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星宫?
自己在宅子外头兜来转去瞧了个遍,也没瞧出这货跟天府的府邸有何二样,就连上回自己假以越墙却被天玑动了手脚的竹竿,都还好生生两截晾在墙根底下。
正自云罩雾笼,忽听得一道熟悉而讨嫌的声音晃过来:“我道是谁呢,巴巴绕著本星君的仙宫转,还以为要遭了贼,原来是方诸啊!”
方诸望著门前那鼻青脸肿,龇牙见礼:“小人见过天玑星君。自蓬莱山一别,星君一派檀郎玉貌,愈见风流轩豁,丰美倜傥!”
没想到你这厮命还挺大,魔尊居然都没把你给轰没了……
天玑受用一笑,不留神牵动了唇角伤口,抽著气伸爪捂了捂,扬眉道:“那是自然,本星君是何人?可能同你方诸一般,只拣下坡路来走?”
方诸笑道:“星君所言甚是。小人现下寄身凡间,能有一瓦以遮头,便要酬神谢恩了,哪能如星君一般,眨眼间,便已将仙宫彻头翻修……”
天玑冷哼一声打断他:“本星君日理万机,可有閒工夫理会此等小事?难道你看不出,这星宫就是天府原先那一座?呵,我还当你只是丢了仙元,原来你连眼珠子也丢了!”
方诸震了好半晌,才乾笑道:“是小人有眼无珠……敢问星君,天府星君将府邸给了你,他现下……住在何处?”
天玑一蹙眉,神色若看白痴:“天府已被逐出仙班,你说他会住哪里?”
当啷一声,方诸头壳里嗡嗡作响。
“之前撞见你爬墙那时候,本星君就是来接收此宅的,还道你是来给天府送行……”说到此处,一声邪笑,“还以为你二人感情深厚,呵呵,结果,你连他丢了仙籍一事都浑然不晓,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方诸木然望著黑色身影进了门,心头一轰,急忙追上前去,刚跑到门槛处,朱门贴著鼻尖用力拍上,他只得可著劲拍门:“天玑星君——开门啊——天玑星君——”
“他不会给你开门的噢。”一个柔弱的声音贴著他耳畔道。
方诸蓦一侧首,肩头站了个身量不足一尺的小童,身上穿著粉衣,头顶插著桃枝,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好奇地端详著他。
“你是……”方诸隐隐觉得眼熟。
“我是天府星君府上的桃花精,百年来,一直住在此处修行。”
方诸哦了一声,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小脑袋:“我认得你。”你跟小夥伴绑过我发带来著。
小花精摸著後脑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方诸这才想起,那会子自己当上仙时,一张脸若是水芙蓉的话,目前这张脸,便只能算作干黄花……他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你能不能告诉我,天府星君去了哪里?”
小花精点唇咦了一声,又抬首哦了一下:“星君说他下凡後,必定会有一个凡人上门来找自己,原来说的就是你啊!”
方诸闭拢微张的嘴,小心翼翼道:“那星君他……可有向你交代过什麽没有?”
小花精双腿一屈,空中打个旋,跃上方诸另一侧肩头:“星君说他以後会当个凡人,让你回到人间後去找他哦。”
方诸下巴一落:“凡人?”
小花精点点头,脑袋上的粉花晃晃荡荡。
方诸凝眸。
怎麽这年头,神仙妖魔放著好好的快活不享受,非要到多病多灾无福无寿的凡间瞎搅和?自己那时候不知中了什麽魔障也就罢了,其他人又是为了什麽?魔宫是如此,莲舟也是这样,现在就连素来惫懒的天府都……
方诸扶额道:“那他有没有说,他化成的凡人,叫什麽名字?”
“唔……”小花精垂眸,略一思索,又抚掌哦了一声,掏出一片花瓣,盯著上头两行墨字,结结巴巴念道,“星君说,侧豔之词皆天府,端凝君子秦方如 。”
作家的话:
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明白桃花精说的话呢?
