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缠着绷带的枯瘦手突然按上她的肩膀,吓得羽君住了嘴,“怎,怎么?”阿舟不知道自己的手跟鬼爪似的很冷很吓人吗?压低了声音问:“是那个雅布回来了吗?”
阿舟轻微的摇头,吐出三个字:“沈惊涛。”
“什么?”
“他的气息在这附近。”
“附近?”羽君真个见鬼的表情,这附近都是水,他变了水鬼不成?水贼没理由会让来历不明的小船靠近,那么……他是在船上?
羽君愕然了一回,脑中不断联想,自己是因为阿舟的存在让船上的人误会,不敢招惹她,那惊涛呢?不会变了阶下囚……关牢房?挨鞭子?辣椒水?老虎凳?等等,老虎凳是啥?(这种东西显然是从唯羽的记忆里得来的,羽君哪里见识过。)还是做了奴隶,擦船板,做苦力……万一,成了性奴隶……不知道这船上的水贼中有没有人爱好那一口……
(你可以8要想了么?马赛克处理中。。。)
船上有一个“湘无双”和一个沈惊涛。如果雅布沙萝兄妹一人分一个,倒是“公平”……
——如果。
雅布转回身,靠近两步,上下打量着沈惊涛……
如玉般阴凉清润的男子,纵然在幽深的黑瞳中显出些许疲惫和落拓的污浊,却好似美玉蒙尘,让人不禁想要去拂清,一探真身。
沙萝说得没错,'他长得好看'纤罗男子多豪迈粗放,没有他这般'好看'的类型。
美玉和石头,两者差距一目了然。
雅布唇角微勾,一旁的沙萝忽地挡在他面前,野猫一般张牙舞爪低声警告:“说好了一人一个!他是我看中的,少打他的主意!”
两人的对话惊涛似乎听到了,却又不真切,并不了解含义。
雅布只是看看沙萝,又抬眉扫了惊涛一眼,“恐怕……他不是你能压得住的人。到时候,自己抓不住,就别怪别人伸手。”雅布说完就走,对身后沙萝的抗议视而不见。
船舱外的惊涛并未确切知道两人说了什么,船舱内的羽君更是只字未闻,正兀自天马行空的想象并担忧着惊涛的处境。
她的担忧,倒没白费。
返身回来的雅布似有了心思,小心的遮掩在如常的应付之间。羽君也在谈笑间细细瞧着他,眉目粗狂,线条硬朗,却不失英俊,称得上一个美男子。只是敞开的衣领间窥视到的一道道狰狞疤痕,凭添了些霸气,时刻提醒着旁人他究竟是一个蛮夷之人。
羽君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野狼般的眼瞳里有探究,有赞赏,有戒备,然而没有情欲。至少看着她的时候没有,这一切都让她知道,自己在一定范围内是安全的。
她得想办法找到惊涛……如果,他在这艘船上。
惊涛终究没能得见那位歌者,雅布临走吩咐了几个时常跟随他的弟兄,帮沙萝将他带回自己的房间。这几人身手显然与那些闲散船员大为不同,几个月来惊涛的身子早已经被酒掏空,不是对手。
他与羽君似乎被调了个个,羽君终于可以不被限制于内舱被允许随意在甲板上走动,而他却被软禁了起来。
他方被关进去,沙萝便跟了进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好似生怕他再跑了出去。这么一闹,惊涛纵是对那歌女心存疑惑也无心再去探查,只感到些许疲累,无奈的轻叹一声。蛮夷的女子当真与中原太过不同,就是江湖儿女,也没有她这般的豪放直白。
见着惊涛不看她,沙萝上前一步站在他眼前,“喂,你干吗不看我?干吗不喜欢我?你心里有人了是不是?”
惊涛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要攥起拳,却又放开,只淡淡扫了沙萝一眼,那一眼,却是死水无澜。
“是。”
“她比我好吗?”
