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伯伯亲口跟我爸爸说的,我爸爸也支持他去。”小岛次郎一脸严肃地说。
“不可能!”常敬斋显然不信小岛次郎的话,他皱着眉头看着小岛次郎问,“次郎,那谁来做提督?张大人为啥放着好好的提督不做,要去人生地不熟的日本?”
年仅八岁的小岛次郎回答不了常敬斋的提问,他摸着后脑勺说:“敬斋哥哥,那我就不知道了。对了,我爸爸还说,退一步什么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常敬斋说。
“对,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爸爸就是这样跟张伯伯说的。”小岛次郎问道,“敬斋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小娃娃家,说给你你也不明白。”
小岛次郎白一眼常敬斋:“我看你也不明白!”
小岛次郎的话没错,张文光提督确实要辞了大理提督之职东渡日本。那天晚上,张文光把自己从腾越带来的亲信召到提督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听说提督大人要辞职,亲信们顿时炸开了锅,这群跟着张文光出生入死的人,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如焚,他们中有人竟然在提督府里大声问:“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我们的腾越起义就这样完了吗?”这样的问话让张文光无言以对。事实上,问话的人同张文光一样心里清楚,腾越起义军二十余营,被省军政府强行裁撤为七营,滇第一军都督府被撤消,张文光被调离腾越开始,腾越起义也就失败了。但他们固执地以为,无论那些自称为“同志”的省府要员们如何捏造事实诬陷和攻讦张文光,说他滥作威福,纵兵扰民,诬他野心勃勃,贪念功名,唯我独尊,与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宗旨背道而驰……只要张文光大人还稳坐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那些所谓的“同志”就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张文光要辞职东渡,那不是拱手让出宝座,落一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诅咒省军政府那些别有用心的所谓“同志”,为了维护和保住既得权力,不但不准他人继续革命,还处心积虑恶意排斥异己,同室操戈,煮豆燃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第二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4)
张文光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木然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一言不发,他心里清楚,他们的愤怒是真的,他们列举的都是事实。自己辞了职,他们也就失去了前途,迟早要遭受被打击的命运。但如果自己不辞职,不仅要形成革命军中的内讧,而且会与省军政府造成针尖对麦芒的态势,最终要断送了革命。另一方面,张文光从自己被攻击被诬陷的过程中,逐渐看出这个原本让他景仰的同盟会,实际上是各种不同倾向分子的联盟。不同的倾向,自然要造就不同的营垒,站在自己的利益上,也要攻击和分化不同的营垒。这样的窝里斗,岂是光明磊落的张文光能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还要呆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他就是那些暗箭的活靶子。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张提督,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领袖!”他的话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众人附和地高喊:“你是我们的领袖——”张文光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把泡了茶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地上,也震住了那些喊叫的人们。
“刚才是谁带头喊的?”张文光厉声问道。
“是我!”人群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拍拍胸站了出来,张文光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腾越起义军第四营管带黄剑峰。
黄剑峰挤出人群,站在张文光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张大人,你领导腾越起义,扫除帝制,复我民权,你不是我们的领袖谁是领袖?”
张文光紧皱眉头看着黄剑峰,没有回答黄剑峰的话,而是要黄剑峰把他的衣服脱下来。黄剑峰不明白张文光为什么要让他脱衣服,一下子竟然给搞蒙了。他愣了一阵后说:“我大丈夫又不是小媳妇,脱件衣服也羞不死人!”他边说边把衣服脱了下来。张文光伸手接过衣服,他指了指那满是汗渍的衣领和袖口说:“大家看到了,一件衣服就这两处最脏,这领袖,你们谁想当谁去当!”他说完将衣服扔到黄剑峰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子,“把屋子的门关了。”他低声对跟在身边的常敬斋道。
张提督闭门不出,人们黯然神伤一阵后,就各自散去了,提督府又恢复了那种衙门特有的森严和寂静。张文光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样一个字:“忍”。但此时的他怎么也写不好这个字,他写一个,就揉成团扔地上一个,常敬斋就从地上捡一个放进书房门前的字纸箩里。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箩筐。
最后,忍无可忍的他,把蘸了墨汁的毛笔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那些墨汁溅了他一身。常敬斋见状,赶忙跑到提督大人的卧室去,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换。
“敬斋,”张文光提督边换衣服边说,“你跟我去日本。”
“我?”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心里,日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得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地方,但现在提督大人要自己去,作为侍卫,他也习惯了忠诚和服从。他帮提督拉了拉压进后颈的衣领说,“提督大人去哪里我去哪里,到哪里我都是提督大人的侍卫。”
张文光抖了抖衣袖说:“我现在解甲归田,不再是什么提督,哪还需要什么侍卫,我要你跟我去日本,是我们大家一起去做学生。我选择你跟我一起去,一方面是彼此有个照应,另一方面是因为你在和顺上过私塾,有文化基础。你祖上历代从医,到日本就去学医。我呢?去学工科,学炼钢铁什么的。”
常敬斋说:“提督大人,我还以为我们去日本学习军事哩。”
张文光摆了摆手说:“我跟小岛正雄先生谈过,我的后半辈子,不从军也不从政,我希望你跟我一样。一个诚实的人做不了政客,而军人不过是政客们的玩偶。敬斋,我现在倒真有些相信实业救国了,我们的国家,今后更需要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
常敬斋点了点头。
张文光伸出手,对常敬斋道:“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握紧我的手。你听我说,你还不满十八岁,我也才三十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发誓,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我们要做好学生。”
第二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5)
常敬斋紧紧握住张文光的手说:“提督大人,我听你的,做个好学生!”