☆、第册一篇
方诸踉踉跄跄走在天玑星宫的连垣外头,几枝桃花伸出墙来打在他脸上,打得他脚步不稳,身形摇晃。
天府?方如?
一个冶豔,一个清丽。
一个热闹,一个冷清。
一个散漫,一个端肃。
一个豪阔,一个傲孤。
……
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居然……
桃花精说,天府府上昔日曾有个叫什麽上仙的常客,很得天府欢喜,齐游山水共聆清音尔尔,自是不必说了,天府心里还一直存著一个念头。
“星君嘴上虽然不说,但我们在旁看久了,都能看得出来,那个上仙对他若即若离的,对此他其实是很在意的哦。”
方诸捂额:“我……会不会,那个上仙其实也很在乎你们星君,只是……”
小花精断然摆摆手:“不可能啦!那个上仙端著一派庄重高雅,每每见了星君,总是绷著张面瘫脸,话都讲不了几句呢!还是我们星君看著尴尬,没话找话,他才偶尔回一两句的!我们星君有点放浪形骸是没错啦,可星君其实是个大好人,绝非那个上仙所想那般轻……轻佻,和薄情!”
一席话仿若一轮烈阳,将方诸晒成了一根干丝,浑身僵直。
小花精又道,後来那个没眼力的上仙扭头看上了一个凡人。听说那凡人跟上仙一般,总是高高端起,两人臭味相投,那上仙便不顾天庭反对,求他门下花仙施用禁术将他变成凡人,然後屁颠屁颠跟著凡间那个人跑了。
与此同时,天府也不见了踪影,花精私下窃议,一致认为星君是下凡去找他们算帐了。就在刚才,白翎孔雀跟天玑的人交接,花精们替他送行时听他说,那个上仙是认出了那凡人的本尊,才会与他往来,并为了他堕凡,可後来不知何故中了鸩毒,坏了脑子,灵识明明都苏醒了,也不记得那个本尊是谁了。这件事,星君很早就知道了,孔雀还劝星君利用这一点,让那个上仙离开那个凡人,可是星君说,既然那个凡人是他心之所向,自己定会成人之美。
“唉,星君真是个笨蛋好人!不但帮那个上仙把那凡人救活了,为了救回他,还得罪了魔宫的人!诶,你看上去怎麽呆呆的?……哦,我们讨论了半天,也没想通为什麽,你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啦!对了——等下你回到凡间,要记得告诉星君,多亏星君的仙气,众花精的修行都有相当可观的精进哦!让他不用担心园子里的花木,我们会好好照料的……”
方诸恍恍惚惚走在隐隐云气中,没留神撞到一个人,抬起眼皮慢慢聚睛,渐渐看清了青衣男子的脸。
“这就是本尊,对你的报复。”青衣男子泠然负手。
“哈……”方诸退了几步,愣愣看他。
“天府一早答应过本尊,以他的仙元为筹,交换一个凡胎。”青君漠然道。
方诸惊道:“你已收了他的仙元?”
青君冷哼:“若非你为秦飞卿所鸩杀,让他的灵识提早苏醒了,他又岂会饮鸩蚀心,留给本尊一颗不完美的仙元?”
