赍诏官听他如此蛮不讲理,哪里敢强让他打开,可又知诏书是阻止他进京奔葬,若放他到京,岂不获罪,只得说:“殿下大孝之心可敬,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看来非殿下之心所愿的;但恰恰又与遗诏相遇,若放弃不看而直接自顾自地赶路,也似乎是不可以的。乞求殿下先少缓数日上路,容臣遣人星夜回京请旨定夺,这样才两不相碍。”
燕王不得已,只得在淮安住下。不几日朝廷就差了人来,开读了敕书,勒令燕王还国。燕王当即便跳脚发起怒来,说:“望梓宫咫尺之距离,却不容孤王一展哭泣之诚意,这种做法断绝人伦天理。既无父子,何有君臣?!”
一时怒发冲冠在口头将君臣彻底否认,并不等于实际上就可以不管不论君与臣的,所以燕王在跳脚发怒之后,仍是只得恨恨而归,到了本国后就与道衍商议对策,道衍道:“遗诏只能止殿下一时不还京,却不能拦殿下终身不入朝。请待葬期一过,殿下悄悄入朝,看他们如何行事,未为不可。他难道又好降诏拦阻?”燕王听了,高兴地大叫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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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面危机(3)
建文元年二月,燕王竟悄悄入京来,一直到了关外,才报单入城,朝中君臣果然不好拦阻,只得宣诏燕王入朝。
燕王原本就是个目空一切、英雄自居且又出身贵胄的人,此时的建文帝朱允炆是他的侄子,又一向为人仁柔,谅也不能治他,至于那两班文武大臣,在燕王眼里更是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所以燕王进了朝门,直奔着丹陛,大踏步龙行虎跃般走了上去,到了殿前,又不山呼万岁,也不行君臣之礼,竟然当殿而立,候旨宣诏。这时忽然左班中闪出一人,执笏当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亲不敌贵,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驰御道,又当陛下面前而不拜,请敕法司拿下问罪。”
燕王听了,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奏道:“臣棣既已来朝,焉敢不拜?但苦于行路时劳累伤足,所以才站立候旨,请陛下恕罪。”建文帝传旨道:“皇叔至亲,当然不必说这个的。”
这时,又见右班中闪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也不可目无国法!自古虎拜朝天,殿上叙君臣之礼;龙枝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今燕王骄蹇不法,按法理当追究治罪。”建文帝却传旨道:“皇叔至亲,朕为他网开一面,今天的事就不必追究了。皇叔暂且退下,待召入宫相见。”
燕王此时已吓得暗暗发抖,听到建文帝的圣旨,忙抹了把额头不由自主渗出的冷汗,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燕王刚刚退出殿外,早有户部传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智虑绝人,酷似先帝;况且他现在封地在北平,北平乃强干之地,金、元都是在那儿兴盛起来的。眼下不如乘燕王有罪,早早除掉以绝后患。若陛下以仁善之心,念亲情之谊,不忍加诛,那么就把燕王从北平迁出,改封到南昌去,这样也可以了绝祸根。”
建文帝听了,他那一向仁善慈悲的俊眉朗目间顿时全是表现得非常老道的仁与善,同时他用吃惊非常的口气说:“燕王是朕的至亲,卿如何能说出这个话来!”
