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门前的人,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我的娘诶……”几个打量将他看清了,又是一惊:“允公子?”
方诸黄黑眼圈一张,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对秦飞卿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小厮,他赶紧用袖子揩揩清涕,上前一礼:“书照小哥晨安。”
书照听他记得自己的名儿,眉梢不由大喜,毕恭毕敬回礼道:“允公子早!”
方诸笑道:“小哥这麽早出门,不知有何公干?”
掐著天亮就出了门,想必是秦飞卿有要事叮嘱吧……
书照叹口气,掸掸袖子上的雾珠:“唉,还不是为了吉公子的事。”
方诸一怔,书照扭头见四下无人,凑到方诸耳畔,压低了嗓子道:“昨夜少爷入睡以後,吉公子突然不告而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方诸眉下一闪。
听他这话,这两人该不会……抵足而卧,又或者,同床共枕……
“少爷方才醒来,一瞧吉公子不见了人,立马叫我出门,托苏州知府派人去寻他……”
“这就报官了?”方诸大异,“为何不遣贵府家丁去找?”心下暗度,自己是否该把吉昭的下落告诉他。
“那可不成!”似觉嗓门过大,书照又将声音压了压,“允公子你不知道,吉公子同我家少爷的关系,可是非比寻常……”
方诸瞅著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额角不由一跳:“不会吧……据我所知,吉公子似乎……”喜欢女子……
书照笃笃打断他:“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少爷生性孤傲,待人接物虽是循礼,却很少能把人放在心尖上,而他第一个如此厚待之人,就是允公子你!”
方诸脑门一嗡,讪笑:“其实,我跟你家少爷……”
书照鼻子一皱,笑容一滚:“允公子不必多言,你跟少爷闹别扭嘛,这我可是都明白的!”抬眼见方诸乾笑,便亲热且豪气地拍拍他肩:“公子你就放心好了,少爷对吉公子的心思,必然只是秀才见了狐仙,一时图个新鲜,等他热乎劲过了,定会回到你身边!”
方诸欲辩无词,只得道:“你家少爷可是已洗漱穿戴好了,方便见客麽?”
书照点点头,唤来另一个小厮,将他带方诸进门去。方诸跟著那小厮往前走,觉得他很是眼熟,正踅摸著要不要搭个讪建个交,走到一处别馆前头,小厮忽然回身道:“少爷就在里头,允公子可自行进去。”
微微一礼,拔脚就要离开。
方诸赶紧唤住他,小厮足下一顿,慢慢转身,方诸笑了笑,道:“小哥甚是面善,你我可是在何处见过?”
小厮的视线落到方诸身上,化成寒针,刺得方诸一个哆嗦,他冷冷看著方诸,拖著调子道:“允公子身为宋大人准女婿,身份金贵,秦府这边又有少爷青睐,靠山坚实,双弈一介贱奴,岂敢与公子攀交情?”
方诸邪火一腾。
既有冷眼招待,又有冷言关照,自己岂有客气之理?
他牙一龇就要敬谢小厮的厚礼,小厮的冷语已紧锣密鼓攻过来:“只可惜双弈合该迎接允公子大驾,三番两次荣任允公子的通传人,如此幸运,双弈真真应当烧香拜佛了。”言辞间瞥了眼方诸手中团扇,立时抬起下颌。
方诸看著他高仰起的下巴,脑中一个亮堂,终於想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心底一番激转,拳头一松,露齿一笑:“多谢小哥。”
小厮一愣,蹙眉看他。
方诸笑道:“方如爱慕者众多,虽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过,有双弈小哥这般厉害的角色守在身边,我甚为安心。”
小厮微一变色:“双弈身为秦府的下人,守护少爷是小人的本分。”
方诸一脸明媚笑容,胜过满园桃李灼灼:“放心罢,你家少爷的意中人,并不是我,所以,小哥罎子里的醋,不必往允某身上泼。”
☆、第卅七篇
春风吹,吹得小厮晃了两晃;李花落,落到小厮煞白的脸上。
方诸见状,忽然觉不忍,略一犹豫,一手搭上他肩,霭声道:“你这般心意,我也有过,对你自是惺惺相惜,而非想要作梗阻抑。”
小厮抬眼望他,清秀的眸子里,波光涌动。
方诸一叹,目光转向馆外桃园:“允某无能,栽了棵桃树,却怕桃花会惹来邻人觊觎,於是不敢浇水,不敢让它开花,更不敢奢望它能结果。”又和颜看向小厮:“我看小哥面相,当是福泽深厚,定不会步我後尘……”
“扮道士一定甚是有趣吧,允兄?”
