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苍茫野人山(3)
让常敬斋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个僧人并不是来化缘的,而是专门来拜访他的。那个最年轻的和尚把他们的住持迦耶和尚介绍给了常敬斋。这个叫迦耶的住持气宇轩昂,文质彬彬,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告诉常敬斋,他寺庙的和尚昨天在化缘时途经码头,看到了他非凡的武艺,今天特地来请常敬斋去寺里教授武功。他许诺给常敬斋一份不错的报酬,还望常敬斋能够看在他求贤若渴的苦心面前,答应他的邀请。
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常敬斋内心深处有一份压抑不住的欣喜。但常敬斋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忧虑,他告诉迦耶住持,自己虽然会一些拳脚,但就中国功夫而言,不过是粗通皮毛,怕到寺里误人子弟。迦耶和尚听了常敬斋的话,就慈眉善目地笑了。他说他喜欢常敬斋的这份谦逊,这是东方人特有的美德。他还说自己对中国功夫倾慕已久,知道中国僧人在中国功夫方面贡献突出。“十三棍僧救唐王,不知先生可知否?”迦耶住持问常敬斋道。
“当然知道,”常敬斋点了点头说,“这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迦耶住持回头,对跟在身后的两个年轻和尚说:“中国僧人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能以国家民族为重,这是大义。这方面,值得我们缅甸的僧人好好学习!”
迦耶和尚再次诚心邀请常敬斋,常敬斋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带上大锅头尹家山。
迦耶和尚想了想,同意了常敬斋的条件。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迦耶住持一行向金塔寺而去。
金塔寺是缅甸著名的大佛寺,也是建筑上堪称典范的佛寺。著名的大金塔,耸立在碧波荡漾的伊洛瓦底江畔,显得安详、大气而又堂皇。佛寺四周,绿树成阴,古木葱郁,气象非凡。金塔寺作为南传上座部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重要的寺庙之一,在寺庙的选址、建筑上都独具匠心,充分地体现着小乘佛教强调人空( 无我 )、主张自身解脱的独善立场。金塔寺还充分体现了佛教以“静”为主旨的空间氛围。常敬斋走进寺庙后,体会到的就是这个“静”字。这种静与纽曼庄园那种死寂的静不一样,这是一种有着最高境界的“纯静”,一切都显得安详静穆,在空寂的空间里,无欲体现的就是这份“纯静”。
寺内最雄伟的建筑就是现在矗立在常敬斋面前的大金塔。这个金碧辉煌的大金塔,将常敬斋的目光引向天空,引向空阔,引向迷离而又遥远的高处。金色,这种高贵的色彩在这里不再是华丽,而代表了一种神圣。面对这个塔,人的内心就会变得踏实,变得有了依托。常敬斋自己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但他在这恢宏的寺院里依旧体会到了神圣。
除了这份神圣,常敬斋还在金塔寺体会到了艺术的魅力。在常敬斋眼里,这金塔寺的每一座建筑都美不胜收,那些庞大、陡峻的屋顶,那些轮廓丰富的屋面,那些素淡的色彩与浓墨重彩,都那么和谐地体现着感性之美。在这里,佛是神圣的,同样,佛也是亲切的。
迦耶住持带着常敬斋走进了大殿。这个大殿内的氛围是着意渲染的,室内光线昏暗,从门窗到斗拱到处都是彩绘和壁画。一座高大、丰腴、饱满、肃穆、匀称、安详的大佛像立在殿中,修长的眉目,微微上翘的嘴角,不仅显出了佛的伟大与神圣,更显出了佛的慈祥与和蔼。
迦耶住持告诉常敬斋说:“缅甸就是佛教。佛教就是缅甸。在缅甸,如果一个村庄没有佛寺,这个村庄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村庄。”
大锅头尹家山对佛寺中那些壁画产生了兴趣。那些壁画都是以故事的方式来宣扬善恶报应的,它们描绘的是天堂、人生、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等“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轮回不已的故事,特别是佛寺上刻绘的白象投胎、树下圣诞、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的“释迦八相图”,更是让他看得如痴如醉。连迦耶住持都禁不住称道他有佛缘和慧根。
第四章 苍茫野人山(4)