卓敬道:“杨广、隋文,难道不是父子吗?父子难道不比叔侄更亲近吗?但这能阻止杨广弑君杀父以登大位吗?”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缓缓说道:“卿且退下,容朕细思。”卓敬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建文帝一时是下不了狠心的,于是只好退了出去。
燕王从殿上一退出,忙问左右:“刚才说话的那两位大臣是谁?”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凤韶,左班乃侍中许观。”燕王点头叹道:“莫谓朝中无人!”此后燕王小心翼翼,再不敢违礼轻上,等候建文帝的宫中朝见一过,忙忙回国去了,唯恐有变走不了。
■ 明年再斩程济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齐泰、黄子澄乃先帝托孤大臣,他们对于同时代的司马先生的野心洞若观火,自然也就会密奏于建文帝,说:“燕王此番名义上虽然是入朝参拜,其实是窥伺动静探听虚实的。他见陛下而不拜,藐视朝廷,既经御史、侍中弹劾,就该敕法司拿下,以绝祸根,实在不宜纵虎还山,以留下无穷之后患。”
建文帝道:“燕王乃先帝爱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其有失小礼而惩治之,不独有失亲戚之义,而且也并非孝治天下之道,朕实在不忍心如此呀。”
齐泰又奏道:“陛下以仁义待人,真乃尧舜之心也,但只恐人不以尧舜之心待陛下!听说燕王现在正以张玉、朱能为心腹,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又广招天下异人,其不轨之意图已昭然若揭,若再不剪除,必有后患。”
建文帝道:“燕王既然所为不法,也当慢慢地想办法,决不可因为他来朝不拜这件小事,而对他加以严惩,这样也会让诸王分心的。”然后建文帝望着黄子澄道:“先生还记得东角门之言吗?”黄子澄道:“臣怎么敢忘记呢!但削藩这件事须得渐次想法解决,不可一下子贸然行事。”
建文帝道:“渐次当从哪个王国开始呢?”黄子澄道:“燕王预备已久,一旦对他进行削藩,他本来或许还不会起事,这便也会促使其反,削藩必将是给燕王的最好口实。臣听说齐王与燕王,关系非常亲密,两邦结为唇齿。若是先削齐王,以使燕王知道警醒,这样最好;若是燕不知收敛,继续图谋不轨,到那时再对他加以削夺,则势弱而可取。”建文帝道:“容朕熟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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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面危机(4)
到了次日,建文帝阅览群臣的折子,看见在一个小官儿四川岳池教谕程济的奏本中居然奏道:“臣夜观乾象,见荧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术数占之,明年七月,北方有大火起,侵犯京师,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扑灭,无贻后悔。”
建文帝不觉非常担忧恐惧,于是便命群臣合议程济的奏章。群臣经过一番会议,得出的结论却是:“程济以一个区区教谕的身份,居然敢妄言祸福,且事关江山易主这样的大事,所以说程济真乃大逆不道,罪当斩首。”
建文帝听了没说什么,他心里暗想道,北平燕王图谋不轨,现在已有形迹外露。程济这样的一个小官,敢于出位进言,看来其是必有真知灼见的,且其用心必忠。现在他说得对或不对、妄与不妄,尚未可知,这样就把他无端先斩首,岂不冤枉。于是次日建文帝上朝,召程济来叱责道:“你多大个官儿,有何才能,辄敢妄言祸福?现在朕命你细细奏明。”
程济道:“臣子的官阶虽然有大小之分,而忠君爱国之心,却无大小之别。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则其罪更甚于出位进言!臣济幼年时曾遇异人传授天文术数之学,今臣观荧荧光光惑守于中心位,久而不退,且王气见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且弑夺之祸也必定会发生的。陛下躬尧舜之仁,以至诚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书生,但知守常,而不知驭变,恐一旦事发,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岂敢惜自身之一死,而不向陛下说明白吗?”程济一面上奏,一面痛哭失声。
建文帝被这话深深打动了,不忍治程济之罪,可左右朝臣却一齐跪下奏道:“圣上治国有道,臣子论事有体。今天下太平,国家全盛,而程济借术数荒唐之说,竟敢痛哭流涕,妄言祸福,以危言耸听来惑动人主,因此程济当与妖言惑众者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则谶纬之学必将风行起来,而仁义道德之政制则会受到严重的冲击,如此何以治世?何以示后?”
