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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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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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怎敢佛头加秽。”谭绍闻道:“那八家?”

    娄潜斋道:“宋四家尤、杨、范、陆,元四家虞、杨、范、揭。”

    潜斋又指陈八家中之次最,这绍闻那的能答。娄朴只得躬身回应。谭绍闻恨不得另岔话头。娄潜斋因道:“贤契近日所为,我颇知一二。像是嫖、赌二字,贤契已破了令尊之戒,家业渐至凋零?”绍闻道:“门生少年狂悖,原为匪人所诱。这也不敢欺瞒老师。但近日愧悔无地,亟欲自新,所以来投老师。”

    潜斋道:“贤契果然改悔,归而求之,你程叔便是余师。据你说年来不曾见他,则此中情事显然:大约是你不敢见他;你程叔不屑见你。他是个性情亢爽、语言直快的人,我们年齿相若,尚以他为畏友。但接引后进的婆心,你程叔却是最热肠的。贤契若肯遵令先君‘用心读书’的遗嘱,不用你亲近正人,那程嵩老这个正人,先亲近你了。但他的性情,遇见好的,接引之心比别人更周;遇见不妥的,拒绝之情比别人更快。你如今即到衙门,若肯立志向上,我就一力担承。你家下事,咱商量着,替你区处。前辈说:子弟不可随任读书,不惟无益,且坏气质。

    惟我这个衙门,纱帽下还是一个书生,二堂后仍然是一个家居。

    迂腐两个字,我舍不得开拨了;俗吏两个字,我却不肯聊复尔尔。我时常在省下与同僚相会,见有几个恁的光景,自谓得意官儿。我今日也不忍把他那形状,述之于子侄门人,伤了您类村伯所说的‘阴骘’两个字。所以我这衙门,尚是子弟住得的。

    到明日即令德喜带回家信,说你在我衙门读书,你母亲也是无虑的。就立起个课程,讲书会文,我即顾不的照应,我不惜另为延师。贤契以为何如?”这绍闻虽怯于读书,却喜于避债,有何不肯?但心下想着:“我与娄朴同年上学,并头比肩。他今日已列科名,指日还想大魁,我是一个白叮到会课时,娄朴自是韩潮苏海,我学业久既荒废,只怕出辞气时,那鄙、倍二位尊客,笔尖儿一请即来。如何是好?”少不得坚以念母为辞。其实只愿老师给银子,且多着些才好——这又是谭绍闻心曲内默祷的两句话。

    正饮酒间,忽的小厮拿一张禀帖来,上边写的:“为报明事”——乃是南乡四十里,乡民殴打,登时殒命的案情。娄潜斋即吩咐相验,叫仵作刑房伺候前往。绍闻道:“天色已晚,明日早去何如?”潜斋道:“贤契那知做官的苦衷。从来狱贵速理。人命重情,迟此一夜,口供就有走滚,情节便有迁就。刑房仵作胥役等辈,嗜财之心如命,要钱之胆如天。惟有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窦,且免些乡民守候死户,安插银钱之累。”因回顾娄朴道:“我常叫你用心读书,写楷书,留心古学,中了进士,必定翰苑才好,将来好登清要。不然者,归班就选,到一行做吏时,少不了目睹死尸,还要用手掐捺。遇见一起子强盗,铐锁一堂,鬼形魔状,要在他口里讨真情,岂不难甚?即如今日师弟、父子、叔侄正好说家常话,陡然就要出城四十里。儿辈不必以我为怜,只以我为鉴,则读书之心,自然不烦绳束而就紧了。”说完,更衣出堂,云板响亮,自赴南乡而去。

    这娄樗、娄朴方恨大人未能尽情垂训,这绍闻却幸恩师暂辍了直言谠论,心中暗自快活。因此得与同辈联坐,少不拘束了,岂不快哉?

