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忙坐稳身形,道:“请进来。”
一时德寿宫的人请入,却是宣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姑姑带了两名窈窕女子过来。
待他们过来见礼,唐天霄笑道:“海姑姑快平身。听说你前儿腰疼又犯了,可曾好些了?”
海姑姑忙回道:“谢皇上关心!有太后娘娘恩典,一天几次派太医诊治着,皇上又赏下药来,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
唐天霄便点头,又赶着向左右道:“还不搬了椅子来请姑姑坐了说话?”
海姑姑且不坐,站着说道:“太后让奴婢来传两句话。皇帝年纪渐长,子嗣单薄,可广纳嫔妃,雨露均施,也好多多开枝散叶,以解她老人家后顾之忧。听说皇帝身边可心合意的嫔妃甚少,因此新近挑了两名温善女子,特送来侍奉皇帝。”
唐天霄听她传太后的话,便已站起身垂首听着,等她说完了,立即答道:“请海姑姑转告母后,儿臣谨遵母后令谕!”
说完,他方才重新坐下,扫视那两名送来的女子时,果然都是少见的绝色,并且面庞看来有几分眼熟。
细细看去,一人身材颀长,清婉秀丽,气韵容貌和当年的宁清妩有些相像;而另一人却身材娇小,玲玲珑珑,眉宇间的懵懂娇憨,宛然又是一个可浅媚。
这一回没提是哪家的女儿,猜度着应该是特地找来的民间女子,只求其身家清白,性情温婉了。
他笑道:“果然是难得的可人儿,让母后费心了!来人,快安排下去休息吧!”
待宫人将两名女子领走,海姑姑方才坐下和他说话,却是絮絮叨叨,告诉他宣太后的担忧,虽不敢当他的面斥责可浅媚狐媚惑主,也在劝他少去沾惹异族女子,多多临幸其他妃嫔,以求多多诞育龙嗣。
她却是宣太后入宫时的陪嫁侍女,终身未嫁服侍在宣太后身侧,极是忠心细致,故而唐天霄也不敢把她当一般宫人看待,含了笑耐着性子听她哆嗦完了,还赏了银帛,才令宫人将她送回宫去。
待海姑姑离去,唐天霄收了笑意,懒懒卧到榻上憩息,却是睁着眼睛,只辗转反侧。
靳七道:“皇上,如果困了,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吧!”
“哦!”
应付了太后那边,唐天霄早已心烦意乱,连金兽炉里熏着的龙脑香闻着觉得厌倦。
他无奈地叹气,起身准备走往自己卧房时,靳七道:“海姑姑临走前,又叫了那两名女子过去,亲送到了皇上卧房,让等着侍奉皇上安歇。”
唐天霄呆了呆。
海姑姑再怎么受尊崇,也只是个宫人而已,怎么着也不敢这般插手皇帝的床第之事。她这样安排,必定是宣太后的意思了。
他无情无绪,自是没那兴致找人侍寝。
在房里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他转身往外走去,说道:“便说朕想念宇文贵妃了,要到明漪宫走一走,不知几时才回来,让那两名女子先去歇着罢!”
靳七忙拿了披风在后跟着,道:“皇上,入了秋,夜间凉,披上这个罢!”
