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在通往李家寨的无名山谷中,全歼“郭家军”的战斗,大部分便是出自潘美的谋划。随后将前来趁火打劫的某支庄丁一网捞尽,大部分也是出自潘美手笔。这两场战斗的结果,都堪称完美。非但将巡检衙门自身的损失,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给外界带来的震撼,也远远超过了前面若干场战斗的总和。
如今的巡检衙门,在外人眼里,绝对成了一个神秘且可怕的庞然大物。任何胆敢招惹这个庞然大物的势力,最后下场都是尸骨无存。可以说,眼下的定州地面上,郑巡检的威名,已经令人闻之色变。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不断地上升,早晚必能止小儿夜啼。
“潘小妹儿,你说,开槯场真的能日进斗金么?”走夜路最是无聊,既没有什么风景可看,又被倦意侵袭得头脑昏沉。所以很快,就有些人开始寻找没话找话。
“郭指挥,莫非最近又觉得筋骨酸涩了,需要潘某帮忙松上一松?”潘美立刻就被撩拨得心头火起,瞪圆了眼睛大声回应。“若是如此,明日一早,小校场上潘某恭候。”
“去,郭指挥,去,弟兄们打好了酒水等着你凯旋而归!”几个亲兵唯恐天下不乱,扯开嗓子,在旁边大声撺掇。
“军中不以私斗为勇!”然而郭信吃过一次打,却已经学了乖。知道潘美年纪虽然小,拳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除非真正将其当成仇敌以性命相搏,否则,自己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所以干脆将脖子一缩,大言不惭地谈起了军律来!
“嗤!”潘美见其不敢接招,立即扬起鼻孔,朝着天空长长地喷出一道白雾。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主意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郭信被潘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弄得好生难堪。偏偏又不能真的跟对方去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绕着弯子打击道:“过往货物价值百万,百中取五,亦是五万。有五万贯铜钱,都够把定县官库给堆满两次了。你说这么好的发财办法,多年以来怎么就没人能想得到呢?即便是别人没想到,见到了咱们这边开槯场能赚钱,人家岂不会照葫芦画瓢?届时定、雄、莫、霸各州,到处都是槯场。谁还疯了,非得要从你这里走!”
“嗤!”回答他的,依旧是一声冷哼外加一道白雾。潘美的头高高地抬起,就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般骄傲。
在距离县城十五里滱水旁开一座槯场,最早便出自他的提议。在他看来,对付定县令孙山这种货色,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睁开眼就能看得见的利益,将其牢牢地跟巡检司衙门捆在一起。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宁子明对这个提议,重视程度竟无以复加。居然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补充完善;以最快速度,制定出了所有具体细节。并且在原来的基础上,将其规模和预期收益目标,都足足放大了五倍。
所以,潘美才不在乎郭信和质疑与诋毁。有郑子明这样的智勇双全的上司理解自己的谋划,并全力支持自己将谋划付诸实施,已经足够了。不用跟某些蠢笨如牛的家伙计较言语上的短长,更没心情去教某些蠢笨的家伙学本事。
“你,你除了用鼻孔喷烟儿,还会不会点儿别的?”连番数次被人蔑视,郭信有些下不了台。提起马缰绳朝潘美的肩膀撩了一下,继续愤怒地质问,“潘小妹,大人可是一直拿你当手足兄弟相待!你要是给出错了主意,过后大人即便不予追究,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往弟兄们面前站!”
“潘某有没有脸,半年之内自然见分晓。倒是你,郭指挥,大人也拿你当自家兄弟一般,而你……”潘美这次没有继续冷笑,转过脸,反唇相讥。谁料话刚刚说了一半儿,胯下战马忽然高高地扬起了前蹄,“噫嘘嘘——”,将他的后半句话,瞬间吞没在嘶鸣声中。
“吁——!吁——!”潘美再也顾不上跟郭信斗嘴,双腿紧紧夹住战马的肚子,腾出一只右手在战马脖颈上轻轻安抚,“勿慌,勿慌,有主人我在呢?什么事情咱们俩一起扛着!”