    次日潜斋回署,与荀先生商量申详命案的事,不必旁及。

    谭绍闻在署中作何光景呢?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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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曹卖鬼枉设迷魂局 谭绍闻幸脱埋人坑
    却说谭绍闻在署中住了一月,日与娄氏昆仲相处。娄樗经营一切杂务,无暇常谈。娄朴学问淹博,这绍闻久不亲书,已成门外汉。有时说及书典,大半茫然。与之谈史,则《腐史》《汉书》,绍闻已忘了前后,更说什么陈承祚、姚思廉的著述;与之谈诗,则少陵、谪仙,绍闻已忘了崖略,更说什么谢康乐、鲍明远的清逸;与之谈文,则《两京》《三都》,绍闻已忘了姓氏,还说什么郭景纯、江文通的藻采。这娄朴与谭绍闻话不对路,也渐渐淡了。此非世谊中有轩轾,竟是学问间判了炎凉。

    绍闻在娄朴面前,不免自惭形秽。欲待出衙游玩,争乃娄潜斋森肃的衙规,宅门上防闲谨严,出入有些不便。幸有莫慎若一个小幕友,新学号件,时常说话。究之,也不过《三国》上“六出”“七擒”,《西游》上“九厄”“八难”,《水浒传》李逵、武松厮打的厉害,《西厢记》红娘、张生调笑的风流而已。

    绍闻虽是学业荒芜,毕竟是有传授的耳朵,也觉其言无滋味。

    迟了两天,这二十几岁的小幕友,学问竟告了干,也就更无他话。

    绍闻此时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听说老师会课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万策,走为上策”八个字,便是《参同契》秘传的丹诀。因此把走的话头,先述于娄樗、娄朴,后来便径禀于老师。潜斋又强留了两日。绍闻坚执要走,潜斋吩咐,摆个饯席。席完,命拿出银子二百五十两,说道:“贤契此来,我已知你有带的东西销售,一来我不销货,不荐人,从不曾开此端;二来也不肯叫你溜到这个地位。但既来投任,岂肯叫你自伤资本。这五十两便是物价,你连物件东西带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铺家。不必以仍返物件为羞。这二百两,乃朝廷与我的养廉,没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钱。我今以师赠弟,亦属理所当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赌,于我谓之伤惠;于你爹爹相与之情,反是助你为匪。回家去,或仍理旧业,或不能读书照料家事,也为正当。外与盘费钱四千文,以充路用。银子装在行李,便不用动他。号马一匹,你骑回去送到我家,缘此马甚良善,跑差已将次近老,到我家可替个脚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拣一个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万不可急归贪路。你带的有银两,千万你要小心,外有书四封,乃是贺你外父耘老荣选;你类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书一封,外有银二十两,帮他镌书之费;苏霖臣问候书一封。至于我家包封一个,内有邻近街坊、亲戚通讯字儿,我家自会分送。总之,贤契呀,我赠你几句话儿,原是古人成语:‘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将蹈前非之时,口口只念‘爹爹’两个字,那不好的念头,便自会缩下去。”说到此处,绍闻忍不住泪下涔涔。潜斋念及旧友,泪亦盈眶。

    娄樗道:“世兄两个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现有个老妪要回家,把箱子后三日车上带回,何如?”谭绍闻道:“这却正好,我正愁着箱子难带哩。”

    次日早晨,潜斋已先绍闻而起。绍闻主仆收拾行李,叩别老师,潜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头,赏了二两鞋银。

    大堂鞍马已备妥,潜斋目送出了宅门。娄樗、娄朴兄弟送至大堂,打发起身,谭绍闻谢别不已。骑马由角门出衙,转到大街,出了南门而去。

    不说娄潜斋善处。有诗单言这打抽丰之可笑,诗云:

    劝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两作难?