二人到了明漪宫,宫人早已睡了,忽见皇帝过来,慌忙起身接驾,却是半天连壶茶水都没能准备上来。
唐天霄也不想喝什么茶,走入当日宇文贵妃的卧房看时,但见风吹罗幕,帷幔飘摇,寒簟如水,镜匣蒙尘,触目之处甚是空落,连宇文贵妃瘦削沉静的面容也似渺远了。
她也曾英秀俊美,风华超逸,从容地赴入他为她营造的深情幻境里,如坦然地赴入一池莫测的深潭。
至死不悔。
他拈过妆台上用了一半的胭脂,看着灯光下依然潋滟的艳色,微有怔忡。
那一刻,当年山坡上略带点稚气的宇文大小姐,仰着面庞时那骄傲却脆弱的神情,宛然又在眼底。
他这一生,似已辜负太多,错过太多。
他原本可以给予她更多。
如果他舍得给予,这明漪宫,也不至于四季萧索,从不见一朵耀人眼目的花朵。
他自己提了一盏绘着牡丹和白头翁图案的八角绫纱宫灯,走出院门,他立于阶上静静对着暗夜里的杨柳和荼蘼。
玉露初零,金风未凛。
丝丝杨柳,尚见得往日的风姿,绵绵地飘摇着,仿若谁正蹑着夜风的脚步,默然的徘徊;荼蘼花早不见踪影,累累的果实藏于厚密的叶间,随风淅淅,仿若谁无声地幽幽而泣。
华胥莫醒,深院落花寂
这里本就冷寂,如今更是惨淡,连月色投下,都是沧桑的清愁如醉。
若想消愁,明漪宫实在不是个好去处;若想添愁,明漪宫的确可以让人愁上加愁。
他踏下阶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靳七慌忙扶住,低声提醒道:“皇上,地上滑,慢些儿走。”
举过宫灯定睛细看脚下时,阶上竟已生苔,有落叶飘零,蛩吟切切。
他摇头。
人去了,连这殿宇也失去了生机。
或许,明漪宫这等冷寂,也便昭示了宇文贵妃的生寿不永?
可这明漪宫,也曾热闹过。
他转向东侧的静室。
宇文贵妃怀孕时,他曾在那里处理过一段时间政务的静室。
什么时候起,静室不再安静?
谁在不屑地扬言:“喜欢我就喜欢我,还要拿皇帝的气派来压我一头,真没意思。”
谁又在暧昧地嘻笑:“你是皇帝便不可以喜欢我么?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就像……我喜欢你也是天经地义一样。”
谁又如此娇憨地婉转在他怀里,呜咽着哭出声:“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我们亲近时两人仿佛合在一起血肉相连般的感觉。”
她那样酡红着脸,向他撒娇,对他哭泣,“天霄,唐天霄,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是我自己,连我的性命,都已经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紧盯着那黑暗的紧闭的窗户,唐天霄的脸也泛起红晕。
他猛地将手中灯笼砸到地上,咬牙切齿地低低咒骂:“骗子!你这骗子!”
悄悄侍立一旁的明漪宫宫人俱是愕然。
而唐天霄已一甩袖,大踏步走出了宫,再不回顾。
那灯笼给他砸得烂了,烛火却还未灭。火舌舔着绫纱,便将其上工笔勾绘的艳丽牡丹和跳跃的白头翁一起噬去,没入熊熊的火苗中。
据说,牡丹和白头翁,代表的是“富贵白头”的意思。
可后宫中灯笼上绘这种图案的并不多。
帝王正春秋正盛,一茬茬的新人如春葱般割了又生,割了又生。如昔年杨贵妃那般长得君王带笑看的,古来能有几人?
人的本性便是喜新厌旧,谁若先白了头,多半就成了帝王首先舍弃的那个。
于是,无人喜欢白头。
连这“富贵白头”的图案,也只有宇文贵妃的宫里有。
人见白头颠,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
谁也不晓得,宇文贵妃的宫门前高挂着“富贵白头”的宫灯时,她有着多少对富贵白头的冀盼。
而如今,她已随草木零落。
早晚如这宫灯一般,化为灰烬。
她的君王,悼念她,记挂她,终于还是不曾再想过与她白头。
曾喜欢她,终究不曾爱她。
唐天霄走到了他真正钟爱的那个女子宫门前。
老榕飒飒作响,蓊郁如盖;
“怡清宫”三个大字,龙翔凤舞,黑底飞金,月光下看着居然亮得扎眼。
这回他快步走在前面,再没责怪靳七为什么把引这里来。
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自从有了可浅媚,清寂的怡清宫忽然间清而不寂,连阶上新栽的花花草草也从不寂寞。
却不晓得在可浅媚给罚得凄凄惨惨的这几天,阶下的紫薇与蜀葵,可曾暗淡地失了颜色?