建文帝虽然明知程济是忠心良言,但屈于群臣的压力,也无可奈何,正要传旨拿人,忽见程济又叩头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缓臣之死期,将臣羁捕狱中,待到明年七月,北平若无兵起,臣到那时虽被斩首也心甘情愿。”
建文帝立刻便点头,说:“此时斩你也真是太没有名义了,那就到明年再斩也不迟。”于是程济被押入狱中监禁。
■ 真妃翠儿玉碎井中
程济此举是让建文帝与群臣意想不到的,但是世事从来乱纷纷,世理却自有公道,非人言可改变,程济今日触怒皇上,他日可显忠贞。程济更有一个让世人也让建文帝与群臣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荣辱沉浮居然和最受建文帝朱允炆宠爱的真妃翠儿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建文帝自登基以后,册立德配马氏为皇后,翠儿晋为真妃,追赠黄香菱为贞妃,把钟山的坟墓重行修葺一番,又替她立祠塑像,春秋祀祭。
真妃翠儿现在十八岁了,更加的貌既可人,才又逸众,处于深宫的她早就察觉到了燕王有异志,如今听说了程济的事,她更是劝帝早日剪除燕王,切不可再迁延时日,否则将有不测发生难以控制。
谁知建文帝反斥她离间骨肉,竟然降隶为宫娥,罪名是祖上有明制,嫔妃不得干预朝政,否则即为罪。这是对外公开说的,其实建文帝正为这事烦得很,本想到真妃翠儿这儿来放松一下,可她偏偏不识时务,一味地说个没完没了,建文帝越听越烦,真妃翠儿自以为自己的所见不凡,其实这些建文帝早已在亲信臣子们那里听了上百遍了,自作聪明是让人讨厌的,建文帝当时心里就是这个感觉;而真妃翠儿更不识时务的是,她不仅不肯在建文帝阻止她说下去的时候住嘴,反而越说越激烈。
真妃翠儿的本性就是如此,在美貌如花的外表下,包裹的居然是一份坚强如钢、执著如铁的意志和不惜一切的勇气,尤其是在被蔑视并严厉地告诫为“你们女人只要让男人开心就算赢了,根本不配谈论这样高级的智慧的东西”时,真妃翠儿居然反唇相讥:“为什么我们女人就得做一个弱智的玩物?我不甘心也不服气!”
第九章 四面危机(5)
建文帝终于由烦而躁,再由烦躁变成了恼怒,于是就在程济入狱的那天,真妃翠儿也被贬为一般的宫娥。
真妃翠儿在做了几年真妃后再次成为一般的宫女,翠儿本是个生性非常倔犟的女子,她如果肯说几句软话,完全可以让建文帝回心转意,可她偏不肯,后来她以宫女身份几次被难忘旧情的建文帝召幸,这样的时候,如果她稍稍肯加以利用也会恢复自己的皇妃身份,可是她仍然没有!就是没有!她就一直认了死理地咬定说燕王必反必篡位。其实真妃翠儿还有更厉害的武器,那就是她已经怀孕了,但她同样也没有加以利用。
就在真妃翠儿因劝帝早日剪除燕王,而被建文帝一时恼怒降隶为宫娥之后的几个月,燕兵便发起难来,建文帝常常忆起真妃翠儿以前的话,几次想把真妃翠儿复位,偏宫中多怀妒忌,暗进谗言,致使这一想法没有实行。后来翠儿生下来一个男孩,建文帝非常高兴,在翠儿的月子里,再次要把她复位,可偏偏她就是不肯服个软,以便让建文帝有个台阶可以下,惹得建文帝火起,也就没有原谅她。
宫中那些势利小人对一个失了圣眷恩宠又被夺了真妃封号的本性纯真纯洁纯正、倔犟不会讨好、又没有什么辉煌家室背景的女子,不会例外的是投井下石狗眼看人低。受了太大的委屈、愤无可泄、忍无可忍的真妃翠儿在满月后不久,便来找建文帝评理说事论个是非辩个黑白,可建文帝此时正为迭失城池颇为伤感,接连的败报,也让他益觉惊慌无措,大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之慨,忽然见真妃来说些琐琐碎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小事,并且还死死扯住他的衣袖、不由他回避、不容他不理地大哭道:“陛下乃天子,就是不念与臣妾的夫妻情意,也该为臣妾想想,这样的日子,我可怎样活呢?真是生不如死啊!这样的日子如何是个了局如何是个归宿呀?万祈指示……”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泣噎欲绝,说不上来了,建文帝再次恼怒至极,愤愤地说道:“此刻还是顾你们的时候吗?”正说着一转眼看见宫后的一口眢井,于是愤犹未平地说道,“你如无可依归,这儿就是你最好的归宿!”