方诸蓦一侧首,秦飞卿一袭月白色轻衫,竦立在习习凉风里,扶著檐下阑干,正似笑非笑望著自己。
小厮立刻躬身:“少爷……”思及前言,定全被少爷听见了,颊上不由一红。
秦飞卿淡然看他一眼,道:“你先下去罢。”
小厮恭声应诺,临去时瞥了方诸一眼,才退了下去,身影很快匿在曲曲折折的花间复廊里。
方诸看他那神情,眼中分明写著“你说了不跟我抢少爷的,可要说话算话”,嘴角不由一颤。
秦飞卿端立原地,看著他道:“行疏,世间道法,信则有,不信则无。替人看相算命这种事,行疏你又何必对著如此一个稚童做?”
方诸乾笑:“忘了秦兄悟法有道,见笑了。”
秦飞卿不急不缓走到他跟前,淡淡望他:“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为何不叫我方如?”
方诸一怔,这才想起刚才秦飞卿一直在唤自己表字,心下不由大奇。
莫非,秦飞卿已经知道吉昭到了自己府上,知道那家夥把自己当知己,遂欲假借自己这个月老,成就一段佳话?
咦,书照这才出门一盏茶的功夫,他是怎麽知道的?莫非,是天府那只孔雀,千里传音……
秦飞卿见他挤眉弄眼,不知在想些什麽,略一沉吟,换了个话题:“行疏此行前来,是因了何事找我?”
方诸跟著他拾级而下,嗫嚅道:“其实,也不是什麽要紧事……”
他说到这里,一大堆仆人突然冒了出来,人手一个食盒,风驰电掣绕到两人前头,钻进了前面一个凉亭,方诸只得将话暂时搁下来,跟著秦飞卿慢慢走过去。
酒食很快摆好,一干仆人便又匆匆退了下去,留下他二人相对而坐。方诸将满桌玉盘珍馐扫了一眼,率先举箸,夹起一片盐水鸭入口。秦飞卿怡然视之,等他将其嚼碎咽下,才道:“味道如何?”
方诸搁下筷子,咧嘴道:“肉嫩鲜醇,肥而不腻,秦府佳肴,永远堪称极品。”
“那就再尝尝莼菜汤罢。”秦飞卿替他盛了半碗,送到他面前,含笑道,“贵嫂的手艺,你可还喜欢?”
方诸视线一垂,又蓦然抬起:“我最近才发现,自己还是更喜茶饊。”
秦飞卿淡淡一笑,执杯自斟,酒刚凑到唇边,又听方诸道:“方如,我这次上门来,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酒杯落案,秦飞卿眼微眯:“何物?”
方诸从衣袖中掏出那把团扇,轻轻放到秦飞卿面前。
秦飞卿只垂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把旧扇。你若是想要扇子,我可命人替你定制雀翎,一把用过的团扇,更是取拿任君。”
方诸安静听著他说完,又沉默片刻,才定定看进他眼中:“方如,我知你性情淡泊,不会寄情於物。可你我都知道,你锺情之人,并不是我允梓墨。”
秦飞卿眉一扬,凝神看他。
方诸又道:“我要还给你的东西,并不是这把扇子,而是,你对方诸的心。”
☆、第卅八篇
秦飞卿默然与他对视。
方诸看著他眼中的层霭,叹了口气,道:“过去让你把我当成他的影子,让你白白存了个念想,一切皆是我的过失。今後,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你我,就此别过罢。”起身一礼。
“慢著——”秦飞卿叫住他。
方诸脚下一顿。
上次自己跟宋家结亲,飞卿给了他一杯鸩酒做贺礼。这回他可是明言明语一刀斩麻,若飞卿还把自己当方诸,那自己岂不是……
秦飞卿起身走到他面前,右手贴上他肩头:“落花既是无意,流水又岂会自作多情?”