“摆开队形,警戒!”郭信也顾不上继续撩拨潘美。手按刀柄,在马背上快速转身,“双龙阵,将大人护在中间。若是有情况,就直接掩护大人冲过去!”
“是!”众亲兵低声答应,迅速调整坐骑,沿着官道列成两纵。一左一右,将郑子明牢牢地夹在了两支队伍中央。
寒冷的旷野里,没有任何敌军出现。头顶上的星星大得如拳头,冰冷的星光照下来,与地面上积雪的反光一道,将方圆二十余步范围内,照得任何物品都清晰可辨。
这种环境下,偷袭很难起到效果。而正面厮杀,除非对手数量超过这边十倍,否则以郑子明、陶大春、郭信和潘美等人的本领,最后谁吃掉谁真的很难说。迅速用目光将周围检视了一番,大伙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缓缓开始下落。眼角的余光,则多少分出一些来给了正在安抚坐骑的潘美,带着几丝幸灾乐祸。
很显然,潘美这次的过于骄傲,连他胯下的战马都忍受不了了。所以才在他跟郭信斗嘴的时候,断然“倒戈”。正当大伙的神经渐渐放松之际,二十步外某棵树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嘣”,紧跟着,一道寒光闪烁,直扑刚才发号施令的郭信面门。
“啊——!”众亲兵想要出手相救,却已经来不及。张大了嘴巴,齐齐闭上了眼睛。“当啷!”又是一声脆响,将他们的心脏从绝望中捞回,猛然睁开双目,大伙惊喜地看见,一面秀气的包银圆盾恰恰护住了郭信的脑袋,有一只狼牙箭钉在盾面上,尾羽不停地颤动。
“路左三十步树林,左偏半丈远,齐射!”郑子明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带丝毫犹豫。
凭借艰苦训练出来的本能,众人迅速收回目光,从腰间抽出骑弓,朝着命令所示方向发起反击。
仓促之间,哪里提得起什么准头?然而毕竟有二十几张弓,羽箭制作得又极为精良,只是两轮齐射,就将偷袭者的身影从树林中给逼了出来,骑着三匹战马,落荒而逃!
“围上去,一个都别放走!”郑子明又是一声令下,策马追向了偷袭者。众亲兵唯恐自家主将有闪失,也纷纷策马跟上,一边悄悄护住郑子明的两侧,一边将队形像大雁般展开,朝着偷袭者左右包抄。
“多谢了!”郭信从自己脸上抓起那面救了命的银盾,轻轻丢还给潘美,顶着两道被砸出来的鼻血大声致谢。
这种像大姑娘嫁妆般精致的护具,除了潘美之外,谁都不会用,也用不起。所以无须费神去猜,他都知道该感谢谁。
“不必客气!”潘美接住小盾,满脸骄傲地摇头。“现在去追,咱们也帮不上忙。不如一道把林子搜上一搜。那三个人连谁是主将都没分清楚,未必是存心奔着大人来的。他们刚才跑得又很惶急,树林里也许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听你的!”郭信抬手擦了把鼻血,瓮声瓮气地回应。
先前来的那支冷箭力道甚足,虽然被盾牌及时挡了一下,余力依旧推着盾面儿,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所以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坐骑,还不如听从潘美的建议,去搜搜偷袭者在树林里有没有什么遗落之物,再顺藤摸瓜弄清楚他们的身份。
二人一个负责持刀警戒,一个打起火把仔细搜索。没花多长时间,果然有了发现。只见半尺厚的积雪中,大大小小丢了四个麻布包。每一个里边,都塞满了衣服、鞋袜、被褥、枕头、茶壶、木碗等日用之物,其中一个,里边居然还倒出了一口铁锅。锅沿边缘,殷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坏了,是契丹人!大人他们危险!”郭信的脸色,在看到衣服鞋袜等物时,就开始发青。待看到连铁锅也被装进了麻袋,立刻跳起来,纵身直奔战马,“快,咱们快追上去,把大人追回来。是契丹兵,契丹兵偷偷南下了!”