方诸一震。
“本尊原本打算毁约,却又被他巧舌如簧蒙了过去,说什麽你若是死了,他的仙元定会随之湮灭。”
方诸慢慢攥紧拳头,心颤肺抖。
“哼,当初也不知,一个大意,竟让他的灵识又附回秦飞卿的身体,只在夜里跑出来与你幽会,呵,还在允府四周以桃花为结界,令我魔道之人不得踏足,让本尊根本拿不回应得之物。”
越说脸色越青,最後咬牙切齿道出一句:“这个天府,若论狡诈,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方诸木然听著,脑中许多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青君剑眉微拧:“若非本尊用计将你骗上蓬莱,堕仙不得涉足之地,他恐怕也不会定下暮春之限,乖乖守约。”
方诸眼中一闪,良久,一声长叹:“难怪你要把我困在蓬莱数月……青君,你还真是小器。”
青君脸抽了抽:“那也是你这位司情吏应得的。哼,天府现已成凡人,也永远只能当个无欲无求的秦飞卿,你就守著一根木头,自娱自乐过完下半辈子罢。”
☆、第册二篇
方诸讪讪一笑:“青君,魔尊肚里可撑船,你可不可以,把仙元分还一点给天府……”让他稍稍苏醒一丁点也好……
青君断然拂袖:“本尊不易得来之物,又岂有拱手让出之理?”凉凉望著方诸,一声冷哼:“现在来看,天府煞费苦心,又有何益?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方诸默然淌汗。
青君道:“他白天方如,夜里天府,其实到底是正是邪,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又有何异?在你方诸眼里,两仪之态,不过虚妄而已,这就是你天生石男之因。”
天诶,又来一个……
方诸捂捂太阳穴:“你们都误会了,其实我……”
豔丽霞色中,青君寒著一张脸:“有什麽话,留著给妖王说罢。他为了保你,可是三番五次置我二人间的交情於不顾。”抬袖转身,青光间湮然而逝。
方诸看著眼前虚空,完全反应不过来。
妖王?保我?
“上仙——”老神在在的声音飘过来。
方诸扭头望,浮动云霭之上,白发长髯的庄叔,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他不由赶紧奔过去,一把携住老仙的手:“庄叔,这麽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怎麽都不出来帮我?
老仙呵呵一笑:“老朽不是一直在上仙身边?”
方诸大愕,老仙再是一笑,白须一捋,身上倏然变换——
春满楼的说书先生,蓬莱仙岛那个摆渡老翁,路上出手相救的卖菜老叟……
方诸下巴已跌的抬不起来。
老仙在他五光十色的目光中抚须微笑:“上仙,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世间万物,以道为源,而阴阳者,天地之道也。”
方诸晕乎乎打断他:“此语甚是玄妙,庄叔说重点罢。”
老仙点点头,又笑道:“上仙天生石男,对於阴阳和合之道,本是寡淡,岂知後来,出了天府星君这个变数……”
方诸讶然,这关天府何事?转念一想,似乎,的确是在牵扯上天府之後,自己的心境才坎坷起来的……
不由怅然望天。
老仙看著他,又是意味深长一点头,回首笑道:“海棠仙子,接下来的事,可要交托与你了。”
方诸还不及转过脑筋,音尘嫋嫋娜娜的身影,已从翻飞的海棠花瓣之中幻了出来。
“上仙——”
“音尘?”方诸上前几步,伸手欲携,念及对方已婚,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又缩了回来,“你没事就好。妖王可有为难你?”
音尘神情古怪望了他一眼,微笑著转向老仙道:“庄叔可会为难我?”
梆梆——铜锣在方诸头壳中敲响。
老仙捋须和蔼一笑。
方诸愣然道:“难怪你会甘愿投到妖界……”回头没好气看了老仙一眼。
老仙蔼笑如旧:“且容老朽少陪,将那天玑星君会上一会。”话落,泯然而逝。
方诸望著他消失之处,视线被音尘引了回来:“上仙不必介怀。音尘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成全。”
“成全……”方诸失神喃喃。
音尘微一点头,云袖一拂。
眨眼间,周围已是景移物换,明暖春阳从天窗倾下来。方诸扭头将周围葱葱花木扫了一遍,看模样,似已到了人间。
“此间便是允府花房了。”音尘笑道。
方诸哦了一声,伸手触上一枝竹叶兰。他记得天府府上也有几盆,允梓墨灵识俱闭,竟也隐隐想起要栽这样一种在人间尚无名称的花。呵,所谓羁绊,大抵如此罢。
“当年上仙为何甘愿斩断仙根,封闭灵识,托体凡胎?”
方诸手一顿。
当然是为了与那个人厮守。
“音尘又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试法,用禁术帮上仙化凡?”