“她不见得比谁好,但是没有人比她好。”
“什么又好又不好的我绕不明白!你是我捞上来的,就是我的!”
沈惊涛听着这话,只觉得好笑,果然是匪船上的人……与她说下去,只是白费口舌。他不再理睬,沙萝气急的看着眼前的人,不论她再说什么也只是一脸疲累的顾自出神,明明他就在眼前,却好似千里之外的疏离。
美人如玉,他却是一块阴凉的寒玉,捂不热的。
沙萝虽不是什么好出身,却也是从小被阿爹和哥哥们宠着,在贼窝里也是刁蛮成性的小公主,谁敢惹着她?如今碰上这么个烧不烂煮不烂的,气得一跺脚摔门出去,派人看牢了,禁止他踏出房间一步。
纵然……他已不在意人生何处,四处浪迹,到哪里都无所谓,那也绝不是说他也不在意被人如此禁锢。他该如何做?这里是水上,纵是拼上性命杀了出去,也走不掉。还是等上了岸再走……若能留下一条命,也好去确认一下湘无双是否性命无忧……
想到杀人,却短暂的晕眩,感到一阵恶心……
他自嘲的笑了笑,如今自己这般,还说什么逃走,恐怕连这间房间的门也出不去。如此想着,有人端了饭菜进来,也无心下咽。直放着慢慢变冷,又被撤了回去。
不久门外响起雅布的声音,“你们都下去。”
“可是大哥,沙萝她……”
“你们还知道谁是大哥?”
门口看守的人没了声音,乖乖开门。
惊涛看也没有看他,走了妹妹又来哥哥,对于这些蛮横霸道,杀人如麻的匪类,他无法苟同。雅布却也不介意,进门之后就站在门口,双手环胸打量着他……
好个玉雕一般漂亮的人儿……
他走近,竟一只手勾起了惊涛的下巴。
“你做什么?!”惊涛甩开那只手,看着这个失礼的蛮夷。雅布嘴角微挑,收了手,缓缓问道:“听说你不肯吃东西……?”
惊涛微微蹙眉,他吃不吃东西,几时轮到这个水贼头子来担心了。
“不吃东西对身体可不好,纤罗人讲究的是健康红润的美,你看来却有些苍白了。”
“不劳关心,这与你却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看起来你也像个练家子,如今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弄得成了个软脚虾,若被人欺负了也没有力气反抗……你这眼神,是不相信会被人欺负?这船上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类,说不定偏偏有人喜欢欺负你这样的……例如……我?”话音一落他一步迈近,拉住惊涛的手臂反剪身后,一把推到船壁上,将头低下靠近惊涛的脖颈——“不信么?”
“你……!!”惊涛奋力一挣,却挣脱不开。雅布低低的笑声从喉咙里发出,几乎将脸埋进惊涛颈间。
——停!停!!你给我打住!!!
突然半根拖把棍子横飞而来,正中雅布后脑勺,他转头,看见房门大开,门口却空无一人。正要再转头,一声尖叫伴随碗盘破碎的脆响,沙萝端着热过的饭菜出现在门口,已经都孝敬了地板,一只手指着雅布,“你……你!!”已然是气得脸红发抖。
“大哥你在做什么!?”
雅布给了她一个'在干什么你自己不会看?'的眼神,放开惊涛,耳边风声一紧,惊涛的拳已经反击回来,他偏开身子,没有完全躲过挨了半拳,两人还没有再交手,沙萝大喝一声“你!出去!!”直接扯住雅布的胳膊把他推出门。
“好,好,我走。”雅布转瞬换了张脸,半推半就,走到门口却没有忘记方才那半根拖把棍子,问:“那是你扔的?”
“扔你个大头鬼!”沙萝气急了干脆拾起棍子冲他扔了过去,雅布眼疾手快关了门,棍子重重撞在门板上。
门板关闭的瞬间,雅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半根棍子不是沙萝扔的。
不是她,这船上还会有谁?