真妃翠儿听了这个曾经与她千恩万爱的人亲口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如遭雷击,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怔怔地望着那口井发了一阵子呆,再接下来她缓缓地跪下谢了恩,立起身来,猛然奋身往井里一跳。可怜鲜花般的美人,霎时玉殒香消了。
建文帝没想到她真能赌气跳了井,顿时悲泪如泉,便以皇妃之礼瘗葬真妃翠儿于水西门外的万岁冈。
■ 最最悲惨小皇子
真妃翠儿自己倒是死得干净,可苦了她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儿子朱文圭,就在这个小皇子刚刚咿咿学语、跚跚学步的时候,燕王朱棣就攻破了京城。朱棣登了大位后,因为心里怀恨建文帝,不仅把他旧日的大臣统加重罪,有的还置之大辟,还下令洗宫三日,诸宫中太监、女官、宫女绝大多数被杀死。一些昔日的宫人为求自保,便出卖了真妃翠儿因劝建文帝早日剪除燕王而被降隶为宫娥的事,以作为她们活命的筹码,就如同当年屡进谗言害得鲜花般的真妃翠儿玉殒香消一样,真妃翠儿所生的这个小皇子朱文圭的命运也永远地被改写了。
朱文圭被燕王封做建文庶人,然后就整整关押了他五十五年。建文庶人朱文圭被关押的那一年仅仅两岁。关押他的地方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小斗室,只有在两米多高的墙壁最顶端有数个小孔,可以看见一丝光明,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此外,他再也不能与外面那个无限博大的世界有任何的感觉和联系了,他甚至连认识这个美妙的世间的机会也没有了。
每天有人给小皇子朱文圭送来两顿饭,一两个月有人进来清理一下他这一两个月间的排泄物,一年之中能够洗上一回澡就很不错了,当然他的脸也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能洗洗,到五十五年后,朱文圭被从这间斗室里放出来的时候,他的皮肤是青灰色的,根本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头发是纯白的,他的眼睛非常怕光,甚至他也看不清什么,世界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团模模糊糊。
第九章 四面危机(6)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五十五年中间,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是一种真正的残酷,好在他是在襁褓间就过这种生活的,因此他根本不知道人还需要说话,甚至也不知道人还会说话,其实就算是人们在他面前讲话,他也根本听不懂。是的,他成了一个痴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痴呆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人原来是要天天都洗脸的,也不知道人原来在一天三餐和睡觉之外还需要很多很多,他更不知道人最最需要的是阳光和自由,是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的他也许是幸福的,至少什么都知道的燕王是没有办法体会这种幸福的。
五十五年后,燕王早死了,他的儿孙们接任皇位也已是换了三四代,这时燕王的后继者肯发善心将他放出来,也正是因为他完全放心了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同时什么也不想知道的人,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就是给他皇位,他也不稀罕,而且是真的不稀罕,不是不敢也不是故作清高淡泊。这样的人当然是让燕王的后继者放心的人,于是燕王的后继者自然是会发这个善心的。
可是这种善心对于此时的朱文圭已毫无意义,他永远地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他对于外界的任何事情都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甚至始终适应不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