自然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
“其实,上仙与我,都是为了这同一样东西。”
同一样东西?方诸不禁讶然:“当年我是任性妄为,生生拖累了你,你今如此一说,莫非……你那时便是为了成全我?”
音尘,你的大恩大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不。”音尘笑道,“为了成全自己。”
咳咳……方诸掩嘴,抒情的小氛围散的一乾二净。
音尘浅笑著化出一枝含苞海棠:“上仙可认得此花?”
方诸瞅了那花骨朵一眼,觉得甚眼生,不过……对方可是海棠仙子,若是认不出来,会不会显得自己这个做前任门主的太不关心下属?
清清嗓子点点头:“嗯。”
音尘道:“那麽,音尘斗胆一问——此花,来自何处?”
梆——
又是一棍子敲来,方诸有些站不稳地咳了咳。
音尘莞尔,术法再起,那花蕾便慢慢绽开,飘然若烟,音尘望著方诸道:“上仙,这朵花可还算美?”
方诸看著那片片洁白,茫茫然点头:“甚美。”
他话刚一讲完,音尘再一笑,那繁花忽的就破碎了,转眼便化为尘烟。
“如何?”音尘看著瞠目结舌的方诸。
“视之令人生怜。”方诸嘴角抽搐。
音尘轻轻点头:“不错。”双手一捻,又化出方才那帯苞花枝来。“它其实就挂在那盆兰花一侧,可方才上仙爱抚兰花时,对它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方诸张了张嘴,嗫嚅著道:“花苞的模样,有点……不太起眼。”
“可上仙对它张开後的模样,可是欢喜得紧。”
方诸一时失语。音尘,你实在是……学的调皮了。
音尘一本正经道:“当年,上仙为了自己锺情之人,自毁仙籍,毅然化凡,在天庭挑起轩然大波。”
当年那是太单纯了,少不更事。若能重头再来一次,我最起码要把法术留著,免得连你都要来欺负我。
“然在此之前,天下情爱之事,在王母那班人眼中,甚至,在未曾动过情的上仙眼中,都是这般,不起眼的模样。”
方诸浑身一激灵。
音尘抬手,一朵明豔无双的海棠花,便重新笑绽在她指间。
“音尘宁愿被幽禁廿载光阴,不见阳光,不得雨露,也要成全上仙,为的,不过就是这麽一朵,让人怜之惜之,甚至护之的花。”音尘慨然微笑,“上仙,世间万物繁杂如芜,若非悲壮之至,又怎能激起人心中痛惜?”
☆、第册三篇(结局)
细柳生姿,桃杏尤繁,三月最後一天,是姑苏城例行召开文会的日子。
江南江北,村东村西,天底下的文人骚客若有三千,今日此间便来了一百。方诸刚从花房出来,就撞上小狐狸一袭锦袍摇著摺扇,施施然欲往月白楼行去。
他手一伸唤了狐狸一声,被狐狸眼从眼角里瞥了一眼,一个轻哼甩过来,狐狸脚旁若无人往外晃去。
方诸不得已,只好跟在後头赔笑道:“我不是要找你帮忙,而是,有一事想要问你。”
小狐狸这才驻足,略一回头道:“有话快说,莫要浪费本公子的时间!本公子瞧完文会热闹,还要去出席妖王寿宴呢!”
妖王寿宴?
哦,方诸这才记起,今日是庄叔的诞辰。呵,谁又能想到,当年那只桃子,不过数百年的功夫,已变成如今的妖王了呢?无常世事,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见狐狸脚一拔,方诸赶紧道:“秦府可有派人上门来找我?”
小狐狸眉一扬:“秦飞卿都被你甩了,秦府还能跟你有什麽干系?”
方诸讪讪地笑,谢过他便要奔向书房。
小狐狸看著他的背影,心忖这货该不是去了一趟天上,没把事实搞清楚,倒是做起白日梦来了吧?促狭一闪,张口唤住他,道:“诶