    纵然赠金全礼仪,朋情戚谊不相干。

    谭绍闻出了济宁,德喜与所差衙役步行相随。自己在马上思量,老师相待,不亚父子。肫恳周至,无所不到。此皆父亲在世,缔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这个不肖,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党,莫说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贫富,便要分起炎凉来。方悟临终遗嘱,“亲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见道旁一座破寺,旁边有三五家人家,大柳树两三株。草房三间,一张桌子,放了一尊小弥勒佛,靠个炊饼,乃是村间一个饭铺子。掌锅哩高声邀道:“相公歇歇,吃了饭去。”绍闻下的马来。衙役、德喜赶上,将马拴在柳荫槽边。

    只见有三个背包袱的行客,在柳荫下歇脚。绍闻主仆吃了些野饭,牲口吃了些麸草,依旧搭上行李,径往前行。

    日未坠山,到了一个镇店,叫张家集。店户留宿,讲了房火店钱,一同歇下。少时,那三个背包袱的亦到,住在东厢房里。

    拭桌捧盆,绍闻洗了验。当槽的打量一番,便说道:“相公今晚请个客罢?”绍闻道:“我出门的人,请什么客?”当槽笑道:“堂客。现成的有,我先引相公相看,拣中意的请。”

    原来此店,是个韩秀才开的。这秀才虽名列胶庠,却平生嫖赌,弄到“三光者”地位,此时专借开场诱赌,招致流娼,图房课以为生计。因雇个刁猾当槽,开设店口。店后土娼,有七八家子。今日当槽见绍闻是青年书生,行李重大,遂以宿娼相诱。

    这绍闻出的衙来,未及一日,言犹在耳,岂能忘心,便答道:“不用胡说,快去提茶。”当槽道:“茶是现成的,说完话就到。相公你不知道,这掌柜的后院,新来了两口儿,原是在莘县打官司,掌柜的费了七八十两才滚出来的。人有十七八岁,相公何妨看看?只怕相公明日不肯走时,还要有劳我哩。”这谭绍闻虽说有恩师之训在耳朵内打搅,争乃又有二百五十两在心坎中作祟,迟疑了一番,忽又想起“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一句话,意中念了两遍,便厉声喝道:“去罢,不用胡说。”

    当槽的道:“相公休说这等寻后悔的话。这原是今日对门店里,午时就住下一个商人,听说我这掌柜哩新在莘县扒出来这一个有名的窠子,就叫那边当槽的来请。我说天未下午,本店还没住客,少时我有了客,问我要人,我该把次一等的伏侍客么?再等一会,或是我店没客,或是我店住下客没福,你再请不迟。相公既然心中愿、口中强说不愿,我也没法子。只是我有一句下情回明,对门来请,少时要从这院经过,相公见了,必然后悔;却不许相公埋怨我,说我不尽心,不曾领着相公瞧瞧。这句话是一定预先讲明的。”这绍闻当不住鸮心鹂舌的话,真乃是看其形状,令人能种种不乐;听其巧言,却又挂板儿声声打人心坎。停了一停,绍闻不觉面发红晕,低声道:“我跟着人哩,你不胡说罢。”当槽的千灵百透,已晓的是着了药儿,便道:“我去提茶。”少焉提上茶来。又说:“吃了茶咱走走?”

    绍闻摇首笑道:“不行,不行。”

    当槽的早知其意,遂寻跟的两个人。这两个到街上买些小东西回来,当槽提着茶,到了西厢房,与德喜、衙役计较宿娼之事,承许一人一妓。德喜早已心诺,衙役问道:“你这店是谁家店?”当槽道:“韩相公店。今日不在家,往南乡里给客人娶妾去了。”衙役道:“你姓啥,叫啥名子?”当槽道:“我姓曹,排行第四,没有官名。有个绰号儿,说出来休要见笑,街坊都叫我做卖过鬼。”衙役忽怒声道:“好贼忘八**的,瞎了眼睛!上房住的,是本州太爷内亲谭少爷。我是奉太爷差遣,送往祥符哩。你这忘八**的,敢如此摆布。我明日回州禀明太爷,太爷刑法你是知道的,先扒了你这乌龟窝子,管许把你这下半截打没了。”曹卖鬼忙陪笑道:“班长,那有此事。我是见你们到店里无可消遣,不过是说句玩话解个闷儿。其实大老爷廉明公正,每日稽查,谁敢容留土娼?即如今日住下的客,真真的要个堂客耍耍,就拿出五十两、一百两,我也不能与他讨去。”德喜笑道:“那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只问你要个人儿就是了。”曹卖鬼道:“那里有的,除非出了济宁地方;这张家集,再没人敢。”

    只听绍闻在上房道:“叫主人拿饭来,吃了好各人睡。”

    德喜到上房,说道:“那个衙役,真真与咱家王中相仿。”绍闻道:“催饭去。”

    只听当槽的走到过道里自语道:“天下有这般出奇的事:做篾片的,偏是本镇上一个秀才;讲道学的,竟有州上的一个皂役!”