*
羽君发誓,她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
当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才知道事实的可怕远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男人,竟然真的会对男人……她仅仅从陆唯羽的记忆中窥探到那种叫做“基佬”的生物,以及过去零星听说的“断袖”的变态,却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且偏偏还是惊涛。
她轻手轻脚的回了房间,有些担心方才因为一时情急丢出去的半根拖把棍子会让雅布对她起了疑心。
阿舟没在房间里,他似乎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更多的时候他会消失不见,只在需要他的时候,才像从空气里泞生出来一般出现在身后。他是个鬼,羽君不奇怪。只是有着疑问,他是个摆渡人不是闲人,可以这样时常陪伴着她,不去做自己的事情吗?他该不会是为了自己才……
“阿舟,阿舟?”
屋里的突然起了一阵风,变浓变黑,直至凝缩成人形。羽君每一次看着,都觉得是对心脏和承受力的挑战。同时她也知道在这里时不时会有人偷偷监视她,阿舟的这种诡异风格,无疑也是很好的威慑。
“阿舟,你回……‘下面’去了吗?”
“不是,只是休息。”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回答。他虽然不是惧怕阳光,也是很讨厌在白天出来太久的。
“你不用回去做事么?”
“回不去。”
“呃?”
“我本是孽债缠身无法离开冥川河边的,是月老将我带出来,如今他不在,我一个人无法往返两界。”
默……竟然是这个理由,亏她还稍稍感动了一回。
“阿舟,出了些事情,我一时说不清,但是这船不能呆了,有没有办法离开?”
阿舟片刻沉默,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反问:“沈惊涛?”羽君郁闷的点了下头,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似乎看出她的疑问,阿舟说道:“他的既定姻缘已断,红线无主,这种情况下会出现的两种结果,一是孑身无缘孤独一生,与旁人注定萍水相逢却无瓜葛;二则……招姻引缘,身边桃运不断却扰乱了旁人命数——沈惊涛显然属于后者。”
羽君的嘴角抽了抽,哼哼唧唧怪笑了一下,敢情沈惊涛现在就是个招蜂引蝶的大蜜糖,难怪连圣月都肯出面。结果她不光得陪着他的后半辈子,还得时刻堤防这块大蜜糖被虫啃被蜂舔被蚁偷……就算是她欠了债,也不用丢个这么艰巨的任务给她吧?
“那我们……有办法逃么?”
阿舟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窗外,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艘船……一直在向南行。”
“……?”谁跟他说这个……
“通常水匪船打劫之后都会返回据地,回航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但是我们已经在船上行驶了太久……”
羽君一怔,她的确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以江湖经验来说她还很不足。的确……没有水贼会跑到需要航行两三天的地方去打猎,那么打劫了猎物,不回贼窝,这是要去哪里?她看向阿舟寻求答案,阿舟沉默片刻,继续道:“看船行的方向,还有纤罗的习俗……这艘船,恐怕是驶回纤罗。如果不靠岸,我没办法带你们两个离开。”
默……再默……她的确是有过打算和惊涛一起去南方异族四处看看,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搭这艘‘便船’。
既然阿舟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沈惊涛没理由会注意不到。
他原本也发觉了这艘船已经行驶了太长时间,只是他有些“无所谓”。因为逃不了,认为自己逃不了,那么这艘船要去哪里对于他来说知道或者不知道就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的沈惊涛早已不是过去那个俊美如玉意气风发的少侠,他只想混混沌沌将这辈子混过去,借此逃避心底无尽的空洞……如果,湘无双没有出现,她和王爷没有找到他,他便可以继续平静的过下去,没有过去,无人相识,继续过他死水一般寂静的生活。
为什么她一出现,就要卷起这么多是非?
