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也在留意着可浅媚的神情,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却不点破,只向唐天祺道:“听说前儿你夫人有喜了?”
唐天祺眉宇间飞扬的神采立时黯淡下来。
他低声道:“没了。”
“没了?”
“是,连前儿那个胡姬怀的,这是没了的第三个了。”
“没事。”唐天霄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怕什么?明儿哥哥再挑几个壮实些的美人给你送去,包管你明年一年生上三五个,怎样?”
“嘿,谢谢皇上,不过……”
“不过什么?”
“皇上……相不相信有报应这回事?”
“报……报应?”
唐天霄微愕,旋即冷笑:“天祺你也信这样?那像那些这等刀里来剑里去杀人无算的将士,不是更该千刀万剐?”
唐天祺沉默片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的名将,的确没几个得以善终的;即便偶有善终,家人子孙也少有齐全的。”
唐天霄拂袖道:“你信了哪个老夫子的胡说八道?放心,朕的将士,都是效忠于朕,若有报应,也当报应在朕的身上。这一时半会儿的,还轮不着你这小子。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先去状元楼喝两杯,再出城去罢!”
唐天祺再不敢辩,低声应道:“是。”
唐天霄再看向可浅媚时,居然还拉着庄碧岚在一边絮叨,从做着什么官儿,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快问遍了。
他笑道:“浅媚,你问这么多,是不是打算以后生着个公主,嫁到他们庄家去?”
可浅媚咯咯笑道:“如果庄大哥以后生出的儿子和他一般的好看,我一定和他结亲家!”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十一)
唐天霄噗笑,转头问庄碧岚:“朕也想着和我们的交王世子攀攀亲戚呢,却不知世子肯是不肯?”
庄碧岚笑道:“皇上有旨,臣自当遵旨。”
唐天霄摇头:“你又哄朕呢,真的旨意下来,天知道你又怎生推托。”
他不待庄碧岚回答,便拉过可浅媚道:“走,换件衣服去。总不能带个小太监招摇过市吧!”
“是,皇上。”可浅媚低头瞧瞧过于宽大的太监服,也是失笑,“我以前只穿过男儿装,太监服第一次穿,倒觉有趣。”
唐天霄亲昵地携她走过庄碧岚身畔时,微笑道:“在宫外或者没人时,叫我天霄即可。”
“天霄?”
“天霄。”他凝视着她若惊若喜的唇角弧度,“我没那么多忌讳,也不想别人把我当神敬着。我的女人么,只需把我当成她的夫婿就够了。”
可浅媚毫不迟疑地脱口道:“你本来就是我夫婿呀!”
唐天霄嘴角动一动,没有再说话,眼底的笑意却顷刻浓冽了许多。
这时可浅媚却嘀咕道:“可惜你是太多人的夫婿了!”
“什么?”