住在金塔寺内的和尚们,似乎跟常敬斋过去见过的寺院和尚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对政治都有浓厚的兴趣,对佛学都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而不是“当日和尚撞日钟”似的虚度流年。寺院内除了讲经论道,和尚们还聚在一起谈论一些国家大事。形成这样的氛围跟迦耶住持有极大的关系,这个穷经皓首、博学多才的迦耶高僧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忧心忡忡。他是著名的“缅甸佛教青年会”重要的发起人之一,参与了“缅甸佛教青年会”宗旨的制定。他要他手下的僧侣们牢记互相亲睦、健全缅甸社会宗教及唤起舆论、健全佛教知识的普及、增进体育的五项宗旨。他在寺院里宣称,金塔寺要以缅甸独立为己任。1886年,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将缅甸划为印度的一个行省,亡国的悲痛让僧侣们没齿难忘,加之英殖民者不对佛教作正式承认,还在教育上与寺院争抢地盘,这就加剧了僧侣们对英殖民者的仇恨。在英国殖民缅甸前,佛教寺院普及全缅,教师亦多由僧人担任,寺院事实上就是学校。英国人统治缅甸后,普通学校后来居上,西化教育有取代佛教寺院之势,这就让有志僧侣们忧心如焚。1886年,处在亡国之痛中的施泊王曾向缅甸国人公布:“英人意图侵略缅甸,目的为 毁灭佛教。”殖民者如此昭然的狼子野心,让像迦耶住持这样的高级僧侣们不得不将精力涉及政治,力图挽救国家,挽救佛教。
常敬斋被安排住在离迦耶住持住处最近的一间房子里,这表明了迦耶住持对常敬斋的重视。后来的事实证明,迦耶住持对常敬斋抱有很高的期望,他希望常敬斋能为他培养出像救唐王的十三棍僧那样的深明大义的豪杰。所以,每天早上练武的时间,迦耶住持都会不顾年迈,坚持跟众僧一起习武。他的行为不仅感动了常敬斋,也激励了那些习武的僧人。他们每个人都练得很努力,学得很认真,这久而久之,不免让常敬斋这个老师有了捉襟见肘之感。对中国武术缺乏系统了解的他,在教日渐精进的僧人的武功时,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迦耶住持不仅在佛学方面是一个博学的大师,他在绘画、雕刻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他曾在青年时代到印度学习过佛教绘画,对中国的敦煌艺术有全面的了解。他认为用绘画和雕刻的形式来宣扬佛教,有易于接受、生动形象的优势。常敬斋在教授中国功夫之余,向迦耶和尚学习绘画雕刻,他的聪慧和悟性,得到了迦耶住持极高的评价。常敬斋在学习绘画和雕刻的过程中,对佛学也有了粗略的了解。这段重要的人生经历,对他未来从事玉石雕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成为他终生受益的弥足珍贵的财富。
尹家山进了金塔寺后,被安排到寺院里打杂。手脚勤快的他很快赢得了寺内众僧的好感。在做事之余,他迷恋上了佛学,常常跟在众僧后面听高僧讲经论道。由于在过去赶马帮时学得一口流利的缅语,这让尹家山在学习佛学的过程中减少了许多障碍,加之南传上座部佛教禅修非常平实,既不要去取悦神灵,也没有什么神秘理论,又不追求什么特殊经验,还没有诸般禁忌,更不高深莫测,这就让憨厚朴实的尹家山在学习佛教中很容易地就掌握了经验和知识。他作为一个发心修习之人,在平实的修习中不仅忘却了自己的失败和厄运,还逐渐体会到于他来说极有意义、极具价值的觉悟真理。他的心灵,逐渐得到净化和解脱,整个人也正向善、向觉悟方向迈进,天长日久,常敬斋看他竟有几分“佛相”了。
一日,尹家山找到常敬斋,一起坐在菩提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佛学。尹家山说,他目前正在修“八正道”,常敬斋就问他什么是“八正道”。尹家山告诉他,“八正道”是禅修的一种方法,是“培育心灵”的途径。所谓八正道就是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和正定。这“八正道”可以分为“戒、定、慧”三个不同的范畴来修习。正见、正思维组成“慧学”,“慧学”培育正知正见;正语、正业、正命组成“戒学”,“戒学”能培育行为品德;正精进、正念、正定组成“定学”,“定学”也就是“心学”,“定学”能培育心灵素质。真正的禅修就是“定学”的修习。一个人完整地修习了八正道,解脱就能由此而生,烦恼就会由此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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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苍茫野人山(5)
听了尹家山一席关于佛学的话,常敬斋笑问道:“大锅头,你不会是想做和尚吧?”