“今后,我不是什么提督大人了!”张文光看着常敬斋说,“到了日本,我们是同乡,是兄弟!”
“是的,提督大人。”常敬斋答道。
张文光提督的辞职,给年轻的常敬斋的内心留下了一生也挥之不去的阴影。作为一个热血青年,他追随张文光,充当了革命军中马前卒。他曾经想过在革命中轰轰烈烈地死在敌人的炮火和枪林弹雨中,却从未想过革命的结果却是这样尴尬的结局。常敬斋的记忆中,铭记着自己随张文光提督离开大理提督府的那个清晨。那是天未破晓的清晨,整个大理古城还在沉睡,街上冷冷清清,没有送别的人,他和几个随从护送张文光提督,快马出了大理古城。出城门时,连守城门的卫兵也没问候他们一声,尽管他们知道那个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昨天还是大理的提督,但他们看着一身便装的张文光,佯装不认识,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洋洋开城门。尽管他们是回腾越老家,但常敬斋感觉这匆匆而去的马队更像一群丧家之犬。革命革得如此狼狈,让常敬斋万念俱灰。
回到腾越后,常敬斋和张文光都忙着为东渡日本作准备。听说唯一的儿子要远走日本,常敬斋的母亲成天以泪洗面。常敬斋的父亲自从采药坠入深崖死后,儿子成了她这做母亲的唯一寄托。靠着丈夫生前做草药医生留下的微薄积蓄,她把儿子送进了和顺古镇最好的清河私塾,那是从缅甸回来的华侨兴办的私塾。私塾里不仅教“四书五经”等中国的传统文化,还开设了英语课和缅语课。作为一个乡下女人,她的目光是长远的,她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希望儿子今后见多识广有出息。但作为母亲,她又不忍心儿子背井离乡远走异国他乡。腾越起义那年,儿子偷偷跑去当了兵,就让她那颗心成天悬在了嗓子眼,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儿子回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刚刚在胸膛里放安稳,就又听说要去日本,这怎么能不让做母亲的她操心劳神呢?看着儿子已长大成人,嘴唇上有了黑色的胡须,就想乘儿子离开之前,在和顺古镇人家为他相一个媳妇。这个想法鼓舞了她,她到处托媒,终于在古镇里物色到一个长相让她满意而又愿嫁到她家的姑娘。但常敬斋却不领母亲的情,说他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启程去日本。但常敬斋的话说服不了母亲,她固执地认为,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总是要结婚的。
母亲忙着为他准备婚事,这让常敬斋倍感烦恼。他把烦恼向张文光说了,没想到张文光也赞成他先结婚,再去日本,还主动提出要亲自为常敬斋主持婚礼。张文光说:“敬斋,你去了日本,你母亲孤身一人,娶个媳妇陪着她老人家,你在日本才会心里踏实些。”
常敬斋的母亲听说张文光要亲自为儿子主持婚礼,打内心里高兴。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姑娘的娘家人,娘家人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尽管张文光现在解甲归田成了一介布衣,但在腾越老百姓的眼里,他仍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滇西都督,是那个在文星楼上树九星汉字旗的起义英雄。
也许因为是张文光主持婚礼的缘故,常敬斋结婚这天来贺喜的人就特别多,本来就不算大的院子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常妈妈忙进忙出,整个脸笑得像朵花。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感到既开心又有光彩的一天,仿佛过去苦熬的日子都是为今天而过的。这天,来的要人确实很多,特别是先前腾越起义军的各营管带和帮带都来了,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进院子吹吹打打一阵,便同常妈妈托人请来的民间乐手们较上了劲。你打军鼓,我吹唢呐,你奏新派乐曲,我唱腾越古调,经他们这一折腾,那欢乐的气氛恨不得撑炸了这原本冷清的农家小院。常敬斋按照当地风俗,穿上了新姑爷的服装,长衫加瓜皮小帽,打扮得像个富家少爷。但身为新郎官,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热闹的场面中,他机警地打量着前来贺喜的宾客,依旧保持着一个侍卫的警惕。张文光原来的侍卫长找到常敬斋,告诉他贺喜的人群中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他多加小心。侍卫长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张文光来的。正是听了侍卫长的话,被欢乐的人群包围着的常敬斋,内心却非常地紧张。以至于有人取笑他,说他做新郎官,怎么像上战场打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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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6)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侍卫长,他见常敬斋被贺喜的人群簇拥着,根本无力保护张文光,而看着站在墙角的那三个面无表情的人,他感到了潜在的杀机。他心里清楚,真正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这种像铁板一样生硬的表情通常是杀手固有的。于是他慢慢地挤到墙角,佯装看热闹故意在其中的一个脚上重重地踩了一下。那个被他踩的人痛得尖叫了一声,凶相毕露地骂道:“你他妈活够了想找死呀?”正是这句话,让侍卫长听出了这家伙的大理口音。侍卫长挥手上去,对着那家伙的胸口上就是重重的一拳。看见自己的同伙挨揍,另两个人就挽了袖子扑过来,跟侍卫长扭打成一团。