唐天霄皱眉时,可浅媚已松了他的手,笑着自己奔往内室去了。
片刻之后,二人换了装,便与唐天祺、庄碧岚带了各自穿着便装的随从径自出门。
正当春日好时节。
金碧屋宇,直上青空;花色潋滟,街衢飘香。一路池馆如画,桃李芬芳,杏花铺绽如美人笑靥,处处闻着宝筝和鸣,清歌软语荡漾于帘帏之间。
有翩翩少年黄衫白马驰骋于长街之上,蒙蒙柳烟里便腾起细细的灰尘。
经了数年的休养生息,瑞都之繁盛,更胜当年的南楚,竟连飘起的尘土都带了欣欣向荣的芬郁气息。
可浅媚骑于马背缓缓而行,边走边赞叹,有时前行几步和唐天霄并辔,有时放缓马匹等着庄碧岚同行,一直絮絮叨叨指点着周遭的新鲜物事。
她到瑞都不久便被送入宫中,并没有机会在这大周最繁华的都城游览,而瑞都的风土人情,显然与北赫天差地别,故而样样觉得新奇。
若非唐天霄说了要出城,只怕即刻便要跳下马来,先在城里留连上几日了。
她只顾赏着好风景,却浑然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旁人眼中最亮烈灼眼的好风景了。
因唐天霄微服出行,并不想招摇,因此从人备下的衣饰也甚是简洁。
可浅媚所穿的,不过是一袭粉蓝色暗花交领缎袍,式样甚是寻常,披风则是很平淡的雪青色,并不惹眼。
那临时驻脚的小院中并无侍女,可浅媚不太会梳汉人的繁复发式,只在头顶绾了个小髻,用三支一模一样的红玛瑙小兰花簪子别住,下面的头发一总编起,末梢以红丝带系住,也以红玛瑙珠坠着,自然地垂于前胸,配着她明艳妍丽的面庞,竟奇异地映亮了质华无华的衣裙。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十二)
何况那样纤巧的身段,正骑于异常高大的骏马之上;何况一路同行的,亦是气度优雅华贵的俊秀男子。
注定了万众瞩目。
在状元楼包了个单间尝了几道招牌菜,一行人便匆匆离去,竟是疾驰而行,径出城门。
唐天祺笑道:“真没想到天霄哥哥这回娶了个高手回来,这骑术只怕我们几个都不及。”
唐天霄对着城外芳草紫陌,瞥了一眼又落到后面和庄碧岚聊得正开心的可浅媚,说道:“下回得坐马车出城。有人也太会招蜂引蝶了!”
他的身声不高,却吐字清晰。
此时他们已远离闹市,放缓了速度徐徐而行,在他身后的可浅媚等人不可能听不到他的话。
可惜可浅媚根本没顾得上他在说什么。
她正在笑着问庄碧岚:“你家的莲池有多大?深不深?除了你那位妹妹,还有没有别人摔下去过?”
庄碧岚却已留意到了唐天霄神色不对,忙道:“咳……这个以后再聊吧,公子似乎正等着和你说话。”
可浅媚便似有点失望,嘀咕道:“他真要和我说话,天天都能见着。这会儿又急着喊我说什么话……”
虽这般说着,可她到底还记得,这天下似乎就她这位至尊无上的夫君有资格把任何人呼来喝去了。
她拍马奔过去,问唐天霄道:“天霄,你叫我啊?”
她虽来自北方蛮夷之地,声音却清脆悦耳,并略带着江南吴语的那种软侬,头一次听她这般唤出自己的名字,唐天霄竟听得心神一荡。
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道:“碧岚家中有个美娇娘守着呢,你若引得我们庄圣人动了凡心,他们家那位大约就要找我算帐了!”
可浅媚并无出身名门高第的骄娇之气,北赫也不像中原这样注重门第等级观念,入宫后便常和下等的宫女太监混在一起,宫中主子们的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的故事却听得不少。
她闻言立刻道:“是那位雅意姑娘吗?你封了人家做什么虞国夫人,不就是不许人家成为交王世子夫人吗?她为我找庄大哥说几句话就找你算帐,不是讨没趣儿吗?”
唐天霄听她口吻,立时知道她必是听说过他和南雅意的事,顿时窘迫,愠道:“那你继续陪他说话去吧!”