尹家山非常认真地点点头,他对常敬斋说:“敬斋兄弟, 不瞒你说,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在迦耶大师面前说说话,让我出家。”
看着一脸认真的尹家山,常敬斋收敛了笑容,他问道:“大锅头,你真的没有了凡心,你真的忘记了高黎贡客栈的女老板了吗?”
尹家山没有回答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迦耶住持答应了尹家山出家为僧的请求,并亲自为他举行了剃度仪式。看着剃去头发、穿上袈裟的尹家山,常敬斋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是伤感吗?不是。是欣慰吗?也不是。
他只知道,那泪水滑过他的脸庞,痒痒的、冷冷的一种感觉。
雨季过去了,旱季也过去了。过了雨季就是旱季;过了旱季又是雨季,没有四季的热带在旱、雨两个季节里轮回和重复。常敬斋屈指算来,自己已在这个金塔寺呆了两年多了,自己会的那点儿功夫,也全部教给了那些求学若渴的僧侣,自己要在这金塔寺再继续呆下去,就有些赖着不走的味道了。
他去向迦耶住持告辞。
在迦耶住持的禅房里,常敬斋与迦耶住持相向而坐。迦耶住持手里捻着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对常敬斋的请辞深感惋惜。他说,常敬斋是一个有慧根之人,可惜凡心未泯,否则可以像尹家山一样出家为僧。常敬斋笑言自己天生是个凡夫俗子,尘世间还有许多牵挂。迦耶住持又说:“你是一个聪敏之人,你在雕刻上有过人之处,刀锋犀利,一气贯通,浑然天成,毫不做作。但在雕刻上要避免繁复,简洁才是真理。”
迦耶大师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上的翡翠佛珠,继续道:“你看这串先师送我的佛珠,虽然珠子这种东西是极普通的,但要用手工做出像我这样的翡翠佛珠,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一样大小,一样色泽,一样饱满,就是巧夺天工。把简单的东西做得不简单,这是一种大气象。我的师傅将这串佛珠传我,不是因为它是翡翠,而是希望我在佛学上能因繁就简,做出大事。”
常敬斋点了点头。迦耶住持又说:“你在金塔寺两年多,佛学可是耳濡目染,虽谈不上精通,也算是了解大概,今后别荒废了。在滚滚红尘中,活出禅的意境;在快乐的时候,不迷失于快乐;佛陀在入灭前教导弟子,‘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意思就是以自己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以法作为明灯来照亮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东西可以照亮自己。记住,你是你前行的灯。真理不在外面,真理在你的内心中。你们中国有句话叫无欲则刚,无欲是佛的本义,无欲是一种安静,在任何时候都不浮躁,都如止水,你才会大气,刚强。佛教教什么?佛教就是佛陀的教育,就是要觉悟宇宙人生。世上一切皆空,唯有法有。不要迷恋于物欲和金钱,要生活在物质之上。你有一双巧手,还有一个好用的脑袋,会成为出色的匠人。你跟我学习绘画雕刻,是最出色的学生,但技法是一回事,心法是另外一回事。在神性中刻画出人性,在人性中找到神性,你做到了这点,你就可以忘记老师,自己成老师了。”
“大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敬斋记住了。学生敬斋还有凡尘牵挂,有年迈老母,有糟糠之妻,恕不能跟大师一起学法侍佛,但佛会永远立在我的胸中。”常敬斋说。
迦耶住持转身拿出一尊檀香坐佛来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那檀香坐佛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檀香。“我把这坐佛送你,你每日抚摸一下它,手上就会留下香味,就会得到佛的庇佑。阿弥陀佛。”