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发生了斗殴,马上便成了焦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扭打的场面上来了。那三个家伙见人们都围着他们看,知道这样下去对他们很不利,怕暴露身份的他们无心恋战,拔脚走了。侍卫长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几个不明真相的管带批评他不该在热闹的婚礼上打架,但他没有申辩,事实上,他也不能解释,就拔腿追了出去。他一直追出了和顺古镇,也没见人影,才明白那三个家伙早脚底抹油跑了。
等他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赶回来参加常敬斋的婚礼时,送亲的队伍已进了常家的院子了。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婚礼进入高潮了。挤不进院子去的侍卫长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一方面为常敬斋高兴,一方面也为赶走了那三个形迹可疑的家伙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常敬斋。
“新郎官,该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侍卫长吃惊地问道。
常敬斋说:“我从后山去追那三个家伙了。”
侍卫长听他这一说笑了:“敬斋,就是做新郎官,你也忘不了自己侍卫的身份,怪不得张大人离不开你了,去日本也要带上你。”他也拍了拍常敬斋的肩道,“快进去,要不,人们还以为你逃婚了哩!”
很多年后,常敬斋回想起他的新婚之夜,恍若一场梦。那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最初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男人的最后的夜晚。那天晚上,当那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们喝得醉醺醺散去,常敬斋被母亲推进了洞房。洞房里,那个叫翠儿的新娘头顶着大红盖头端坐在床前,常敬斋看见,因为紧张,她的腿一直都在发抖。当他掀起了她的红盖头时,她的腿竟然抽筋了。她因为抽筋的疼痛,抱着腿妈呀地叫了一声就倒在床上了。这个时候,常敬斋看见了翠儿的那双小脚。那双穿在小脚上的经过精心刺绣的三寸金莲鞋,在摇曳的烛光里让常敬斋感到万分厌恶。常敬斋跟随张文光参加腾越起义,最初的动因就是因为他反对妇女缠足。那年他十四岁,在河边背书时,看见在河边洗衣亭洗衣的寸家才九岁的姑娘,在洗完衣物站起身时,摇摇晃晃跌进了河里。他扔下课本把她救上了岸。他问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是不是因为在洗衣时蹲久了才跌进河里去的,小姑娘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她那缠满了裹脚布的小脚。常敬斋一怒之下,将小姑娘的裹脚布解开了,将它扔进了河里。当寸家小姑娘回到家,她母亲问脚上的裹脚布哪里去了时,小姑娘如实地说了,她的母亲并没有因常敬斋救了女儿心存感激,而是怒火中烧地找上门来,在常家的院子里又哭又闹,还痛骂常敬斋是小流氓。常敬斋一气之下,挥毫写下了《 我反对妇女缠足 》的文章,把它贴在了和顺古镇高大的牌坊上,他的举动让和顺人们震惊不已,都以为镇子里出了叛逆。后来让张文光知道了,张文光亲自来和顺古镇上找到他,称他为少年才俊。从那以后,常敬斋就跟随了张文光。
一个反对妇女缠足的人,娶了一个小脚媳妇,生活残忍地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常敬斋俯下身子,将翠儿的绣花鞋脱去,将长长的裹脚布解下来扔在门口。“做我的女人,今后不许再缠足!”常敬斋自己也没想到,跟自己新婚的妻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与缠足有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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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7)
他的话让翠儿有些吃惊,她又坐起来,看常敬斋的目光依旧盯着她变形的小脚,慌忙羞怯地将它伸进了被窝里。
“你真的不喜欢小脚?”翠儿怯怯地问。
“不喜欢。”常敬斋的回答很干脆。
听了常敬斋的话,翠儿哭了。常敬斋从她耸动的肩上,看出她哭得很伤心。他安慰她说:“我不怪你,要怪就怪你的父母。”
翠儿听常敬斋这么说,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