“你怎么知道是契丹兵?如果是契丹兵,刚才为何只有一个人放箭?”潘美虽然足智多谋,见识却远不如郭信丰富,愣了愣,一边在后边跟着猛跑,一边大声追问。
“这是契丹正军精锐的标准建制,一名正兵,一名辅兵,一名打草谷!”郭信三步两步冲到自己的战马旁,飞身而上,强忍着阵阵晕眩大声补充。
“打草谷,什么叫打草谷?”潘美也飞身跳上坐骑,与他并辔疾驰,声音被夜风吹得忽高忽低。
“正兵负责杀人,辅兵负责给正兵背盔甲,抬云梯,照看战马,从死尸上割脑袋记功!”郭信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已经变了调,不管潘美问的重点是什么,一股脑地介绍。“至于打草谷,是契丹那边专有的兵种,负责到民间抢掠,募集一切可能用的物资。”
“那就是专门抢劫了!为何叫打草谷这么怪异的名字?!”潘美听得似懂非懂,瞪圆了略显单纯的眼睛继续刨根究底。
“因为,因为在契丹人眼里,咱们,咱们就是草谷!”郭信牙关紧咬,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咆哮。
注1:发一大章,祝大伙中秋愉快。
注2:近日有人论证,契丹军纪律严明,并不骚扰百姓。打草谷指的不是抢劫,而是契丹军中的一种编制。呵呵,这就让酒徒想问了,他们名字是打草谷,那草谷又是谁?
第五章 草谷 (六)
第五章 草谷 (六)
“奶奶的,该死!”潘美嘴里也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双脚同时再度用力磕打马镫。胯下的桃花骢被他催得四蹄交替腾空,风驰电掣般,朝着郑子明等人消失的方向追将过去。
郭信担心郑子明等人因为辨别不出对手的身份而吃亏,也把胯下坐骑的潜力压榨到了最大。然而,即便如此,二人也是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坐骑倒地吐血之前,看到了目标的踪影。
“你们俩可算追上来了,大人正准备派弟兄回头去找你们俩呢!”没等二人放缓坐骑速度,担任外围警戒的陶大春已经举着角弓迎了过来,先是微微一喜,随即迅速将角弓压低,带着几分沮丧的表情招呼。
“抓到那几个家伙了么?他们有可能是契丹人,契丹正军!”潘美根本就没注意到陶大春的表情,一边继续由坐骑带着往前冲,一边大声提醒。
“抓到了!”陶大春点了点头,高声回应,脸上却依旧看不到半点作战获胜的兴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契丹兵,马上本事了得。逃命途中,还伤了咱们这边四个弟兄!”
“啊——!”郭信听得心中一惊,追问的话冲口而出,“伤到了谁?大人他没事儿吧!伤得严重么,有没可能救回来!”
“大人没事儿!”陶大春摇摇头,非常沮丧地补充,“可那四名弟兄,有两个当场就不成了。还有两个,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估计养好伤后,也无法再上得了战场!”
“该死!”潘美低声唾骂,翻身跳下,提着一把横刀走向人群,“贼人呢,死了没,没死就给我留一刀。老子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铁打的,怎地如此嚣张!”
“死了俩,还剩下一个!你来得正好,这厮正跟大人装哑巴呢!”一名亲兵红着眼睛回过头,大声控诉。
“让我来!”没等潘美做出答复,郭信已经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交给我,大人。我专门跟人学过如何审问俘虏,半个时辰之内,绝对让他把小时候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都供出来!”