可即便她离开,永远离开了这宫殿,离开了他,这阶下的花木不是还会年年发,年年开?
谁离了谁又是活不了的呢?
靳七见他久久不说话,低声问道:“皇上,要不要进去看看?”
宫门虽然紧闭,但他们早已证实过,怡清宫的宫墙绝对挡不住他。
唐天霄看了一眼墙头碧色鸳瓦,冷冷道:“朕才懒得去看她。”
靳七心里叹气。
他只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没问他要不要进去看可淑妃吧?
但唐天霄给靳七一问,便已觉得面上挂不住,说道:“时候不早了,回乾元殿!”
的确已不早了。
月上中天,只怕已近子时了。
那两个宣太后送来的女子,早该在别处睡了罢?
他紧一紧披风,正要离去时,怡清宫内忽然有了些动静。
些微的人声后,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内侍提着宫灯匆匆出来,便要往外奔去。
唐天霄不觉顿住了脚步。
两个小内侍抬眼见了唐天霄,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宫灯跪下见礼。
唐天霄道:“平身。大半夜的不在宫里守着,乱跑些什么?”
他这么说着,已不由向宫内看去。
透过半开的宫门内,不难看到可浅媚卧房里正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小内侍已在回道:“淑妃娘娘忽然病情加重,已经在说胡话了。奴婢奉命,这正要去请太医呢!”
唐天霄一皱眉,已转过身,飞快奔入怡清宫内。
“还不快去请太医?”
靳七一催促那两个小内侍,自己也紧跟着奔了进去。
他也算看出来了。
唐天霄想逃开,但终究没能逃开。
没能逃开他命里的魔障。
或许,那魔障,就叫爱情。
唐天霄快步走进去时,香儿、桃子等未得通报,都吃了一惊。
忙上前接驾时,唐天霄也顾不得理会她们,几步跨到床前,先望向蜷在锦衾中的女子。
几日不见,可浅媚明显清瘦了许多,圆润的双颊凹了下去,下颔尖尖的,肤色黯淡苍白,眼睫却还和原来一般地长而卷翘,正不安的颤动着,如振振欲飞的鸦翼。
“浅媚!浅媚!”
他不觉便上前,轻轻唤出了那个自以为可以永远不再唤出的名字。
可浅媚的身体在发抖,喉间哽咽着,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开阖着,仿佛在说着什么话,却极含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香儿上前禀道:“淑妃睡得不安稳。虽吃了安魂丹,还是两次又从噩梦里惊醒,再睡下去就开始发起低烧了,嘴里好像一直在说什么,可什么也听不清。”
唐天霄侧耳倾听,果然也只能听到含糊的咕哝。
将手伸到被窝里去握她的手时,她明显皱了下眉,低低一声呻。吟。
他也觉出触感不对,忙将那手取出看时,手腕处一圈的青紫,高高地肿上来,皮肤早已磨得破裂,虽上着药,依然在淌着血水。
桃子哽着嗓子低低道:“那膝上才惨,都不能看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哼了一声道:“活该!看她还怎么四处乱窜和朕作对!”
这时,可浅媚的秀眉跳了一跳,脸上浮现极痛苦的神色,口中亦呜咽出声。
他们寝处的时间久了,唐天霄立时知道她又陷入了梦魇,忙唤道:“浅媚,浅媚!醒醒,快醒醒!”
可浅媚果然睁开眼,却猛地坐起身来,“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喊道:“娘,姐姐!”
唐天霄忙扶住她,说道:“别乱喊了,你在做梦!”
可浅媚却似听不到他说话,只管哭泣了片刻,身体便渐渐软下去,声音也低下去了。
唐天霄把她放回枕上,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醒,竟又昏睡过去了。
这时太医已经过来,见唐天霄在,少不得见了礼,才去细细切脉。
唐天霄抿着唇,沉默在坐在一边,也不说话。
靳七揣度他必定着急,只是不肯显露出来,遂知趣地自己出面问道:“淑妃怎么样了?”