或者应该说,那些无尽的是非从来就在那里,而湘无双就在所有是非的中间,她不过是将他也带了进去。
他曾经厌恶湘无双,厌恶而非憎恨。然而走近了才发现,她全然不似给人印象中那般……她也是希望能够摆脱一切是非的,想起已经答应过她要一起去南方异族,却不知道做不做得到了。
他得离开,不在意随波逐流不等于不介意被当作禁脔。他如今几乎是个废人,要斗过雅布那些手下完全不可能,那倒不如索性……
他的脑中浮现那一场大火,毁灭了一切……这样倒也不错,能够和羽君同样归宿,顺便也算除去一害。只是不知阴曹地府里,还能否相见?
既然有了打算,他就要尽快动手,这艘船顺流顺风并且全速行驶,倘若靠近了岸边,以他的水性逃不过这些船员,唯有在水中央将船付之一炬,谁也走不了。
深夜里他潜出房间,这些水匪本就是乌合之众,除去雅布身边的几个人,其他不过尔尔,纵然是加强了对他的看守,那些人深夜疲惫,又看他没有多大危险,早靠着墙边打着瞌睡。
他去厨房找到油和酒,黑夜里他的脸沉浸在阴暗中,眼神幽深混浊,一丝苦涩慢慢浮起。
这个世上他已没有牵挂。羽君不在了,臧云山庄有大哥和孟荷支撑,苦苦缠着他照顾他的林菱儿也死了,至于湘无双……他们应该是没有瓜葛,为何自己还会在意,那一时随兴答应下来的相伴同游……
半夜里火光从船上直冲而起,映亮了半边江面。船上的人匆匆而起急忙救火,看到的,是烈火中沈惊涛死灰一般的眸子,火光明灭。
他已经活了很久了……
在羽君死去之后,他独自一个人,活了太久……那一日他不知究竟是何种力量作祟让所有救火的人竟然踏不进后院一步,让他眼睁睁看着昔日熟悉的楼阁院落付之一炬,而那院中,有着他深爱的女人。
时间若能就此回到那一天,他本应冲进那场大火里,或者救出羽君,或者让他陪伴着她,一同化为灰烬。只是不该留他一人,独活至此。
急忙赶到的雅布看着站立火中的沈惊涛,眼中的愤怒比火焰更炽烈,而沙萝惊叫着,“快!去救人!把他给我拉出来!!”
只是船上无人敢上前一步,火焰渐渐包围沈惊涛,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火焰燎烧着皮肤的温度,他看着火焰之外的人,淡然一笑。
既已无牵挂,便拉了这一船匪类,同葬江底……这就是一个废人所能做的事了吧……
他可以坦然的……就此结束了罢……惊涛平静的闭上眼睛,却在最后一瞬间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睁开眼——湘无双!
她仅仅披了一件单衣,远远的想要靠近却被人拦了下来,黑夜中,她惊恐而又焦急的表情,惊涛从不知道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也可以这么美————她怎么会在船上!?
他的心蓦然提起,然而火势已猛他此刻就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顿时乱了方寸——她不该在船上!她怎么能在船上!?自己亲手点燃的这一场火,难道要连她也拖累下来——
这一瞬间一股阴风猛烈扑面而来,冲开了火焰,身体在灼热与阴冷的冲击下失去了意识……
一道黑影冲入火中,将沈惊涛凌空托起,飞出火海。
*
悠悠的江水不断向南,载着一艘破烂的贼船不断远行……
这船,真的很破烂。
羽君事不关己的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黑漆漆的船板,冲对面的脸色铁青的雅布问:“你当真不肯放人?”
雅布起身欺近,双手撑在羽君两边椅子扶手,磨着牙反问:“你觉得……他把我的船少成这副样子,我能轻易放过他?”他那模样,何止是不放过惊涛,恐怕羽君也要负上连带责任。
羽君笑,笑得悠然恬淡,这事怪谁呢?谁让这个死‘基佬’瞒着不让他们两个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