    这些散话勾过。单讲行路客人,凡事要处处慎密。俗话说:财不露白。这德喜一句“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早已钻入东厢房背包袱三个人耳根深处。只听一人说:“离家不远了。”

    一个说:“我比你远些。”一个从东厢房出来说:“远不上三里。鼓楼街到南马道不过二里,有什么远?”德喜忙接口道:“你们是河南省城人么?”那人道:“都是本城。”德喜道:“贵姓呢?”那人答道:“我叫谢豹,这一位叫邓林,那一位叫卢重环。你贵姓呢?”德喜道:“我姓林,叫林德喜。你们都在本城那道街住的?”谢貌道:“我在鼓楼街蒙恬庙胡同。这姓邓的住南马道。这一位在宋门祝”德喜道:“南马道有一位张大爷,他伯侄两个秀才。可认的?”谢豹道:“那是我的表叔。”德喜道:“我常在他家走,怎的不曾见你?”

    谢豹道:“他们是本城绅衿,又方便,又有体面。我们虽是亲戚,却搭识不上。况且每日在外边赶嘴,也就到不了亲戚分上。”

    邓林接口道:“像这济宁州娄老爷,是我的表姨丈。你看我这个光景,怎好去衙门瞧瞧俺姨,辱没亲戚?不如直过来爽快。”

    那卢重环道:“你不说罢。像文昌巷孔副榜,是我的亲娘舅,只为我穷,从来不踩他的门边儿。”德喜道:“那孔爷,便是我家相公的外父。”卢重环急口道:“我是螟蛉,俺大赶出多年了。”

    谭绍闻听的,便出上房问道:“你是孔宅外甥么?”卢重环道:“相公,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妹夫。我在家就认的你,相公你却不认的我。总是亲戚们穷富不等,本来近不的人前,况且我是义子呢。”谭绍闻道:“这有何妨。”卢重环急急撇了话头,向厢房取二百钱,出店上街去了。

    这德喜晚上点灯,直到东厢房说乡井话儿。总之省城中庙宇寺院,凡有名者,都说个委曲详悉;问到胡同巷口;凡不知者,自会支吾躲闪。德喜真认就同城居住,竟是他乡遇故知,添上一喜光景。

    正说哩入港,忽听的西厢房叫一声道:“林伙计快来,不好了!”德喜回到西厢房,只见衙役抱着肚子,道:“旧病犯了,疼痛的要紧。”德喜道:“你是怎的?”衙役道:“我原有霍乱旧症,少时还要吐泻哩。一年要犯一两次,偏偏今日出门又犯了。”话未完,衙役自去登东厕。

    德喜叫开上房门,绍闻披衣而起。德喜道:“送人有了大病,如何是好?不如叫他回去哩。”德喜原有憾恨在心,还指望前途如意。总缘德喜情窦已开,一向见绍闻所为,未免早蓄下欲炙之色,今夜被衙役阻挠,便一力怂恿叫送人回去,说道:“不如写一个来役有病禀帖,叫他自带回署,娄老爷也就没啥嗔责。”绍闻道:“我去看看去。”德喜道:“上吐下泻,腌臜的要紧,相公何必亲看。”于是向护书内取出帖子封筒湖笔徽墨,向主人家要个粗砚,说是写药方儿。研墨伸纸,立催谭绍闻写将起来。绍闻写道:门生谭绍闻谨禀老师钧座:昨谕来役,送至祥符。不意此人本日到店陡染大症,似非一二日即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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