太医一边忙着开药,一边说道:“七公公放心,应该不妨事的。目前只是低烧,应是腿部伤口溃疡引起的虚火上升。这样的外伤引起低烧很正常,如果呆会能吃得下药,明后天外伤好转,很快就能退烧。”
靳七点头,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淡淡问道:“老是说胡话又是怎么回事?”
太医答道:“这个应与脑部受创有关。等外伤痊愈,精神恢复,心魔退散,自然就不说胡说了。”
唐天霄皱眉道:“不过头部给摔了下,也不见得如何严重,怎么就伤着脑部了?”
太医陪笑道:“皇上可还记得,微臣等曾诊断出淑妃脑部受过创伤,至今留有瘀血?淑妃曾经喝过一段时间化瘀之药,后来因为常作噩梦,便将那药换作了补药。但吃了那么久,还是有点用的,据微臣判断,那瘀血应已化去了不少。她低烧之际想起部分往事,才说起了胡话。”
唐天霄心里略舒服些,“原来不是因为新近受的伤。”
可浅媚头部新近受的伤却都是因为他的缘故。虽说她可恶之极,但折腾成这样,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一时药去煎上,唐天霄见可浅媚睡得依然不安稳,默然坐在床畔出神。
太医见状,也不敢离开,只得在侍立一旁守着。
香儿问道:“太医,这般睡不安稳,要不要再服一粒安魂丹?”
太医摇手道:“不用不用,用药过量恐怕于身体有害。”
“哦!”
“不过,淑妃这症状,需得多加留心。如果发起高烧,可就险得很了,需立刻通知太医过来施救。”
“高烧?”
“对。目前淑妃的低烧是由外伤症侯引起,只需外伤痊愈,这烧也便退下去了;可若是高烧,很可能是由脑部创伤引起,那种症侯来得快,发作急,非常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性命之忧。”
唐天霄冷笑道:“她这般厉害,还怕有意外?”
太医、宫女,连带靳七便都沉默了。
靳七暗暗地使个眼色,诸人便都悄悄退出房去,连靳七自己也退到了门口,半掩了房门,只留着一线缝隙关注里面动静。
唐天霄见众人皆去,方才露出一丝疲惫,默默在用手支着额,阖了眼慢慢调匀呼吸,方才觉出自己实在是有些荒谬了。
他不是打算回乾元殿的吗?
他不是已经折断了梳子,毁去了同心结,割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了吗?
他保她平安,让她在这深宫里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也便对得起她了。
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苍白,如此清瘦,却如此妍丽,如此勾魂夺魄,如此让他一次次不可救药般地心旌神荡。
原不想陷得这样深,可倾尽所有地宠她惜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她也能如他这般倾尽所有地敬他爱他。
说什么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玖,可他连青枣都没看到一颗。
他只看到她茫然地躺在别的男人身下,由着别的男人亲。吻、赏。玩、抚。弄,连半点推拒都没有。
然后,是舍了命地为那男人与他为敌……
便为欠了信王的情,便能负了他的情?
或许,看她这么久,也便够了。
他站起身,却如每日清晨先行起床离开那般,习惯性地再打量她一眼,替她将锦被往上牵了牵,掖紧。
她似感觉到什么,身体又在微微地颤动,眉眼不安地耸动着。
唐天霄俯身望着她,便犹豫着一时没有走。
她白天活跃,素来晚间贪睡,却常睡不踏实;如今伤病在身,显然睡得更不好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又在做噩梦了?
她甩着头,脸色越来越苦楚惊恐,了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喘气,像要喊什么,却给堵住了般喊不出来。
唐天霄忍不住,推了推她唤道:“浅媚,醒醒。是不是又做梦了?”
可浅媚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