方诸先是一颤,再侧头一看,秦飞卿张开的手心里,卧著一瓣桃花。
“影子一说,暂且按下不表,我倒有一事相询。”秦飞卿举目望向亭外桃林,口吻有些轻飘飘的,“晋人寻到了桃花源,可最後又遗失了桃花源,行疏可知,这是何故?”
方诸怔了怔,展颜道:“过去的事,已然不可追回,又何必刨根问底?”
与方诸上仙的相遇,你就当成一场梦罢,尘世三千烟华,总会有你那一掬。
秦飞卿柔声一笑,望向方诸的视线,有些意味不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方诸微惊,即便我知道,你又怎知我知道?难不成,孔雀跟你说了什麽不该说的……
秦飞卿伸手一挥,那片花瓣便轻轻扬起,很快融入漫天桃雨。
曛风中,桃花在秦飞卿眼中飘荡:“落花纵使不喜随水流淌,终究亦有所归。”
“我……”方诸略一犹疑,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口,“的确,想著一个人。”
话落,四下一时安静无比。
“你的话我收下了。”秦飞卿突然微微一笑,那姝丽容光,胜於满园桃华,“作为酬谢,我还你一个故事续集——晋人不甘自此失去桃源音信,遂苦心相寻,最终,晋人震动了上天,震动了桃源,桃源跋山涉水而至,来到了他园中,化成一片桃林。”
“哈?”方诸险些跌了下巴。
秦飞卿看著他,眸子里荡著焕然晴光:“行疏,百转千回,晋人终能回到桃源里。”
方诸回到允宅时,天都快晌午了,暖烘烘的太阳当头曛著,曛得他昏昏欲睡。不过当他推开大门,看到院子里的光景时,睡意立刻就像见了太阳的露珠,统统蒸干了。
吉昭正自嗷嗷叫唤,拧他耳朵的人还不肯甘休,又伸腿在他鞋子上补了几脚,一面踩还一面骂:“是谁说绝不会将我描进画中的?是谁?啊?”
吉昭被踩的连连倒退,撞到一棵桃树才停下,他抱著脚跌坐於地,哀叫了好一通,抬起泪眼讪讪望著莲舟,小嘴一撇,小声道:“人家画的是荷花,是荷花……”
莲舟又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荷花就是我,我就是荷花!你画我的本体,不就等於画我?”说著又要来上一脚,被方诸拦住。
她见了方诸,面上愠色才褪了下去,冷脸换成糯米糖,一半黏著恭敬,一半黏著柔情:“你回来了,允郞——”
方诸周身寒毛竖了竖,还不及按下去,一旁吉昭已扑了过来:“明嫣是我的!你不能跟我抢!你不能……”被莲舟一掌拍飞。
方诸将万紫千红的吉昭搀起来,冲莲舟叹了口气:“我还有事要出门,你们这个样子,我怎放心离开?”
莲舟神色一凝:“何事?”