常敬斋离开金塔寺的那天,尹家山送他走了很远。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并排静静地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两旁都是扬花的稻穗,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路上还时不时碰上骑象的人,见了尹家山,就报以微笑或亲切地打招呼,在一个路边的竹林边,常敬斋还看到了孔雀开屏。在越来越美的风景面前,常敬斋的心里却越来越凄凉,越来越黯淡,他不知道自己与尹家山的离别,会不会就是永别?一个异国的游子,他真的“一切皆空”只有佛了吗?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伤感。尹家山从表情上看似乎很平静,很释然,但常敬斋还是从他不停地摁捻佛珠的颤抖的手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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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苍茫野人山(6)
就这样走着走着,尹家山突然就唱起了《 阳温暾小引 》:
在程途 切不可 与人争斗
一路上 切不可 与人结仇
酸冷物 不可吃 十分忌口
以免得 生疾病 使我心忧
过夷山 要留心 凶恶野兽
最要者 要留心 骑马乘舟
无伙伴 切不可 独自行走
怕的是 遇歹人 反被来谋……
常敬斋明白,尹家山这一唱,就该是挥手离别了。他嘶哑的歌声里,裹杂了太多的乡愁,用一段《 阳温暾小引 》来送自己走,这是真正朋友的独出心裁,胜过任何千言万语。常敬斋紧紧拥抱着尹家山,久久不愿将手松开。
是生离,也是死别。在离开尹家山几年后,常敬斋得到消息,“缅甸佛教青年会”遭到了英殖民者的镇压,在殉难者中,就有迦耶住持和尹家山。
常敬斋准备去密###碰碰运气。还在腾越和顺古镇的时候,常敬斋听说过很多人到密###开采玉石发了财的,当时,古镇上的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翡翠大王”张宝延的故事。张宝延从一个乡间少年成长为腰缠万贯的“翡翠大王”,一直是和顺古镇人的骄傲,他的传奇经历和显赫财富,都极大地刺激了和顺乡人走场的欲望。腾越人说的走场,就是到密###府下辖的孟拱地方的玉石场去找机会。但腾越人走场,发迹者在少数,多数要么空囊而归,要么命丧夷方。所以,在腾越,走场是一项冒风险的事情。腾越当地有“穷走夷方急走场”的说法,意思就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走场”的。
常敬斋想到密###的孟拱玉石场去走场,实属无奈,要在瓦城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然,心怀梦想的常敬斋,冒险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刺激的事。
常敬斋乘船从瓦城来到八莫,他想在这里跟马帮一起走古道去孟拱,但他在八莫连等三日,也没马帮去孟拱。听当地人讲,近日从八莫到孟拱,匪事频出。杀人越货的消息,比山风都传得快,让人听了顿生怯意,马帮们谁也不愿冒这个险,谁都怕落得个人财两空。
等不到马帮,常敬斋决定独自前往。但常敬斋从八莫出发仅走了一天,就深知自己的这一决定过于草率。先不说什么匪患,单错综复杂的道路和密不见日的森林,就让他晕头转向了。幸运的是,连整个方向感都迷失的他,却在天黑前误入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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