听,算我学习《渔父》的心得:
渔父与屈原
沧浪水上两老翁
一个糊涂一个明
行船自古凭流水
管他是浊还是清
歪嘴和尚念经!听毕梁枫的发言我不由暗暗叫苦,你个梁枫犯的是啥毛病呢?领导明明白白指示要批判《渔父》,你梁枫却提出要学习《渔父》这不是公开唱反调是什么?我看看佟队长,果然脸绷得紧紧的,眼珠子瞪得老圆。我赶紧接梁枫发言,尽可能把他念歪了的“经”正过来。我发完言后又有几个人相继发言,目的是一样的,然而却于事无补。佟队长的脸色一直没有改善。其实前面高、解等几个“老反”的发言他听着也不入耳,只是抓不住把柄罢了。而梁枫直通通的发言叫他逮个正着,最后在总结发言中将心里的火气全发泄出来,大骂梁枫一通,并严厉警告“老反”们不要自作聪明,不要做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必须悬崖勒马好好改造,否则……否则之后又重申要继续批判《渔父》和屈原。
后来我冷静想了一下,觉得佟队长一成不变地将我们视为“茅坑里的石头”过于武断,其实我们也在不断的变化着,尽量使自己能合乎潮流,比方这次再度温习《渔父》我就想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渔父的“入世说”并非完全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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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六
鬼——
刚批了死人,接着又要斗鬼。鬼为何?会前谁也不清楚,有人偷偷问许仙,许仙避而不答。只说鬼在暗地里,都看见了还叫鬼吗?又说到时候揪出来就知道了。
“净身房”。十月二十九日(斗鬼的时间地点永远也不会忘)。
有说法:晚上的斗鬼会属自发性质,除我们五队五组全体参加外,其他各队的人自愿参加。
这说法有点叫人宽心,可走近了会场就使人感到气氛反常,警卫在门外严密把守,包括佟队长在内的几个管教干部站在不远处,神情怪兮兮的。进到屋一看,那些自发参加的人却比我们到的还早,都是些彪形大汉,金刚似的,一个个怒目圆睁摩拳擦掌的样子。我们一进屋,这些人就把我们团团围住,看了这架势谁都会觉出这“自发会”不自发,已经做了严密的部署。只是难料这会究竟能开成什么样。
管教干部始终没进屋,从窗子往外瞧瞧,发现他们已不知去向。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灯,斗鬼会就开始了。
主持会议的是张克楠,按程序首先领着朗诵毛主席语录。平时开会,语录都是由队部选定提供,开会前各组去队部领取,很严格,不能自己随心所欲。从所选语录能大致估计会议的任务与目的。这次选的语录有两条:一条是“反动的东西不打不倒”,另一条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仅从这两条语录大伙就清楚今晚要斗的鬼不死也得剥层皮。
朗诵完语录张克楠先向“来宾”介绍了《渔父》事件的始末,这时才清楚这次斗鬼会是上次《渔父》屈原批判会的延续。他说那个传抄反动文章蛊惑人心的鬼到现在也没显形,但是我们已经抓住狐狸尾巴了,知道他是谁了。现在我们还希望他能自己站出来,主动自首交待,否则就当场把他揪出来示众。现在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他还不站出来我们就揪。他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三仍没人站出来。这时只见张克楠向身旁的李左德使个眼色,李左德高呼一声:将现行反革命分子吴启都揪出来示众!话音未落,早埋伏在吴启都左右的两个大汉一人一只胳膊将吴启都提溜起来,推到会场中央。
我怔了,五组的人也都怔了。鬼怎么会是吴启都呢?是不是弄错了?吴启都成“植物”多年了,“植物”怎陡然变成了鬼?这是怎么回事呢?再看被俩大汉架住的吴启都,平常那呆呆痴痴的神态不见了,完全像个正常人。这变化太大太快太突然,让人一时接受不了,解不开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鬼。
先审问。犯人当法官。
张克楠:吴启都你交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傻的?
吴启都:我不是装傻,在清水塘时我的脑子糊涂了,真傻了,可后来又好了。
张克楠:后来又好了?啥时候?
吴启都:去年秋天在清河。
张克楠:好了为啥还继续装膘卖傻当“植物”?
吴启都:我害怕。
张克楠:你怕啥?
吴启都:啥都怕。怕队长,怕警卫,也怕你。
张克楠:装成“植物”就不怕了。
吴启都:“植物”没人理没人睬。
张克楠:你狡猾!你危险!是一个暗藏的鬼。你交待,反动文章《渔父》是不是你传抄的?
吴启都:是。
张克楠:你承认?
吴启都:我承认。
张克楠:交待你的险恶用心,要如实。
吴启都:我觉得这篇古文会对大家有启发。
张克楠:啥启发?
吴启都:就是渔父唱的那两句沧浪水。
张克楠:不对,你的用意不是那两句沧浪水,而是“皓皓之白蒙世俗尘埃”,是不是?
吴启都:不是的。
张克楠:你不老实!
吴启都:我老实。我装傻比别人看得清,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活着的想不开,认死理,螳螂挡车不自量。我想告诉大伙不能死,要想法活下去。
张克楠:不对,你本意是让大家学屈原,反政府,反改造。
吴启都:不是的。
张克楠:你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