何事……
总不能在这里告诉你,我要到天上吧?若被吉昭听到了,他一个鸡血来潮,到时还不有他闹的……
牙齿一露,蔼声道:“允家远房表亲办丧事。我姑妈夫家的表弟的岳丈殁了,我得前去吊唁……”
莲舟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好歹是允家未过门的儿媳……”
方诸忙将不妙的苗头掐断:“葭莩' 葭莩即指亲戚。此处方诸是故意用文言,将莲舟唬晕。'甚是邈远,不必兴师动众。”见莲舟被这文绉的一愣一愣的,赶紧再接再厉:“再说,你很快就要过门,红事在即,不便与白事相撞。”
听到“过门”二字,莲舟脸上立刻飞上来两抹红纱,看的吉昭白了一张俏脸,方诸起了一身疙瘩。
吉昭剜了方诸一眼,攥紧拳头咆哮:“都说了明嫣是我的!”猛一推开方诸,上前就要拉莲舟的胳膊,被莲舟一掌掴在脸上。
鸡皮犹簌簌,方诸正暗自将其抖落,忽听一记苍老的声音分花拂柳,从大门口射过来:“孽畜——”
他扭头望,宋正山颤颤巍巍的身影穿过花木,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
“皇上啊……皇上……老臣来晚了啊,皇上……”
☆、第卅九篇
哐当——
天雷阵阵兮,春风乐以融;方诸昏昏兮,岳丈恨以恭。
虽说近日已被雷的发木,突然遭遇这麽个阵仗,方诸还是感到了丝措手不及。
眼见前面呼啦啦跪了一串蟹壳青,里头还包括自己的准岳丈大人,方诸权衡了一下,还是屈膝匍匐於地,跟著人丛叩头。
宋正山淌著汗,率先稽首:“罪臣护驾来迟,还请吾皇赐罪——”
方诸颤了颤。
皇帝自个乱跑乱动,才挨了将婚女子耳刮子,你这做受害人父亲的,竟还要磕头赔罪……原来当官是这麽个当法,看来,自己当初辞官不做,绝对是上上策。
吉昭负手视之,顶著五道指痕傲然道:“宋卿何罪之有?平身罢。”
宋正山自是趴著没敢动,脑门贴地道:“罪臣教子无方,才让孽畜伤了龙体,冲撞了圣驾……”
吉昭摸摸肿起来的脸,嘴角一咧,似是颇为受用:“诶——爱卿生养了如斯一个好女儿,朕应该感激你才是。”
这话听在宋正山耳里,自是反语一句,老脸不由埋的更低了:“万岁恕罪……”
吉昭刚要继续夸赞,眼角忽的瞥到身侧跪的那人,惊得赶忙伸手去扶:“朕乃微服,尔等不必多礼。明嫣,快快请起!”
莲舟自诩花仙身贵,原本是不打算跪的,奈何自家上仙都给这个凡人磕头,自己的挂名老爹又暗中死命往下拽著自己,不得已,纡尊屈身伏地。刚找对姿势,这会子又被那罪魁这麽一拉,心下不由光火:“你到底是要人跪,还是不要人跪?”
吉昭一惊,刚要好生解释一番,话还没飘进莲舟的耳朵,莲舟又被宋正山拖跌於地。
“你个孽畜!无礼冲撞一次,已是罪无可赦!你还不好好给我磕头认错!”
方诸在旁看著老头子那一脸铁青,生怕他一个接不上来气,就此飞升,嘴一张欲打圆场,话头被吉昭抢了去:“无妨无妨,令嫒美豔无双,娇慧过人,朕疼惜尚且来不及,又岂会生出责怪之心?”
宋正山慌忙涕零谢恩,莲舟不屑地哼了一记。方诸见状心念一动,趁著没人注意,几个倒爬出了人群,往小狐狸的房间蹿了去。
小狐狸似乎正在等著他,一见他推门而入,一个璀璨笑容立时抛过来:“允表兄此行可还顺利?”
方诸回身阖门,随口应道:“还行。”
小狐狸长长哦了一声,道:“你把秦家少爷甩了,秦家都没派人追杀你?”
方诸略一愣,笑道:“你既知道这些,那也必定明白,我此刻缘何会找上你。”
小狐狸与他互瞪片刻,忽的转身扑到床上,在乱糟糟的床帏中滚来滚去,笑声如暴洪乍泄一发而不可收。方诸耐心等他笑完,听他抽著气道:“方诸……我终於……终於能看到……你欲哭……无泪的一天了……”
方诸走到床前,看著他笑出来的泪珠子,叹道:“既如此,你更应该帮我。”
小狐狸猛地跳起来,望向他的眼中洌粒骸昂茫俏揖统扇悖
说完一脚踹出去,正中方诸胸口,耳畔但听得一声惨嚎,再一眨眼,方诸人已不见了踪迹。
☆、第四十篇
方诸抬头盯著漆黑色门楣上那四个鎏金大字,一时如坠云中。
天玑星宫?
自己在宅子外头兜来转去瞧了个遍,也没瞧出这货跟天府的府邸有何二样,就连上回自己假以越墙却被天玑动了手脚的竹竿,都还好生生两截晾在墙根底下。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