可浅媚虽是爽直泼辣,却不是没头脑,看出唐天霄不悦,便不敢再说,只紧紧跟在唐天霄身后,再也不敢等着庄碧岚同行了。
唐天霄略觉安慰,旋即想起她不过是惧怕帝王之威才不得已约束自己行为,又觉懊恼,连身畔旖旎春景都无心观赏了。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一)
荆山脚下有着南楚时京畿附近最大的皇家围场,连带整座荆山都被划做禁地。
但楚人讲究以文治国,历代帝王并不擅武,偶有狩猎也不过摆个样子,以示皇帝文武双全,非常人可比。
至南楚末帝李明昌时,登基十余年连皇宫都没出过,更别说狩猎了,——他唯一一次出宫是出降大周,却是出宫后再也没能回宫。
荆山无人狩猎,也便一年比一年草木繁盛,鸟兽众多,便有平民绕开值守的官兵偷偷进入围场打猎,往往收获甚丰,渐渐偷猎成风。
南楚诸帝虽然庸懦无能,对百姓却还宽仁,听得官员报告说有人擅闯皇家禁地,索性将值守官兵撤去,听任山民随意出入。
后来周人占了江南,一度曾以铁血手腕**各地勤王之师,便有百姓念着楚帝的好,始终将周廷视为异族,甚至出现了许多自居为南楚遗民的江南文士,多在百姓中甚有名望。
唐天霄从战乱中走过,深知得人心的重要,待平定了康侯之乱,政局略略稳定,也便重用杜得盛等文臣,并大量征召江南名士入朝为官,对待异己分子多用怀柔策略,尽量休养生息,收揽民心。
而这荆山早有百姓聚居,京兆尹奏知此事时,唐天霄也便顺手推舟将其划离皇室范畴,任百姓开围垦荒,并自由入山行猎砍柴,谋取生计。
但唐氏马上取的天下,唐天霄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艺,再不愿在京畿附近圈定的苑囿打些放养的猎物,兴之所致,有时也会带上几名身手高明的心腹悄悄到荆山活动活动筋骨,带些自己亲手打的野物回宫。
庄碧岚出身将门,虽然也是有名的武艺高强,谋略出众,却从不在唐天霄微服出行的心腹之列。
两度夺爱之恨,唐天霄年轻气盛,自是无法不计较;但交王庄遥带着一批忠心耿耿的子弟兵扼守南疆,其实力也不容置疑,对于留在京中的交王独子,唐天霄也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
恼恨,激赏,以及未必发自真心的礼遇,早让这对君臣相处得尴尬。庄碧岚本不该在唐天霄的邀请之列。
但锦衣夜行,未免无趣。
可浅媚就是唐天霄最想给庄碧岚看到的那件锦衣,华美异常。
但他似乎没能刺激到庄碧岚,反而成功地刺激到了他自己。
原来的围场区域已有经常出入荆山的百姓聚居成村。诸人绕过村落,略事休息,卓锐和另一位叫陈材的护卫便将包袱里的弓箭、饮水等物分给他们,径奔林间而去。
春日正是草木萌动万物繁衍之时,但觉层林叠翠,绿茵漫展,星星点点的五彩野花随着马蹄锦绣般一路蔓延,无边无际。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二)
早有一名随从先行潜到稍远处,用木哨子吹出类似母鹿的呜呜声,又用桦皮哨子模仿出小狍子的唧唧声,用以吸引鹿狍的到来。
若是往年,这一招很是管用,多少会引来些猎物上钩,今年却许久不见动静,直至太阳渐渐沉入那边山头,也才唐天霄射了两只野兔,一只小狍。
其他人知趣地故意落在了后面不去与他争竞,更是两手空空。
唐天祺眼见着一只野雉飞过,还没来得及抽出箭来,那厢可浅媚一边和庄碧岚说着话,一边已拉弓射去,正中目标。
那只野雉便理所当然地挂到了可浅媚的马头。
她笑着向庄碧岚等人说道:“这野雉的羽毛漂亮,我回宫让她们做向个毽子分给你们。”
唐天祺年纪略小,到底还有些逞强斗气,瞧瞧那只野雉,带了自己的两名随从,从侧面一条岔路奔前方去了。
从那时起,唐天霄连只耗子都没打着,连容易有只麋鹿从跟前跑过都射空了。
庄碧岚谨守本份地落在后面,可浅媚趁机也落在后面,虽然背着弓,却又在和庄碧岚说说笑笑了。
唐天霄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而庄碧岚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浅媚正很郁闷地告诉他:“细想想,在宫里哪有我们草原上自在?皇上的心思也难猜,也不知别的娘娘们是怎么侍奉的。”
庄碧岚看其他人和他们都已有了一定距离,唇角微微一扬,忽道:“你真的猜不出皇上心思么?我怎么觉得,你比宫里那些皇后贵妃要机灵百倍?”