“我给你打下手!”潘美这回没故意挑郭信的毛病,拎着刀,快步追上。
他先前被“我们就是草谷”这句话刺激得不轻,所以心中发了狠,要让俘虏后悔活着来世上一遭。然而还没等将手中的横刀举起来,耳畔却忽然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别费事了,这种连人话都不会说的东西,你即便把他千刀万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顺子,直接拖到路边找个大树把他挂上去。记得剥光了衣服,让其他契丹狗贼看看,这就是做强盗的下场!”
“是!”李顺儿难得有一次表现机会,大声答应着上前,从地上拽起捆在契丹俘虏双脚处的绳索,用力朝路边猛拖。
“阿巴亥,阿巴亥,要隔阿巴亥巴林斗其……”先前还紧闭牙关一字不说的契丹人,嘴里猛地爆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尖叫,仿佛即将被拖进屠宰场的猪样般,扭动挣扎不停。
“勇士?你这种连别人家饭锅都要抢的狗贼,也好意思自称勇士?”郭信常年跟随柴荣走南闯北,多少懂得几句契丹话,上前狠狠踢了俘虏两脚,大声唾骂。
“巴林斗其,乌拉哈,巴林斗其。巴林斗其喔啊,拔地波尔,不卡拉比!”被俘的契丹人叫嚷得愈发大声,仿佛自己蒙受了多大的冤枉一般。
“奶奶的,你抢劫杀人还有理了不是?既然谁弱谁该死,你现在输给了我们,就老老实实去死。别临死之前还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郭信闻听,眼睛里头的怒火更盛,举起横刀,用刀背朝着俘虏身上猛抽。
“郭指挥,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你别把他给打死了,大人说过,要剥光了活活冻死他!”潘美不懂契丹话,见郭信怒不可遏,追上前几步,一边询问一边提醒。
“他说,他是契丹勇士,就该走到哪吃到哪!那几个被杀的人活该,谁叫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和家人!”郑子明接过话头,主动给大伙充当翻译。话语里,冷静远远多过了愤怒。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潘美闻听,肚子里也瞬间腾起了半丈高的怒火,追上去,跟郭信一道,用刀背朝着俘虏身上猛抽。
那俘虏吃痛不过,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大叫,“啊——”。随即,双腿猛地向回一收,将李顺拽倒于地。随即,又是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沉腰曲膝,“呯”地一声,将捆在脚上的绳索挣成了数段。
“想跑,没那么容易!”潘美先是被吓了一愣,随即追上去,挥刀便剁。
那契丹俘虏双手被皮索反捆在背后,无法抢到兵器格挡还击。双脚和身体,却灵活得令人瞠目,躲、闪、腾、挪,转眼间,令潘美的攻击尽数落空。抽冷子,还飞起一脚过来,直奔潘美心窝,试图临死之前,再拉上一个垫背。
“呯!”郭信怕潘美吃亏,抢上前一步,抬腿撩在了俘虏的脚腕子上,将此人撩得倒飞数尺,摔了个仰面朝天。
“我叫你跑,叫你跑!”李顺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纵身坐在了俘虏胸口处,挥起拳头朝此人脸上乱打。其他亲兵紧随其后,也围拢过去,乱脚齐下,转眼间,就将俘虏给打得口鼻出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彻底一动不动了。
“别,别打了,他死了,真的死了!”李家寨傀儡寨主李顺儿,这才发现自己愤怒之下闯了大祸,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众亲兵闻听,赶紧收脚。再看那名契丹俘虏,双眼紧闭,满脸是血,口鼻处,已经全然没有了呼吸。
这下,众人可是有点儿傻了眼。如果要想让俘虏死的话,先前追杀时,就可以将其乱箭攒身。好不容易抓到了活口,什么有用的消息还都没问出来,就失手将其打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儿!
正忐忑不安间,却听到自家巡检大人郑子明笑着说道:“死了就死了,没关系。留着他原本也没什么用。他们三个,顶多是偷偷越境过来劫掠财物的散兵游勇。真正的契丹大军,不可能已经渡过了拒马河!”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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