可浅媚怔了怔,只觉他的目光虽不尖锐,却奇异地通透着,宛如月下一面明镜,无声无息地照到她心底,把所有的美丽和丑恶照得纤毫毕现。
她忽然间便透不过气来,许久才道:“我……我又怎及得上她们?论打架她们自是打不过我,论心眼她们却胜我百倍。”
庄碧岚淡淡道:“你若没心眼,就不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皇上带出过的爱妃;你若没心眼,也不可能故意总在我身畔,让皇上魂不守舍。”
“什……什么?”
“你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我和皇上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你也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自己长得和清妩很相像。皇上不可能对你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再次容忍他在意的女子靠近我。自古以来,不论是人是物,总要有人争竞才觉得可贵。公主这般剑走偏锋,才是高手之道,直切人心。”
透过林梢的夕阳似乎很冷,可浅媚手指一阵阵地发凉。
她盯着庄碧岚泰然自若的秀逸面庞,吃吃道:“清……清妩,就是当年怡清宫的宁淑妃吗?她和你……当真像传说中那般……那般……”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三)
庄碧岚又笑,眼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嘲讽,却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他的声音低低萦在光影恍惚的林中,只入她一人之耳。
“我与你交好的那位贵人虽然从无交集,但家父始终记着当年援手之德,视其为平生知己。可烛公主尚未入宫,家父命我照应的信函已然寄到。不论公主此来是还是为了取唐氏之宠爱,为了取唐氏之首级,在下均会从旁协助。只盼公主记住,过犹不及。我并未觉得皇上有多么喜欢清妩,但清妩之可贵,在于她处世时的与人无争,以及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撇开容貌才识不谈,仅这两样,唐天霄就没法在他的后宫里找到第二个。何况她宁死也要舍下他给予的泼天富贵一走了之,这样的女子,他想不铭记也难。”
马蹄落在厚厚的青草中,低而急促的沙沙声汇成凌乱的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林中回旋。
“处世时的与人无争,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可浅媚喃喃地念着,叹道,“好像我一样也做不到呀!我从小就争强斗胜;我喜欢的男子不喜欢我,我也就算了。”
庄碧岚微笑:“我说的感情,是两情相悦,不是单相思。”
可浅媚蓦地羞得满脸通红。
她道:“你说我过犹不及,是不是指我和你走得太近,可能会触怒皇上,把我当成三心二意的女子?”
庄碧岚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劲健的身形,轻叹道:“其实只要不涉及朝政大事,皇上的性情一向不错,或者说,相当不错。不过他毕竟是皇上……而且,不再是清妩侍奉他时的那个危如累卵的皇上。”
可浅媚嫣然一笑,道:“那么,现在先请庄大哥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庄碧岚抬头,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可浅媚狡黠地笑着,飞快自腰间抽出长鞭,呼哨着直抽过来。
厉,狠,准。
细细一根鞭子,却甩出了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罩向庄碧岚。
庄碧岚出身将门,久经磨难,身手极高明,立时在马背上一个倒仰,堪堪避过鞭影。
长鞭去势不减,顺势一个回旋,即刻又如毒蛇般探出,再度抽向庄碧岚。
庄碧岚的身体尚仰卧于马背之上,他不愿抽剑抵挡,遂一脚撤离马蹬,身体飞速一旋,用另一脚勾紧马蹬,一手执住缰绳,人已隐到马腹的另一面,半悬于空中闪开了可浅媚的第二记袭击。
他所没想到的,是可浅媚那记鞭子抽下来的力道。
鞭子没打到庄碧岚,却重重地击在了马鞍上,沉闷的抽打声后,马匹受惊,尖厉地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窜了出去。
庄碧岚一惊,忙要跃回马背制住惊马时,可浅媚已看准机会,拍马赶上前,一鞭抽在他蓄势待发的手臂上。
剧痛之下,庄碧岚手下一松,马匹疾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